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自较劲博弈的当口,项渔舟突然大声请愿:
“阁主,请让我为您号脉!”
沈弃目光移过去:“缘由为何?”
他话音方落,掌中手腕迅疾挣脱,他正要追上,那只手便主动靠拢,纤细的手指拢住了他的手。
沈弃一愣。
林寒见调整了下手的姿势,顺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同样沿着他的手腕线条寸寸地摩挲,精准地按住了他的腕骨,温热的手指与他截然不同,将他如冷玉的腕子暖热了几分。
情人爱抚,更甚情|药。
沈弃别开脸,隔着段距离的项渔舟还在组织言辞,眼神飘忽着不知道该怎么说,视线偶然掠过沈弃面上:咦……阁主的脸仿佛有些红,莫不是这屋子长久闭门闭窗,没有通风的缘故?
项渔舟不敢多看,垂着眼,径直道:“阁主主动要求喝药,我猜许是自感身子不大痛快,故而有此提议。”
这话不算直白,沈弃和林寒见却都瞬间意会——这是因为沈弃主动说要喝药,这位首席医师觉得沈弃怕是脑子坏了。
林寒见弯唇,无声地笑了。
沈弃轻飘飘地看她一眼,眼神中的情绪都还没起来,便感觉到林寒见的指尖在他腕骨上点了点,神色间几许揶揄,分明在说他:自食恶果。
“我无事。”
沈弃尽量忽略肌肤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坐起身,面色冷淡,措辞客气,“劳先生记挂,我心中有数。”
他借着起身的动作,手臂发力,想要改变这困境,林寒见却率先料到,手指变了方向,以十指交错的方式摊开手接近,却是用指根固定住了他的四只指尖。
项渔舟还未走,在下方慷慨陈词:“我知晓阁主心中难过,可偌大翙阁还需要您的执掌,您需要保重身体,切勿沉浸哀思!”
说着说着,项渔舟还跪下了,一副今天不给沈弃号脉就死也不走的样子。
沈弃:“……”
沈弃有那么一瞬间,在想自己是不是平日里对医师们太过于好了,一声命令下去,居然不是遵守而是自以为是地反驳劝说。
他眉心一蹙,林寒见便轻拽了下他的指尖。
沈弃将要出口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还是没说出来,只淡淡地道:
“我知先生好意,我亦不是不顾大局之人,先生此番劝说我必不会辜负了。往后免不了还要劳累先生,先生该多多休息,先退下吧。”
退下。
项渔舟浑身一激灵,神思陡然清明,曲首再拜:“属下告退。”
直到走出房门,项渔舟才真正魂魄归位,心有余悸地想着,他们这群医师都是靠沈弃养着,不知有了多少好处和旁人无法拥有的环境,沈弃又奉他们为座上宾,他往日一贯谨慎提醒自己,如今竟然还是得意忘形了,实在不该。
屋内。
沈弃看向屏风后的人,语气平稳时反而能听出他声音中轻微的哑意,是病得多了的后遗症,嗓音不如常人清透:“险些让我在下属面前出丑,你可满意了?”
林寒见目色诚恳地反问:“摸一摸手便能出丑了?”
沈弃被堵了一下,手腕抖了下,袖口便顺着往下滑落,露出两人近乎十指交缠的双手来:“这只是摸一摸?”
林寒见抽手便走,很是无情:“你先开始的。”
她端了药折返,沈弃也已经站起来,正在理衣襟和袖口,他这人有些洁癖,部分时候讲究非常。
“喝吧。”
药碗递到沈弃跟前,还有温度。
林寒见道:“趁热喝,不然更苦。”
沈弃顿了顿:“不喝,太苦。”
林寒见一下看穿他的意图,觉得好笑,险些忍俊不禁,还是颇为配合地哄了哄:“不喝药你要怎么好起来?届时身体受损难捱,我也不好过。”
沈弃嘴里道一声“敷衍”,乖乖地将药喝下去了。
一口饮尽,苦得要命,他脸上的表情都出现了片刻的扭曲,煞得眼睫不住地颤,倒映在晃动的眼波中。
林寒见下意识地去拿糖果,动作是顺手了,储物袋却不在她身上了。
反倒是沈弃,看了看她,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会儿。
林寒见:“?”
她稍显尴尬地摊手:“储物袋在你那里,我没带糖果蜜饯。”
沈弃唇角微抿,才去拿那枚从打开一次后就再未动过的储物袋,从里面拿了颗储存完好的糖果塞到嘴里。
……他这不是随身带着么,方才自己拿出来吃颗糖不就好了,只看着她是什么意思?
沈弃慢慢地咬碎了糖果,甜味在嘴里迸开,他听见林寒见道:“项医师虽然有过,却是好心。”
没想到她开口说的是这么句话,她好像总是在别人的事情上敏锐异常,却不是很在意他的情绪变化。
沈弃道:“翙阁庞大,好心不如服从,否则会出乱子。”
林寒见想了想:“你说的也不错。只是想着你身边没什么规劝你的人,自己糟践身子也没人敢多说……不大好。”
沈弃的心情便微妙地好起来:“你规劝我就是了。”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林寒见看着他含着些许愉快的表情,到底没将这句话说出来,心里想着:沈弃这个人麻烦是麻烦了点,但还真的是挺好哄。
沈弃引她坐下,屋内暖气萦绕而不燥热,满是沈弃身上惯有的复合清香,此刻又添了茶香。待看着他从容不迫地沏茶,行云流水如燕掠水面,一套动作轻盈又赏心悦目,林寒见莫名多了些实感,才觉得眼前这个人是再度真真切切地落回了地面,不再有种令人心惊的虚浮不定感。
“你的脉象平和稳健,没有受过伤的迹象,但也不是换了具躯壳,仍有灵力顺畅流转。”沈弃的脸被茶水的热气模糊了些,声音平稳地穿透这层暧昧不清的屏障,语速慢了点,尽力不让这段话显出什么威胁性来,“这,究竟是何原因?”
林寒见陡然明白了:严格来说,沈弃之前并不是在抚摸她的手腕,而是在号她的脉,之后按住了她的腕骨,才是真的在触碰她。
沈弃唇线绷得平直,再开口,声音里有种艰涩的僵硬:“你应该,不会只是我的幻觉,或是回光返照,用了什么禁制的法子暂时抹去了伤……吧。”
林寒见心头轻震,热气朝她这方飘过来,她眨了眨眼,一时无法确切描述心间滋味为何,口吻尚算轻松,特意调侃道:“你都猜到我不是幻觉了,怎么还说这种话?看来我们英明神武的沈阁主,对自己的推算也不全然相信,这要如何号令他人。”
白玉茶壶搁在桌面,发出碰撞声响。
“从你被霜凌剑刺中开始,这一切太过离奇,我不想出错。”
热气渐散,沈弃笔直地望进她眼中,“你是真的活着,就在这里,是么?”
林寒见搁在膝上的手指猝然握紧了,心间那股异样的感觉再度弥漫,且比前一次更强烈:“是。当然。”
一连应答了两次。
沈弃慢慢地“嗯”了声。
他把指尖附在茶杯边缘,过了一小会儿,唇边浮现一个很浅的弧度,不知道是觉得自己的提问很好笑,还是别的什么:“我想听你说话,但是这会儿想不到有什么好说。”
林寒见思索一阵,今日的耐心尤其,很给面子地道:“当日在无生崖,随我和封决一起的还有一个人,叫做南星。”
沈弃的表情倏尔凝固了。
没想到这么温情脉脉的时刻,她会突然抛出此等严肃正经的话题。
“此人虽看上去是人,实际却是凶煞的结合体,非人非妖非魔非怪。”林寒见想起还没有和沈弃认真谈过这件事,说得便更认真详细,“他的力量来自于人,据我观察,对妖和魔无可奈何,但是他这次敢和封决合作,目标直指魔界,想来他并非是拿妖和魔一点办法也没有。你的人有碰见过这个人么?还是说,他已经成功进入了魔界?我总觉得,他可能会成为一个变数,最好还是盯一盯。”
沈弃听着,也郑重了些,疑问道:“凶煞的集合,还成了人的样子?他要去魔界,却是找的封决?”
“嘶。”
林寒见抓住了点灵感,她先前描述的变数太笼统了,这也是她没有第一时间行动的原因,“你的人还在盯着封决吧?”
“找到了踪迹,跟得不紧。”
“他人在何处?”
林寒见想了想,“魔尊还在魔宫里吧?你方才给我看的名册只是妖界的部分,魔尊虽然没用,却不能松懈。”
沈弃沉默又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林寒见察觉到他的目光:“可是我有什么遗漏的?”
沈弃叹了口气,却是笑了:“没有,你想得很好。”
他饮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这些东西都放在书房,我带你去看,若没有的,情报中枢也有。”
没歇多久又站起来忙活,林寒见念着这点,准备适当嘘寒问暖,以表关心。
将要走出门的时候,沈弃侧首看了看她,略显突兀地问:“当时……是不是很疼?”
他说的是那一剑。
林寒见没说真话:“还好。”
沈弃的眉宇间霎时漫上一种难言的哀切与痛悔,他伸出手,原本是想抱住她,最后却小心克制地牵住了她的手指:
“对不起。”
第一百四十八章
沈弃的本意是想让林寒见不要牵扯到这件事中, 结果林寒见现在不仅再次关注了这件事,还分外关心起封决的动向。
书房内。
林寒见专注地看着回传的情报,对比着封决的行动轨迹, 半点没注意到他。
沈弃屈指抵了抵额角, 心中情绪复杂, 万分惆怅。
诚然, 他也不能拦。
经历重重波折, 好不容易在一起的恋人,在做原本要做的正事,没有任何正当理由可以拦。他身为翙阁之主,更不会去做那些不识大体的扰乱行为。
所以他便只能生生看着,顺便在林寒见提出疑问和查问疏漏时, 从旁解释。
瞧瞧林寒见如今的专注程度, 幸而林寒见选择的是他, 否则他大概真要一了百了地杀了封决。
林寒见指着纸上的“无生崖”和“流风城”,手臂往上, 让沈弃一起看:“这上面说少年封决去了流风城, 有点不太对。”
“何解?”
沈弃将两地路线、距离在脑中过了一遍, 没看出来这中间的问题。
林寒见道:“封决最讨厌阴暗潮湿的地方,流风城地底有上古神兽流风玄龟的尸骨,因而全年阴雨潮湿, 他应该不会去。”
“……”
沈弃呼吸卡在半当中,如鲠在喉,他愣是没吐出半个字。
直到林寒见侧首看他。
藏在袖中的指尖没入掌心, 沈弃另一手握拳抵在唇畔, 手指放下时便牵起一抹笑:“两位封决缠斗至流风城外十里, 会去流风城并不奇怪, 毕竟他们的身上都有伤,需要合适的安身之所和丹药补给。”
“我还是觉得他不像是会主动去的样子。”林寒见沉吟道,“流风城有什么值得他去?”
沈弃轻吸一口气,想着自己是个明理又理智的人,沉心静气,帮忙分析道:“你说的南星并没有被我的人注意到,按理来说,如果他是跟着封决,再怎么隐蔽也会被‘羽’察觉。”
“他可以在地底行动,而且没有人的气息,不以灵力为攻击手段。”
沈弃蹙了蹙眉,思维率先想到制服上:“用灵力可以攻击他?”
“可以。”
“阵法和结界有用么?”
“有。”
沈弃放心了点,主动将话题拉回去:“你认为是南星将封决引去了流风城?但他们现在已经不在流风城了。”
他指了指纸张上的地点:“三日前本体封决曾出现在下厍,两位封决能够互相感应,依照他们此前争斗的架势,不会这么快就停手。”
林寒见的视线短暂移开,又回到“流风城”这三个字上。
“我还是觉得先去流风城看看比较好。”
沈弃暂时没有表态。
林寒见侧首,微抬头看着他:“你能借点人手给我吗?大概四个人,两个羽就行,加上我正好可以设阵。”
这里所说的阵是阵法变通于修士围攻的交战方式,等级不同无法匹配,等级太低设下的阵轻而易举就能被破。
沈弃唇边的笑还没有消失:“让你前去恐怕不太……”
林寒见一眼就能看出来他这是假笑:“那你再多给我派几名帮忙,不用太多,你这边还需要人手。”
沈弃的笑容渐渐地落下去:
“我随你同去。”
“不行,你需要调养。”
林寒见拒绝得干脆,“现在更需要你坐镇后方。”
她看着沈弃,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道:“我可以发真言誓,绝不将任何有关你的事说出去。”
说着,她指尖蕴出灵气,要划破掌心:
“天地四方,请听吾求——”
沈弃猛地按住她的掌心,打断她的发誓:“你做什么!”
气急败坏的喊声落下,徒留急促的呼吸回荡在屋内。
“……我不需要你发真言誓。”
沈弃缓了缓才开口,嗓音仍能听出余留的干涩喑哑,说完这句,他又停了数秒,胸膛起伏着,透露出本人不平稳的心绪,“我知道了,你去吧,我会安排好的。”
他是在下意识地阻拦她,她分明表态了,且与他站在同一战线,因而自然地询问他调动人手。从头至尾,她的反应都符合逻辑,所以在他反对时,想到可能是被怀疑“带走情报”或“临场反水”都再正常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