“那你,”萧执不知怎么开了口,“以后还会回去吗?”
高韶兰眸光微闪:“我不想回去。但是……很多时候,事不由人啊。”
萧执知道她还有话要讲,于是安静地听着。
二人不知何时走到一处树荫下,停在那里说话。
仆从们把两坛酸梅汤送到田地里去,分给那些大汗淋漓的佃农。
高韶兰看着不远处那些劳作的人们,目光有些飘忽。
“父王已经几次来信催我回去了,说是要为我挑选夫婿。哎,我不想回去的,可我不能这么做。我如果惹怒父王,让他迁怒于王叔和婶婶就不好了。”
第六章
萧执一时失语。
他嘴唇微动,刚想说些什么,却见高韶兰摆了摆手:“算了,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
其实她与萧执的情况也没有很像。她是自己跑出来的,萧执却是被家族抛弃,不得不辗转逃离。
起码她还能好好的活着,父王那边也经常给她送赏赐过来。
或许她可以利用父王对她的愧疚之心,尽量多谋取一些利益。
“说说你吧,”高韶兰微眯着眼,感受着拂面的晚风,“养好病之后,你打算去做什么?”
这话前些天高韶兰和他一同下山时就问过了。但可能是因为那时候刚见面,这少年含糊过去,没有与她说实话。
萧执看着她的侧脸,声音平淡:“我打算回周国去。”
高韶兰疑惑地转头,对上他的目光:“你不怕再被追杀了吗?”
“一直躲着总不是办法。”萧执半边脸颊陷在阴影里,衬得他眸色愈发幽深,“我是被陷害的,自然要回去翻案。”
高韶兰愣了一下,点点头:“是该这样。可你一个人……能行吗?”
萧执目光在她面上逡巡片刻,唇角微微上扬:“姐姐是在关心我?”
高韶兰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我和邹老救了你,你若是再出事,不是白救了吗?”
萧执:“……”哦。
高韶兰并没有意识到萧执不太喜欢她的回答,她想了想,正色道:“万事小心。”
萧执心头这才软和了一些。他看着她如画的眉眼,轻轻的嗯了一声。
“说起来你那天救我……”萧执想起她一手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眼也不眨的解决一片死士的情形,问道,“你力气很大,学过武?”
“没有,”高韶兰道,“我天生的。”
“……”
萧执震惊地看着她,面色有一瞬间的僵硬。
高韶兰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指,五指张开又并拢,活动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从我记事起,我就有一身异于常人的蛮力了。”
萧执:“……”
萧执心情有些复杂。
这么好的条件,若再学些武学功夫,懂一些技巧,就能成为这方面的绝顶高手。
可她没学过武,一直靠着蛮力跟人打架,实在是有些浪费。
兴许是萧执惋惜的眼神太过强烈,高韶兰感觉到了,她抿抿唇:“有什么不妥吗?”
萧执说的委婉:“若再跟着行家学一点武学功夫,或许更好。”
高韶兰迟疑地眨了下眼:“可是寻常男人,三四个一起上都难不住我。”
萧执倒是不怀疑这点。
“但如果对面是懂功夫的行家呢?不说人数,如果有人用暗器之类,或者用些技巧使你无法发力,你该如何?”
高韶兰皱皱眉头:“我为什么会遇上这种情况?”
救萧执那天遇到的几个大汉,对她来说都已经很罕见了。
萧执轻叹一声:“说的也是,你一个隐居的公主,用不上这些技巧。”
可是见到一个原本可以成为天才的人自甘平庸,让他有些惋惜。
高韶兰却被他说的这些话弄得心里不舒服极了。
她道:“你倒是说说,我若是懂了那些,又能做什么?”
萧执看她一眼,道:“你的力气会成为你的优势,再加上技巧,会让你成为这方面的绝世高手。若放在战场上,就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不过只会打架是不能上战场的,你还要研习兵法,懂得排兵布阵。”
高韶兰眸光微闪:“像我王叔那样立战功吗?”
萧执颔首:“对。”
高韶兰有些失望:“可我只是一个公主。”
仓淮国没有女人上战场的先例。
萧执道:“不知你听没听说过,我大周开国时,曾经有一位长公主,就是当时令敌军闻风丧胆的战神。”
所以他得知高韶兰天生神力时,第一反应就想到了他那位祖先。
大周虽重嫡庶,但对于子女重视与否,最终还是要凭各自的才华本事。所以在萧执的眼里,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高韶兰有着这样得天独厚的优势,还能被她的父王无视冷落?
他看向高韶兰,正色道:“那位长公主一开始从军时,也有许多人不服。但后来,都被她打服了。你有这样的优势,为什么不可以?”
高韶兰怔怔地看着他。
这些话传入耳朵,仿佛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她的心中激起千层波浪。
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些。
母后觉得她蛮劲儿太大不像个女孩子,让她稍微注意一些。父王告诉她他有许多苦衷,让她学着理解他。婶婶与她说女子长大了都是要嫁人的,让她乖乖听话不要惹怒父王。
可眼前这个少年,她顺手救下的弟弟,却告诉她,她的蛮劲是优势,她可以建功立业,成为像王叔一样的将军,甚至是像大周那位长公主一样的战神。
萧执见她不说话,目光又投向远处。
佃农们已经分完了冰凉可口的酸梅汤,遥遥向高韶兰揖了一礼致谢。眼见着太阳要落山了,农人们正在散去。
他以手抵拳,轻咳一声:“我只是随口一说。你要回去了吗?”
高韶兰随着他的目光看向佃农们,点了点头:“嗯,回去。”
“那你先走吧,我再转一转。”萧执道。
“啊,好。那你注意时间,别太晚。”高韶兰没有异议,点头与他分别。
夏日的暖风吹过,萧执衣袖翻飞,抬步往刚刚那群佃农待过的地方走去。
草垛后面,突然出现一个身影,小声唤道:“七殿下,七殿下!”
萧执眉头一皱,朝着声音走去。
躲藏了许久的俞何终于得以钻出来,胡乱扒拉两下头上沾着的稻草,忍不住问:“殿下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今天来的这么晚。”
“碰见了东仓淮的公主,说了几句话。”萧执淡声道,“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俞何连忙点头:“这几日柳城加强戒备,进出都有人盘查,那些刺客应该不会追过来了。”
“孙章那边呢?”
俞何从怀里摸出来一个拇指粗细的竹筒,从里面倒出来一张卷好的字条。他把字条递给萧执,道:“这是今晨送来的信。”
萧执垂下眼睑,修长的指展开字条,一目十行地扫过。
俞何道:“孙大人已经捉住了那个道士,相关物证也已经搜集的差不多。只要把这些呈到陛下面前,殿下您的冤屈就可以洗刷干净了。”
萧执淡淡地嗯了一声,收起字条,交还给俞何。
俞何:“那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回上都?”
萧执:“不急,等二皇兄派的那些人消停了。”
他背过手,眯眼看了看远处的夕阳:“然后我们,去望临郡。”
俞何心下一凛。
望临郡乃军事重地,七殿下的武学师父上将军宋陶旭就在此地镇守,手里管着二十万大军,难道七殿下要……?
仿佛看出俞何心中所想,萧执冷嗤一声:“别管那么多,先准备去吧。”
俞何连忙垂下目光:“是。”
他作为七殿下的伴读,陪在七殿下身边已有八年了。七殿下是被陛下从冷宫里接出来的,当时陛下见他虽长在冷宫,但举止有礼,谦卑好学,对他大为赞赏。但俞何知道,这些不过是假象,在七殿下的内心深处,藏着一个极为阴暗的不为人知的一面。只不过七殿下向来隐藏的很好,连他有时候都会被蒙骗。
此次事发以来,俞何随着七殿下逃亡,几次见他置身险境,最终却都能化险为夷,然后有条不紊的安排下一步计划。虽然言行举止与从前没什么差别,但他总觉得,好像有哪里变了……
前几天他们被追杀到仓淮山,为了掩护七殿下,迫不得已与他分别。然后俞何找到这里,每次与七殿下见面联系,都没来由的一阵胆寒。
那丝隐隐约约的戾气,似乎要从七殿下厚厚的伪装之下,钻出来,化为锋利的刀,笼罩在周身,让他头皮发麻。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
俞何定了定神,不管七殿下要做什么,他只需要忠心就是了。
见完俞何,萧执回到住处。
内院中,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烤肉的香气,萧执一怔,就看见高韶兰身边的侍女碧荷向他走来,屈膝行了一礼。
“俞公子,公主在内院设宴,让奴婢来邀请您过去。”
第七章
“好。”
萧执先回自己的房间换了身衣服,净手之后,才去内院。
只见院中灯火辉煌,除了高韶兰之外,竟还多了几个他不认得的人。
位首坐着一对年逾三十的中年夫妇,衣饰华贵,姿态雍容,想来就是高韶兰口中的王叔与她的婶婶。高韶兰陪坐一侧,另一边,居然还坐着一个青年男子,身着翻领锦袍,头束玉冠,唇边带笑,正与静安侯夫妇说话。
看见萧执,高韶兰向他招了招手,笑道:“阿肃,来我这边坐。”
萧执走过去。
高韶兰的身边又添了一个圆凳,桌子上摆放了十几样酒菜,看起来还没动过。说是酒宴,却着实简单得很。
静安侯夫妇与梁家公子梁光誉来的实在突然,她根本来不及准备。
高韶兰介绍道:“王叔,婶婶,这就是前几日邹老救下的公子,俞肃。”
萧执颔首致意。
静安侯高广严笑了笑,让他坐下。
高韶兰便又指了指梁光誉,对萧执说道:“那位是柳城的梁县尉,柳城的治安就是他管着的。”
萧执撩袍就坐,嗯一声,目光瞥向对面的梁光誉。
梁光誉唇边露出一丝笑意,迎上萧执的目光。
“梁县尉辛苦。”萧执微一弯唇,淡声说道。
梁光誉看着对面的少年,没来由一阵紧张,他忙道:“此乃职责所在。”
萧执轻笑一声,移开眼。
宴开席了,高韶兰这里挨着仓淮山,因此端上来的吃食以野味居多,既有烤的皮焦肉嫩的野兔、河鱼,又有以山菇、野菜为配料熬制的鸡汤。
由于晚饭时间比平日里晚了小半个时辰,高韶兰腹中空空,有些饿,席上便专心吃东西,时不时与静安侯夫妇和身边的萧执说几句话,这可愁坏了静安侯夫妇。
他们带着梁家公子过来,可不就是为了培养高韶兰和梁光誉的感情的?哪想到高韶兰直接又叫过来一个少年,还就坐在她的身边,竟是把梁光誉给冷落了。
杜氏暗暗掐了高广严一把,在他耳边小声埋怨:“我早说要把韶兰叫到家去,你非要过来这边尝尝野味,这下可好了?”
高广严眸中掠过一丝尴尬之色,面上并不好看。
他也愁啊。
这侄女明摆着在他们面前冷落梁家公子,就是为了告诉他们,她对梁家公子无意啊!
想了想,高广严安抚似的拍了拍爱妻的手背,轻咳一声,叫高韶兰。
“我记得去年你往这后院埋了几坛好酒,不如挖出来,让我尝尝。”
高韶兰扫一眼桌上的酒坛子,还没开封的乐春酒。“王叔不想喝这个?”
高广严笑说:“就想尝尝你去年自己酿的桃花酒。”
高韶兰站起身:“好,我去看看。”
高广严嗯了一声,指指梁光誉:“让光誉和你一起去。”
高韶兰垂下眸子,没有反对。
梁光誉连忙起身,跟了上去。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内院,往后头绕过去。
萧执顺着高韶兰离去的方向看去,若有所思。
挖酒这种事自然不用他们亲自动手,只是去年是高韶兰亲手埋的,她得指挥着那些小厮,告诉他们在哪儿挖。
梁光誉站在她身侧,隔了一臂的距离,垂首看她:“我听说……你要回王都了?”
高韶兰道:“还没定呢。”
“我父亲前几日给我来信,也说让我回去。朝廷指派了一个新的县尉过来,约莫就要到了。等到交接完了……我们可以一起回王都去。”
关于梁光誉的心思,他家里人清楚得很,但一直不大乐意。这两年高韶兰也没怎么理他,心灰意冷之下,他原本是要放弃了,却没想到前几天静安侯主动找他暗示了一些事。
与其回王都让贤夫人做主给高韶兰安排婚事,倒不如她自己先挑一个。
高韶兰是在今晚看到梁光誉之后,才明白王叔和婶婶的打算的,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她若喜欢梁光誉,哪轮得到这时候?
想了想,高韶兰决定跟他把话说清楚。因此梁光誉跟出来的时候,她没有阻拦。
“梁县尉不必等我,朝廷既然召你回去,你速去便是。我却不急,兴许还要再等上一阵子。”高韶兰道。
梁光誉眸光暗了暗:“你可知王上让你回去,是为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