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弃搭在膝上的手蜷缩收紧。
屋内再次陷入死寂。
“我现在可以确定, 你是真的不稀罕翙阁。”
沈弃道,“权势钱财你都不要, 陆折予更不是你的目标。而你既然对我没有报复的心理,对陆折予所做的一切应当也不是为了让他痛苦, 对他报复。这样一来, 就失去了理由。”
“我的面具, 陆折予的冥雪玉……”
林寒见的眼瞳不自觉放大了些许。
“大概还有, 慕容止的檀木珠。”
沈弃的话还在继续:
“妖王这里, 又有什么是你想要的?”
这些事情在沈弃脑中过了千百遍,无数想不通的关节在荒谬不可思议的共同点产生落脚,令他虽然没有找到幕后的真正原因,还是勉强将这些事串联了起来:
起初,是林寒见真的拿走了他的面具。
从这条线索寻找,想起林寒见从陆家离开时的种种反常,更觉得她是主动逃脱却故意等到那时。
不是报复,那么就是她只能在那时候离开。
为什么?
然后是那枚檀木珠。
慕容止和林寒见的过往暂时蒙蔽了沈弃的思考,让他的思维偏离在“吃醋”的层面,以至于花费了这样久的时间,才终于想通了。
事实上,林寒见的行动轨迹并不复杂,她前期貌似还是被局势所迫,不得周旋求全,但从她离开陆折予开始,这一切就显得不那么站得住脚:
翙阁也可以庇佑林寒见,她却仍然要舍近求远,去找完全没有过交情、只是对手的妖王来庇护她。
她心急了。
所以露出了破绽。
而沈弃牢牢抓住了这点破绽。
“真不愧……是智计无双的沈阁主。”
林寒见轻笑,也掺了些嘲讽的意味,“我当你是真的疯了,原来这般狼狈哭泣之态也是你的算计试探。”
她居然被他骗了?!
亏她信任直觉和细节,原来再熟知的事情都可能成为欺骗的武器。
“……我并不是在算计你。”
沈弃蹙了蹙眉,“我为什么要用自己的丑态去算计你?”
他从最后那个不可能的结果,物尽其用地发散思维。这几乎是他习惯性、条件反射在做的事,得出了有关的结论。
林寒见轻飘飘地瞥他一眼:“能如此清晰地思考,想来沈阁主一如既往地镇定聪颖,无需他人担心。”
沈弃一僵,未再多做辩解。
亲自重复自己的狼狈难堪并非是易事,林寒见又素来坚定心志,已然认为的事不会轻易改变;再者,他前后转变未有足够铺垫,会让她误解无可厚非。
他正是因为无计可施,抓到的最后这点东西也来不及更好地铺垫运用,只想尽快派上用场,一并抓住她。
林寒见操之过急了,他同样。
只听林寒见道:
“可你这些话却是疯了才能说出来的无稽之谈,我要你所说的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就因为你非得为你的失败找个理由,所以什么话都说的出来,哪怕根本不能自圆其说?”
林寒见必须要否认。
她不能将把柄送给沈弃。
沈弃滞了滞,他已经想通了关节,但就是想不通最主要的原因。
“什么叫我对你没有报复的心理,对陆折予做的一切就失去了理由?”
林寒见紧随其后地持续发问,敏捷度其高地抓住了沈弃从一开始就最在意的点——他不甘心,为什么陆折予能有的恶果,他都没有,“你原来把自己和陆折予放在同样的位置上么?沈阁主啊……你确实条件优秀,坐拥荣华,可实在是太看得起自己。”
林寒见与沈弃隔桌相望,不闪不避,不退不惧:
“那是因为,我对陆折予、陆公子、陆师兄,所有的情绪,可比对沈阁主的要多得多,也复杂得多。”
一连三个称呼,无一不反映出林寒见和陆折予不同阶段的关系。甚至是层层推进,表现出他们关系匪浅。
至于沈弃,他回想起来,除了“阁主”,就是连名带姓。
差了一种师兄妹的身份,就好似千差万别,望尘莫及。
“我同陆折予纠缠多年,同明行佛子有过尘缘。”
林寒见语气平稳,抬眸看向他时,神色是恰到好处的歉疚,口吻亦是温和委婉,“沈阁主,怕是……不好同他们相较。”
如此的歉疚和委婉,犹如无形甩在沈弃脸上的一个巴掌,嘲笑着他的自以为是。
沈弃眼中深暗的色彩更浓,将将因猜测而现出的星点光亮迅速湮灭,被眼底漩涡吞噬殆尽。
他最不甘、最不能解的痛楚,轻而易举地被她揭开来。
——我连骗你都不愿意,没有原因,没有深意,不过是你不值得。
林寒见给出最后一击:
“我若是想要陆折予的冥雪玉,多年前他就曾赠给我,何须我多年后再绕这么大的圈子。”
击碎了他的论证。
沈弃坐在那里,无数壁垒从内部轰然倒塌,悄无声息又声势浩大,他能清楚感觉到那些东西宛如倾倒下来的垃圾,迅速覆盖了他摇摇欲坠的心脏。
他再也没办法找到理由说服自己。
冲击过大,反而在面上没有多么剧烈的反应。
看上去,沈弃和片刻前没有多少差别,如雕像一般存在着,无声无息的非活物。
一动不动,面色平静若结冰水面。
这下林寒见觉得他的眼泪都确凿是武器了。
对自己真舍得下狠手。
哭这种事可不是随便想做就能做的。
这般想着,林寒见又恢复到了最开始应有的冷淡疏离,连那份因生气而有的活泛都隐在了客气的表象后:
“沈阁主,我今日来找你,实在莽撞,还望原谅我的失礼。”
“所谈之事只能说是遗憾。事已至此,沈阁主不愿收手,我也没有确切的证据,那往后便各凭本事了。”
林寒见迈出一步,脚下顿时红光涌现。
是沈弃扔出了三道镇灵符。
镇灵符这东西就是用来困住人的,造价昂贵,但时效和对方实力成反比。
“你——”
林寒见回首,正看见沈弃抬手扔出了十几张镇灵符。
接着是紫火玄灵符,牢固得可比三重结界;通明上清符,结界加固;烈炎符,炸起来动静小威力大……个顶个的珍贵符篆,等闲用上一张就是大用了。
林寒见:“……”
行。
有钱就是任性啊。
“啪!”
林寒见二话不说甩出了九节鞭,破空凌厉。
沈弃慢慢地站起来,手指被袖口藏住,他撑了下桌沿,手腕一转,碧玉骨扇已然在他手中。
“你不能走。”
他这会儿确实没带暗卫,也清理了人,只能自己出手。
事已至此……
她无可转圜的态度那般明确,唯独将他排除在所有可能的选择之外,不用非常手段,便真的再无可能。
不,已经没有可能了。
他还要顾及什么?
“我一定要走,你拦不住我。”
林寒见冷冷清清地回了这句,握紧了九节鞭,按捺着不动。
她没和沈弃交过手,又因沈弃常年没多少情况要自己动手,对他的实力不算太熟悉。这类情况就要后发制人,不能冒失。
九节鞭被灌注了灵力,感受到主人不平的心绪,蠢蠢欲动地在地面上蜿蜒,随时等着伺机而动。
沈弃如今听她这样说,已经不会有意外,只是心脏处木然着发疼,不鲜明的痛感。
他握着扇柄,手腕发力,随后便顿住了,垂眼看向自己的手:
动作变钝了。
原以为是他对林寒见的既定态度知晓的足够清楚,没了冲击,不想原是他切切实实地变得迟钝了。
林寒见看沈弃竟然分神,迟迟不动手,犹豫着要不要来个痛快,自己先上得了。
外面传来断续的人声。
林寒见耳尖动了动,分辨出那是谁,强装胸有成竹的镇定稍微打开了一个裂缝。
她扬声喊道:“封决!我在这里!”
从她眼中瞬间随之流泻的喜悦与庆幸,分毫不落地落入了沈弃眼中。
他手中的碧玉骨扇猝然砸在地面,发出脆裂的声响。
第一百二十章
林寒见回答硬气, 但被重重符篆包围,又处于对沈弃的极度不信任下,谁知道能打赢一个病秧子代不代表能逃出去。
沈弃看样子是铁了心要直接抓住她, 像他曾说过的那样。
封决的出现何止是恰到好处, 简直犹如神兵天降。
沈弃握不稳武器,林寒见看准这个空隙, 迅速扬鞭朝着贴紧符篆的房门挥去。
两边相抗, 大量符篆竟也堪与神器较量, 碰撞出激烈耀眼的青白光晕, 间或夹杂着烈炎符的浅淡赤色穿行缭绕。
林寒见咬牙将灵力全部灌注在手, 充斥了整条九节鞭, 再次挥下,沉闷的爆|炸|声与冲天的青色光芒一同出现,直冲云霄, 破开了笼罩整个屋子的结界。
相同层级的反噬同时反扑了林寒见,最后仅剩的灵力耗尽, 令她委顿在地, 体力不支地松开了九节鞭。
“封……”
她想放声大喊,不确定刚才那一声有没有吸引到封决的注意。
理智阻止了她的行为。
先前那声还能说是听见了他的声音而一时忘形,再来一声就说不清了, 没准儿封决还要和沈弃打起来。
她不能不顾全大局, 放任事态胡乱发展。
——在危急时刻仍能保持镇定与思维运转这点上,不得不说屋内的两人几乎如出一辙。
沈弃的状态比她好不了多少。
他不仅是握不住武器、和林寒见一样跌落在桌旁,脸色比林寒见这个方才爆发了灵力的人还要苍白, 抵在胸口处的手指攥紧了那点布料, 只是死死忍耐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猩红的鲜血从他唇角涌现, 很快被他抹去。
如果示弱和委屈能作为手段,他不介意那么做。
但不论是有意为之还是真情流露,徒劳无益的情况下,一次就够了。
而他手臂扬起,这动作被警惕的林寒见瞄到了,立刻往门边尽力靠拢,提醒警告道:“封决已经到了,你应该不想现在和他正面对上吧。”
沈弃冷冷地瞥她一眼。
林寒见迅速道:“就说我们被人偷袭了,其他的见机行事。”
“……”
沈弃压住漫上嗓间的闷咳,讽刺道,“前一秒还在针锋相对,这会儿就找我合作了。”
林寒见已经扶着门站起来,不甘示弱地回怼,注意着压低了嗓音:“你要是不愿意配合,封决先对付的肯定是你。”
正说着,外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不消片刻,封决走了进来。
林寒见站在门边,而沈弃坐在桌边。
封决穿一身赤色劲装,窄袖乌靴,头发被同色的丝带捆起,眉眼深邃精致,碎发散了几缕在颊边,异域风情尽显。
他进来时第一眼就看到了林寒见,视线上下一遭打量完毕,眉梢挑了挑:“你刚才……是不是喊我了?”
林寒见在对上封决视线的那刻,条件反射地露出一个笑来,“是啊,因为好像听到你的声音了。”
封决这才朝屋内的沈弃看上一眼,懒散地道:“沈阁主的手下在外面拦我,我进来得慢了些,似乎听到打斗的动静了。”
“有贼人偷袭。”
林寒见往封决那边走去,她看出来封决没有进屋的意思,甚至于提及沈弃的时候也没有任何表示,“不知道是哪方的人,好在有惊无险。”
她脸上的笑容还在,脚下的步子却虚浮无力。
封决看两眼就蹙起眉,林寒见到他身前三步远,他伸出手去,擒住了林寒见的小臂,避免了她与地面的亲密接触。
“啧,你受伤了?”
封决不大愉快地问。
他随手将林寒见抱紧了点,手指放在她颈后,拽住那点衣料就将人短暂地提起来一瞬。他垂首在她发顶轻掠而过,没有闻到她身上有什么血腥气,倒是——
封决抬眸看向沈弃那方。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谁都称不上是善意。
沈弃琥珀色眸子拢住了眼睫落下的阴影,启唇道:
“妖界中出了这等大事,却不是妖王来同我谈,更不是向来管事的相乌……”
他意味不明地顿了顿,扫了眼林寒见,对林寒见的身份感受一切尽在不言中,而后才继续道:“此事牵连太广,不好处理,我劝妖王还是上心些。”
封决对沈弃的感官不怎么样,又看他当面瞧不起林寒见,本身就傲气得没边了,这会儿更是懒得应付,转身就要走:“劳沈阁主挂心了。”
尾音拖长,话说得好没诚意,满不在乎。
林寒见的手指扣在他的手臂上,缓了这一小会儿,本该好了,奈何情绪陡然放松,大起大落,反倒比之前显得更无力。
封决哼笑一声,评价她:“好没用。”
他索性将她抱起来,从拎着她的后颈衣物改为揽住腰肢,场面话也不再多说一句,就将林寒见带走了。
沈弃目送着他们出了院子,想起林寒见方才朝封决走去的动作,以及封决轻而易举允许了她靠近的场面,嘴边再次溢出鲜血来,他漠然地擦拭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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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决看上去不算成熟稳重,眉宇间偶有青涩浮现,实际力气极大,轻轻松松就能把一只林寒见提起来,只是那动作跟拿物品似的,又让人不舒服,封决很少对林寒见做。
封决的手指往她脖颈后碰去时,林寒见整个人都不好了,生怕封决是看出了什么,要跟随暴脾气对她就地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