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寒见又道:
“可是,如果想尽了办法都得不到,那人就是不愿意来到您身边呢?”
沈弃终于停了所有的动作,安静地抬眸,目光幽暗凌厉,与她四目相对:“你这话,对我的怨气着实很大了。”
光影沿着树叶枝丫切割,在棋盘上又形成短暂的错落之象,日光微移。
林寒见脚底窜上一股凉意。
沈弃将手中的那枚白子放回棋盒中,他移开了视线,那股森冷的气势便消去许多:“怎么会想尽了办法都得不到,总会有法可解。”
他的声音渐轻:“或许,已然在我身侧也说不准。”
……
沈弃望着掌心那抹刺眼的红色,脑中回想起林寒见的那句询问:
如果想尽了办法都得不到,那人就是不愿意来到您身边呢?
——我就是要让你知道,我死都不肯到你身边去。
若是将来阁主喜欢的女子,不喜欢你,那要怎么办?
——沈阁主有朝一日会为他人动心,说出去谁会相信。
沈弃捂着唇闷声压抑地咳起来,似笑似怒,鲜血滴落在地,他曲起的四指尽数被染红;另一手扣着桌沿,却是截然相反的惨无人色。
第六十二章
陆折予循着摄骨香的踪迹寻找, 最终抵达一片湖底,只有摄骨香的瓶子;岸边有打斗的痕迹,残存着的刀剑杀气附着在几棵大树上, 贸然触碰便会被这点痕迹所伤, 像是被锋利的草划到了手。
陆折予挥剑,将残存的杀气尽数清理, 同时注意着附近有没有散落的事物能够充当线索。
没有任何疑似的物品或是记号。
翙阁做事向来周全,即便林寒见当时可能给他留下什么记号, 大约都会被掩盖;更别提, 林寒见大概率是在被围捕,哪儿还能有多余的精力做别的事。
陆折予即刻折返, 再次去找沈弃。
沈弃住在他自己的私宅里。
他外住时各种私人要求和准则寻常人都难以达到,于是便在每座城中都买了一处宅子, 专门用来落脚。
陆折予在门口处被拦下,不耐烦地刚要出手,丁元施从里面迎上来,行色匆匆:“陆公子,我家公子如今情况不好, 无法见客,还望陆公子见谅。”
这话听上来像是唬人玩儿的, 前不久他们还在交手, 一转眼人就“情况不好”,还是在这种关键时刻。
陆折予好歹和沈弃认识多年, 顿了顿, 问:“他怎么了?”
“这……”
丁元施总不好说是你们在抢的那位林姑娘诛心后的效果吧, 当着陆折予的面提这个, 万一又打起来真是要手忙脚乱了。
“不便说就罢了。”
陆折予并不勉强, 他望了眼院内,仆人下属都安静地快步来往,不敢懈怠。他闭了闭眼,很快睁开,还是做不到完全置之不理,“你们此次出行匆忙,是否未带医师?”
翙阁中有专为沈弃调养身体的医师,不算底下养着的,严格来说有三名。
丁元施看了看陆折予的神色,颔首:“陆公子猜得极对,索性随身的各类药丸都还存着,勉强还能够应付。”
丁元施说话留了点心眼。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陆公子已经和自家阁主决裂,将情势说得太坏反倒是给人留了可乘之机。
陆折予对他的话没有太多反应,将心中的话坦诚相告:“临城距医圣常居的处所不远,若有需要,我可去将医圣请来。”
当世被称为医圣的这位,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乱跑、不爱束缚。和翙阁里的那些医师不同,他治病有些随心所欲,而且方法大胆创新,这点有利有弊。
最重要的是,医圣近些年没怎么出诊过,听说是藏在深山老林里研究医术,普通人想知道他的踪迹都难。可若是身为陆家大公子的陆折予去请,本家为陆家旁系的医圣,肯定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丁元施一愣,对着陆折予长拜:“多谢陆公子好意。”
陆折予神色漠然,冷淡地道:“不必。”
说完,他踌躇了一下,大概是听完了丁元施的话,不知道他这是拒绝还是别的什么,有点儿不太知道是不是该直接走。再者,他来时的目的全泡了汤。
“陆公子请留步。”
丁元施算是能拿主意的人,也只有他能毫不请示地先自作主张,“陆公子大约是有事想跟我们阁主谈,不妨去厅中稍候片刻,待阁主情况好些了,我便禀告阁主。不知陆公子意下如何?”
陆折予应了。
丁元施命人给他上茶,小心侍奉着,又转身去沈弃那边。
片刻前,丁元施万万不敢出言挽留陆折予,可陆折予的那番话令丁元施意识到,陆折予这个人本身该有的模样——抛开了这次的事,陆折予和他们惯常见到、设想出来的那类人,都不一样。
……
沈弃的意识稍有涣散,但未晕厥。
暗卫离他最近,最先知道他情况不对,伸手去扶沈弃,沈弃却很抗拒,手指缝的鲜血滴落在地上,挥手让暗卫们离开。
暗卫看他简直是下一秒就能断了气息的模样,还是冲出去找了丁元施。再回来时,沈弃已经伏在桌边,手指紧紧地握着桌沿,不知道是在抓住什么,死活都弄不开。
“不必送阁主去榻上了。”
丁元施当机立断,接过了温帕子替沈弃擦拭唇边的鲜血,压着嗓音吩咐道,“去拿几个软垫来,让阁主靠着。”
沈弃醒得算快,比丁元施预想的情景好太多。
“阁主,你此刻感觉如何?”
沈弃抬了抬手,是制止的意思:“无事,都下去。”
丁元施不肯走。
他还注意着沈弃的表现,及时的为他奉上一杯温水。
沈弃是丁元施看着长大的,丁元施曾有妻子,爱之极深,却被歹人杀死,他也一生无后。这话说出来大不敬,丁元施确实是将沈弃当成半个儿子看的。
“你有话要说?”
沈弃喝了口清水,嗓子被倒涌的鲜血刺激了,嗓音有几分破败的喑哑,飘忽着落不到实处,“陆折予来了吧。”
丁元施知道瞒不过沈弃,轻点了点头,怕惊扰了什么:“陆折予正在厅中等候,阁主现在就要见吗?不如,稍作歇息,再——”
沈弃阖上眼:“请他进来。”
丁元施噤声,没有再劝。
不多时,陆折予便被人请来。
还未踏进屋子,陆折予就在一片药材的气味交织中,闻到了血的味道。即便已经被清理过,可陆折予对血腥气向来很敏锐。
沈弃病到这种程度了么?
还是方才两场交战,是他把沈弃打成这样的?
陆折予心中茫然,多年好友反目,又缠绵病榻,恋人不知所踪……他不知该怎么陈述心情,连动作都僵硬踯躅。
进了屋,药材的味道更明显。
说是带了药丸,但很多药品需要特殊的熬制与严格的时间等加以辅助,才能发挥最好的功效。
陆折予一眼望见位置上的沈弃,脸色惨白更甚记忆中的每次,两人对视一眼,陆折予都觉得他眼睛没什么焦距。
“你这是……”
陆折予有点体会方才丁元施的惶然感了,不止是一种病弱的常态,还多了一种难以描述的过分沉寂。
“坐吧。”
沈弃似乎并不打算听他寒暄和询问身体状况,待陆折予坐下,便开门见山地道,“你为何事而来?”
这一句话,很轻易地将他们之间的距离隔开,湮灭了空气中最后的温度,全然以公事公办的态度展开。
陆折予脸色微冷,问道:“你的人是否已经捉住了林寒见?”
“没有。”
沈弃答得很快。
陆折予不大相信,他很矛盾地对沈弃的能力和手腕有一份信任,纵使他心里同时也不希望沈弃能抓到林寒见:“当真?”
“骗你无益。”
沈弃说话不带起伏,浑身上下透着股恹恹的气息,“你不相信,尽管去想法子查。”
既不多阻拦陆折予可能带来的危害,也不多费唇舌玩攻心战。
这种状态的沈弃太反常了。
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某样赖以生存的要素,留下一具空壳,却又不是完全地流逝了所有的生命力,只是暂时无法再雷厉风行地出手于谈笑间,安静如死物地停留在原地。
陆折予心中刚生出这样的想法,对沈弃的不忍心逐渐从心底深处浮上来,正要说话。
沈弃又道:“不过你查的时候可要注意一点,不要暴露太多。”
陆折予不明其意,条件反射地蹙了蹙眉:“什么?”
“翙阁捉人,拿的是背叛者林寒见。”
沈弃用一种怠惰得像是随时要睡着的声音,毫无威胁意味地陈述着,“星玄派要通缉寻回的,同样是林寒见。假使你阵仗再大一些,恐怕不必我做什么,未来你要应付的都比现在更焦头烂额数倍。”
陆折予眼瞳骤紧。
沈弃见他脸色不好,又道:“不妨再提醒你一句,林寒见如今确实没被翙阁找到。一旦我真的捉住她,诚然,你是陆家的大公子,可要拿什么来从我手中要回,我正大光明要捉的叛徒?”
“且不提星玄派中,你的师父和几位真人看你面子轻轻放下,你母亲和你整个氏族,都能放任你因为一个师出有名而被带走的女子,赌上整个陆家?”
陆折予很好。
他从小循规蹈矩,知礼克己,生平仅有的两件意外之事,一是为林寒见自伤,二是为林寒见撒谎叛友。他风光无限,却同时顾忌太多,所以从小都不能随心所欲。
“我同你不一样。”
沈弃静静地望着他,眼中了无生气,毫无情绪的眼底犹如随时可能燃起余焰的灰烬废墟,“翙阁不会是我的阻力,我只有我自身。”
“你真想抓紧她,就处理得好些,别是到头来将她拉入那潭浑水,还要她帮你对抗。”
-
林寒见撞上了凶煞。
她怀疑是自己跑路太迅猛,以至于出现了幻觉——这只人形凶煞不是应该已经被他们收服了,关在瓶子里了吗?
凶煞顶着一头标志性的长发,这会儿长度伸缩自如地调整,只垂到他的小腿处。他身量很高,目测一米九五以上,林寒见在□□下和他对视,就得很没有气势地顺着抬起头:“……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林寒见一说话,表情木然的凶煞便跟着调动了面部肌肉,露出颇为委屈的神色,大海般的眸子还眨了眨:“我旁边看守的人走开了,我就冲出来了。”
“?”
林寒见猜测,可能是陆折予那边有急事,便没有将瓶子随身带着,以免行动打斗中不慎遗落,没想到凶煞还有这等本领。
“你抓我,我才进去的。”
凶煞朝她走近了一步,长的太高,靠近一点都有种遮天蔽日感,他放低了声音,很不自然地调整着语调,“我都听你的话,你别跑好不好?”
林寒见沉默地望着他,没有轻举妄动,两秒后,她突然意识到:这只凶煞在学陆折予说话。
他懵懂地认为,林寒见和陆折予更亲近。
所以在明白这种行为应该叫做“讨好”之前,先去自发地学习了陆折予的样子。
第六十三章
林寒见:“……”
哥啊, 你学陆折予说话,这路就走窄了。
陆折予一个直男典范,有什么可值得学习的?
凶煞看林寒见不说话, 沉默了一下, 语气又变回原来那种机械感,吐字虽然流畅许多,但能明显感觉出来他绝对不是个人:“你不喜欢我这样,那你喜欢什么?”
林寒见很想梦回零几年,用一句当时的流行语回:我喜欢你离我远一点。
站在林寒见的角度, 她拿不准这只凶煞的真实意图, 亲近和好感来得太过突兀,可她又自认确实和他没什么过往交集。
唯一能解释的,可能是那玄之又玄的“雏鸟情节”了。
林寒见能察觉到凶煞有靠近她的意图,便以交谈来分散他的注意力:“我是你第一个见到的人吗?”
凶煞摇头, 一头乌发在阳光下摇散开来,可比上好的绸缎:“不是。”
最先见到的,是制造“他”的人。
雏鸟猜想破灭。
林寒见的视线游移一瞬, 很短促地观察了下周围的环境, 脸上同时呈现出一抹饱含暖意的笑容:“说起来, 我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么呀?”
不论是这点明显消除了抗拒意味的笑,还是林寒见句末辅以轻快情绪的调子,都成功地让凶煞心情愉快起来, 他有样学样地跟着林寒见,也笑了起来:“我、还没有名字。”
林寒见耐心地点点头,觉得自己像个幼儿园老师, 全神贯注地听着凶煞小朋友的发言。
凶煞回应着她的目光, 有点羞涩地犹豫了一下, 才道:“你给我取名字,我就是你的东西。”
林寒见:“……”
别了吧,大兄弟。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我,我还完全不明白啊。
而且,林寒见注意到,凶煞不仅学会了模仿陆折予的说话语调,在意识到“陆折予模式”好像不太起作用以后,又开始模仿人的羞涩情绪。
对。
他居然在程式化的模仿“羞涩”。
林寒见形容不出来这魔鬼的感觉,非置身当场不能体会,有种在看机器人努力融入人类的错乱感,又毛骨悚然,又莫名的心酸可怜。
……尤其他长得还这么高,委委屈屈地靠过来说好话,特别有大型动物寻求爱抚的既视感。
林寒见调动了全身的废话细胞,做出佯装惊喜的样子:“让我给你取名字吗?可以吗?哇哦,这件事竟然可以由我来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