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她似乎察觉到什么,捧起那卷宗细细嗅闻。
“姑姑这是做什么?”落云惊讶。
容汐神色微变,抬起头来将卷宗递给落云,“你闻闻这纸上的气味,是用的什么墨?”
落云低头嗅了嗅,“是奚州进贡的龙香墨。”
龙香墨制造时加入了龙脑香,落笔添香,一闻便知。
“这有什么不对吗?”落云懵懂。
龙香墨一向是奚州进贡给皇室的御墨,除却皇亲贵戚使用外,涉及皇家事务的卷宗记档等,内廷官吏也多用此墨书记。
所以燕房的卷宗使用龙香墨,也属正常之事。
“去年年底奚州逢遇天灾,原计划进贡温陵的龙香墨也耽搁了一个月才到,这件事你可还记得?”容汐反问。
“自然记得。”落云回忆道,“奴婢记得那时候,内廷龙香墨存货告急,为保证主子们先用得上,今年一月,六局全部改用普通的松烟墨,等到二月的时候才改回来。”
容汐将卷宗翻过来,点了点封面上的日期,“这本是一月的。”
落云一愣,反应了过来。
“姑姑您的意思是……这记档并不是原本,而是有人后来伪造的?”
容汐颔首。
“是谁做的,与香膏之事有关吗?”落云惊讶。
容汐未答,只是指着“一月初七”问道,“你可记得这日子有什么特别?”
其实从刚才开始,容汐就觉得“一月初七”这日子有些眼熟,似乎不久前在什么地方看见过,模糊的印象在她脑海边缘徘徊,可却想不起来。
“一月初七……”落云想了想,有些苦恼地摇摇头,“时隔太久奴婢也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那日好像下了好大的雪,别的也没什么特别的了吧……”
下雪?
容汐蓦地一怔,终于想起来了。
她的唇边勾起一个浅笑。
“找到证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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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日的下午,温陵历史博物馆里人不多,只有零星几个退休大爷摇着扇子悠闲踱步,和三五个相关专业的大学生在为课题论文做准备。
朱宇跟在任南逸后面,走在安静的展馆里挠着头不解。
“哥,为啥要来博物馆啊?”
“学习。”
“啊?”朱宇迷惑,“哥你不是对历史不感兴趣吗?今儿怎么这么好学?因为要拍古装剧?”
任南逸对朱宇的十万个为什么充耳不闻,插着兜大步流星往里走。
走到展馆的分叉口,他张望了一下,拔腿往左面走去。
朱宇也张望了一下,左面展区展的是南温后妃画像。
哦!朱宇顿悟了,哥果然敬业!
这一定是去看丽妃,为了拍剧,还提前跑到博物馆了解戏里老婆的历史知识!
朱宇觉得自己太了解任南逸了,颠颠地跟上他的脚步。
等到走到丽妃画像前,任南逸却一个眼神都没给,径直越了过去。
“?”
朱宇站住了脚,“哥,你不是要看丽妃吗?”
任南逸扔给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白眼,“我什么时候说了?”
他继续大步往前走,越过了后妃画像,展的便是其他宫廷画。
到了这任南逸才终于放慢了步伐,顺着展柜一幅幅画看过去。
经过一幅长卷时,任南逸脚步一滞。
这长卷是一幅《宫宴图》,绘于盛文末年,而画作内容,“……画中详尽的记录了当时宫宴上的帝王、后妃、内廷女官……”介绍板上如是说。
任南逸修眉一挑,找到了目标。
展柜低矮,为了看得仔细,他直接趴在玻璃展窗上,脸贴上死瞧。那样子不像是欣赏艺术,倒像是努力在画里找寻什么。
朱宇愈加迷惑了,“哥,你到底想看啥?”
“你管我。”任南逸目不斜视,只冲朱宇摆摆手,“去去去,边儿转悠去,别烦我。”
“……哦。”
朱宇溜达到不远处转悠去了,任南逸心无旁骛地在眼前的《宫宴图》上开始地毯式搜索。
按照这画作的介绍,这画绘于盛文末年,应该就是容汐所在的年代,然后还说这画里画了许多宫里头的人,有内廷女官。
这意思,就是说这画中该有容汐喽?
反正任南逸就是这么理解的。
哼,那女人不是非说自己是古代人嘛?
那他倒要瞧瞧,古代的容汐和他见到的那个容汐,长得是不是一个样!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任南逸在那画前仿佛站成了雕像。
他眨了眨干涩发痛的眼睛,终于收回了一无所获的目光。
“一个个柳眉细眼的,古代女的明明都长一个样儿……”
任南逸心中郁闷,脱口道,“都没有她好看。”
……
啊呸!他在放什么屁话!?
那女人才不好看!丑死了!
他为什么要来看一个又丑又坏的女人?
什么玩意,他才不稀罕看呢!
任南逸咬着牙转身就走,目光扫到朱宇正站在不远处看画,他大步走过去没好气道,“走了别看了,反正你也看不懂。”
朱宇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谁说我看不懂?”
任南逸瞥了眼朱宇面前的画——《月夜雪梅图》。
画上一株红梅傲雪,又复题诗,字迹苍劲,画上落款“盛文二十一年一月初七御作”。
任南逸轻哼,抱胸斜瞅朱宇,“那你倒是翻译翻译,这上头的诗写的什么意思?”
朱宇一笑,胸有成竹。
“梅花,红色的梅花,还下雪哩,月亮一照,哈哈!真好看!”他洋洋自得,“不就这意思吗?”
任南逸嗤笑出声,“你这话要是让人家皇帝老儿听见了,估计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咋了?我这话,话糙理不糙嘛。”
任南逸冲朱宇摆摆手,转身往出口走去。
“行了行了走吧,不带你这个文盲在老祖宗面前丢脸了。”
朱宇有些憋屈,在他背后小声嘟囔:
“可那幅《宫宴图》,你脸趴玻璃上看了半天,不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吗……”
“闭嘴。”
第18章 交易
卉木萋萋,春红灼灼。
红墙碧瓦之间虽是金翠辉煌,但待得久了,难免让人觉得沉闷压抑。故而宫里头的主子们大都喜欢摆弄些花草,好歹添些生气与活泼。
正值春日千红,又逢上巳佳节,照往年惯例,花房都会往各宫送些时令花卉,既是应景添喜,也是讨主子们欢心。
此时延华宫宫门大开,花房婢女正捧着姹紫嫣红鱼贯而入。
沐礼已毕,贵妃此时正在梳妆,大宫女们都在殿内服侍主子,院子里只留些扫洒宫女在指挥花房婢女搬花弄草。
花房婢女丹荷从花车上挑了盆不费力的夏兰摆进院里花坛,转头却见好友棠红抱着盆笨重的颤风娇走了进来。
丹荷过去搭了把手,在棠红耳边小声揶揄道,“哟,今日干活倒是积极。”
“难得被派来延华宫送花,自然得好好表现。”
丹荷抿唇一笑,听出了这话里的心思。
“怎么?逮着机会就想在主子面前邀功,指望主子奖赏你,提拔你?”
将颤风娇在花坛里摆正,棠红直起腰来,掸掸裙上灰土,压低声音道:
“难道你想一辈子留在花房干这些脏活累活?”
“我是不想,但也有自知自明。”丹荷悠悠一叹,“咱们不过是些花房姑娘,那能入得了娘娘们的眼?”
“花房姑娘怎么了?”棠红撇撇嘴,“司宫令以前不也是个花房姑娘吗,不照样能被皇后娘娘挑去玉坤宫,成了娘娘眼前的红人?再瞧瞧人家现在多威风啊。”
后宫之中,玉坤宫虽居六宫之首,但延华宫才是最得圣宠的,棠红觉得自己若是能抱上这颗大树,以后就有好日子了。
“那是司宫令有本事,会讨主子欢心。”丹荷扫了棠红一眼,嘻嘻一笑,“我瞧你这笨嘴拙舌的,还是别做梦了!”
棠红瞪着她,佯怒着要扇她巴掌,然而手还没抬起来,周围婢女就全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丹荷眼疾手快,一把也将她拉下。
“娘娘万安——”
雍容华贵的美人从主殿款款走出,成双成对的衔珠凤凰金步摇一递一递地随着她的步子在穿金镶翠的云鬓间摆荡。分明是年近四十的人了,梳妆起来,却仍是蛾眉乌鬓,雪肌红唇,一如桃李年华。
一见来人,棠红眼珠子轱辘一圈,忙跪着上前几步,脸上堆满了热情:
“娘娘,奴婢们千挑万选,将花房里最金贵、最水灵的珍葩奇株都先送来了延华宫,您瞧瞧,可还满意?”
贵妃拈起兰花指摸了摸发髻上的金步摇,高傲的眉眼随意一扫。
“凑合吧。”
棠红脸上的笑更深了几分,“娘娘喜欢就好。奴婢方才瞧见娘娘院里的几株梅树已经过了花期,这枝子光秃秃的,倒配不上延华宫的贵气,不知娘娘是否需要奴婢替您换植春夏的花树?”
贵妃兰花指一顿,瞬间冷了脸。
“放肆!没眼力见儿的蠢东西也配议论本宫的朱梅?”
底下婢女一抖,全都噤了声。
“本宫的朱梅是陛下的最爱,这皇宫里头哪一处景都比不上!你竟还想替本宫换掉?”贵妃冷笑一声,“呵,本宫瞧着还是先把你的脑袋换掉吧。”
棠红脸上的笑已经吓没了色,连连磕头,“奴婢有眼无珠,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都给本宫滚。”
几个花房宫女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延华宫里瞬间安静地连呼吸声都没了,只留贵妃还面露恼色。
这时彩月从宫门外匆匆走进来,凑到贵妃身边。
“娘娘,事情都办妥了。”
贵妃眼梢一扬,面色这才好了些。
“不错,那咱们就就等着上巳宴上看好戏吧,瞧瞧她皇后娘娘今儿是出风头呢,还是出洋相?”
都说皇后娘娘贤良淑德,温婉大度,治理六宫公明有方,堪当六宫表率。
若是今日发现,这位表率,根本是个为祸后宫的毒妇……不知陛下该作何想?
今日若是顺利,再好不过,就算不顺,至少也能除她一个心腹,杀杀她的威风。
怎样都不亏。
思及此,贵妃终于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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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上巳宴的时辰越来越近了,尚食局里珍馐飘香。
菜肴正有条不紊地备制中,唐丽儿此时在指挥几个宫人准备宴上糕点,却听见珍儿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唐姐姐,司宫令来了。”
唐丽儿脑壳一痛,只见容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尚食局,正一路走走看看,像检阅工作般往她这边来。
唐丽儿内心咒骂一句。
阴魂不散。
之前容汐没有为难便放她走,她还惊讶今日怎地如此宽容,竟没狠狠惩罚她?
不成想没过多久,这人又来了。
来监视她吗?
哼,果然还是不能相信这老妖婆。
唐丽儿不情不愿地迎上去,假笑道,“容汐姑姑,什么风又把您吹来了?”
容汐不语,只是溜达着四处打量,她的视线落到墙角的几只箩筐上,忽地停住了脚步。
箩筐里盛满红莓,容汐用手抓了一把,个个饱满水灵,都是新鲜的。
“这些是做什么用的?”
“陛下喜食瓜果,这些红莓原本是给陛下添嘴的,但陛下嫌味道太酸,不爱吃,奴婢只好暂且堆在这儿,之后再做打算。”
盯着那红莓,容汐若有所思。
她又转身走到宫人们准备糕点的桌案前,问道:“今日宴上是何糕点?”
唐丽儿指指桌上蒸好的糯米团,“如意糕。”
唐丽儿心中犯嘀咕,她闲着没事跑来问这个干嘛?
容汐却直接道:“今日不做如意糕了,换别的。”
“啊?”唐丽儿一愣。
容汐指向墙角的箩筐,“用那些红莓来做糕点。”
“这……上巳宴的菜谱是早就定好的,怎么能说换就换呢?”唐丽儿没好气了,“奴婢才是尚食局掌事,就算姑姑您官高一级,也不能如此随意插手吧!”
容汐淡淡一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唐丽儿瞬间变了脸色,眸中流露出动摇和迟疑。
心里头小算盘直响,没多久她便松了口,闷声道:
“……这些红莓酸的要命,怎么做糕点?”
容汐唇边笑意深了两分,“煮了,加蜜糖熬成酱,不就甜了吗?”
“酱?”唐丽儿诧异。
等容汐走出尚食局的时候,落云正好也办完了事。
她远远跑来,“姑姑,司宝阁那边依您的吩咐,都办妥了。”
容汐微微颔首,如此,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容汐站在朱墙之下,扬起脸望向碧蓝如洗的天空,日头很暖,却驱不散她眸中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