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嬉扶着太后回拔步床上坐下。
她刚要落到一旁的绣凳上,太后携了她的手,道:“你坐哀家这里。”
姜嬉依言坐到她身旁,悄声对太后道:“一会儿带您看好玩的。”
“你呀!”太后捏住她小巧的鼻子,“整日除了懒和玩,什么时候找个郡马才是正事。”
姜嬉红了一张脸,目光不由自主看向百蝠毯尽头那道悍利的身影。
并非她对顾煊别有所想。
只是嫁娶实乃私房话,太后说的音量不小,皇叔到底是个男子,听了倒叫人难为情。
太后却不动声色地把她的反应纳入眼底,心道这孩子到底看上了个最冷情戾性的。
姜嬉心里难为情,又见皇叔还站着,想起了老太君方才的话。
权当是转移话题罢。
她道:“昨日是皇叔护我回京的,是否见到东宁侯,还要问过皇叔才知。”
她说着,忽觉一道沉沉的目光落到自己头上,带着肆意的探究。
19-2
“见着了。”幽沉的嗓音陡然响起。
顾煊腿脚修长,走在百蝠毯上。
玉簪玉带装点出来的儒雅之风荡然无存,他的周身,杀伐戾气仍盘踞优势,浩瀚凌绝。
他行至近前,见过太后,落座在老太君对面。
一双凤眸仍锁在姜嬉娇俏玲珑的脸上。
他声音极为沉淡平缓:“带上来。”
闵英应声,提着绳子,将李舒景、兵部参将、衍王幕僚都拴了进来。
老太君乍见李舒景,猛然离座起身。
她快步蹒跚走到李舒景身旁,上下检查他的伤势。
偏李舒景仍不知死活,眯起桃花眼,拖着长音撒娇:“祖——母——”
姜嬉掉了一身鸡皮疙瘩,太后脸上也露出吟吟笑意。
老太君则是狠狠瞪了她一眼。
她把李舒景煎饼似的翻来覆去。
及至检查完毕,老太君终于确认她的孙儿除了被绑缚的勒痕,并未有分毫受伤时。
她转过头来,对着顾煊怒目而视。
老太君气得声音颤抖,“这天下,岂有绑缚王侯之礼!厌夜王,你握天下半数兵权,便可这样肆意妄为吗?”
到底是在镐京这汪海中厮杀过许多回的人,她一张口,便是一招绝妙的反客为主。
姜嬉听言,不禁捏紧了帕子,看向皇叔。
只见皇叔收回目光,懒懒看向老太君。
“区区异姓侯,当街拦本王车架,多年未见,东宁侯府长本事了。”
老太君心中一窒。
好在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她尚能稳得住心神,眯起眼,堪堪能与顾煊对视。
她张口,松弛的皮肤随着话音舒缩。
“厌夜王慎言,只是去接郡主入城,王爷何以冠之阻拦车架之罪?”
顾煊看向闵英。
闵英受命,从怀里掏出一封叠得齐齐整整的纸。
闵英捏着它送至老太君眼前晃了一晃,随即收手,揣回怀中。
东宁侯府老太君只看了一眼,却是瞧得真真切切。
她顿时瞳孔剧缩,难以置信地看向懒懒散散站着的李舒景。
这个孽障!
孽障!
“顾煊,奸臣也。”
这样落人话柄的话也写得出来!
若有真凭实据也就罢了,偏他是百战攻城拔寨、开疆辟土的大庆战神!
老太君退回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顾煊那是以血肉打拼出来的功绩,轻易不可相碰。
出于无奈,她东宁侯府要当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如今也好,她们碰了一鼻子灰,正正有了激流勇退的由头。
想着,她道:“倒是老身糊涂了。其间怕是有许多误会。”
“知我者,祖母也!”
李舒景被绑着,并着腿蹦到老太君跟前。
他身子一转,道:“太后娘娘,我真是去接我神仙姐姐的。”
又说:“神仙姐姐,你快为我作证,否则你的阿景要被厌夜王冤枉死了。”
姜嬉手一抖,手上的热茶差点没翻倒。
这祖宗,还嫌不够乱吗?
堂内的目光交汇,最终汇集成一条,落到姜嬉脸上。
姜嬉僵着小臂,把茶碗搁回矮几上。
她下意识看向皇叔。
皇叔眸光沉沉,脸上一如即往地没什么表情。
她转动脖子,看向李舒景。
李舒景轻眯着桃花眼,嘴角勾着如有若无的笑意。
姜嬉收回目光,浅浅笑着。
脑海里飞速过了一遍所有可行的说法,权衡出利弊。
阿景与姜妩有婚约,若说阿景去接她自然不可行;
若说阿景不是去接她,便从旁佐证了他故意拦截皇叔车架的事实,这自然也不行;
若说阿景未曾去过,说法就与皇叔方才的说法相悖,陷皇叔于不义,更是万万不行。
她手上轻轻捏着帕子,最终想出了个折衷的说法。
她婉声道:“阿景昨日确去接了皇叔。”
姜嬉此话一出口,她自己心里砰砰直跳。
堂内凤眸微微眯起,桃花眼蓦然圆睁。
宫墙高耸,长巷幽深。
因着皇后最爱玉兰,陛下便在整个起居宫室周围种满玉兰。
绿叶红墙,细密百花,更兼有花香丝丝入肺腑,叫人心旷神怡。
姜嬉说完那话,寻了个看望皇后的由头,便从太后那里出来。
她遣开婢从,缓步走在玉兰树荫下。
李舒景一袭紫衣,持着折扇快步跟了上来。
“神仙姐姐!”
姜嬉脚步并未放缓。
他似乎习以为常,很快追了上来。
“神仙姐姐!”他又喊。
姜嬉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道:“你怎么出来了?皇叔呢?”
李舒景桃花眼一眯,勾起薄唇道:“神仙姐姐为我作证,我去接了皇叔,被擒是自然也是阴差阳错的误会。至于顾煊……除了小爷我,他还捉了俩呢,他俩可是实打实地拦截车架。估摸着他正与太后讨价还价,商议如何处置吧。”
姜嬉不置可否,又问:“姜妩呢?她不是陪你进宫了吗?”
李舒景吹了声哨,叠起双手枕到脑后。
“谁知道,我又没叫她跟着。”
“阿景。”姜嬉停下脚步。
“嗯?”李舒景停下脚步,又眯缝着眼感叹,“好久没有与神仙姐姐这样走走了。”
姜嬉正色:“姜妩一心对你,不要等失去了才珍惜。”
李舒景也敛了神色:“那你呢?”
姜嬉一怔。
李舒景说:“我一心对……”
“阿景。”姜嬉打断他,仰起头,杏眼定定望入桃花眼里,“你永远是我弟弟。”
李舒景一怔,继而笑了。
他笑得如妖如孽,树荫之下,黛眉朱唇更加分明灿烂。
须臾,他倾身凑到姜嬉耳边,敛了笑容。
青年音色煞是好听,透着分外危险。
“姐姐,你好过分。”
姜嬉面色白了白,往后退了几步。
“你还小,什么都不懂。”
说罢提步便走。
李舒景看着她的身影,勾唇一笑,随了上来。
“神仙姐姐!”
姜嬉道:“你不要跟着我。”
李舒景道:“神仙姐姐不想听听我今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丰功伟绩吗?”
“我昨日写的信,你没有收到吧?”
姜嬉杏眸露出几分迷茫:“什么信?”
李舒景道:“痛骂顾煊的信。他威名在外,京城里要打压他气焰的多得是。东宁侯府就是其中一个,我知道今天我祖母会借题发挥,就先给顾煊递了封信当把柄。怎么样,我聪明吧?”
姜嬉道:“你和你祖母对着干吗?”
李舒景沉默了半晌。
姜嬉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叹息道:“我在给东宁侯府寻另外一条生路。”
他神色不似诈伪,叹息也很是深重。
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姜嬉不语。
须臾,她道:“你自己要多当心。”
李舒景立刻换了副表情,“嗯?神仙姐姐这是在关心我吗?”
“……”
“神仙姐姐,你就不想知道我怎么骂顾煊的吗?”
“神仙姐姐,你快说你想知道!”
“神仙姐姐,你去交州有没有给我带什么礼物啊?”
“神仙姐姐……”
玉兰长道的源头,一抹素净的身影静静站着,直到声色清晰的青年音色喊着“神仙姐姐”,随着距离渐远,隐没在玉兰树的绿叶丛里。
圆圆的脸上,终是露出浅淡的疲惫。
李舒景,我最后再努力一次。
顾煊处事向来利落稳妥,没多久,他便从太后宫里出来了。
日光下,皇宫琉璃瓦折射出绚丽光彩。
他眯了眯眸,问守在太后宫门口的单青山:“人呢?”
单青山不知他问的是姜嬉还是李舒景,俱答了一遍。
“郡主往那处去了,东宁侯与郡主前后脚,应是要去同一个地方的。”
19-3
没有记错的话,那个方向是坤宁宫。
姜嬉方才在殿内低眉顺眼地告退,说要去皇后处瞧瞧,想来是往那里去了。
想起临出来前太后所说之事,顾煊漆瞳一缩,面色沉寒。
“小叔冠上的簪子看着有几分眼熟,是嬉儿相赠的吧?”太后说着,笑看了旁边许嬷嬷一眼,“嬉儿也是,原本不是说要送她步家表兄的吗,怎么转赠也不重挑个好的。”
原本要送步家表兄。
言犹在耳。
顾煊额角直跳。
他已经很多年未曾真正动过大气了。
单青山和闵英原本在宫里就拘谨,见他神情不对,更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姜嬉见过皇后,又在太后处吃了午膳,话了好一会儿家常。
等太后午间小憩了,她才出来。
她才走出永寿宫。
一转角,李舒景便有黏了上来。
姜嬉颇有些头疼:“你怎么还在这儿?用过午膳了没有?”
李舒景可怜兮兮道:“还没呢……想郡主府的辣子鸡了。”
“……”姜嬉道:“也未尝不可。你叫上姜妩一起到府上来好了。”
说起姜妩,李舒景便顾左右而言他,绝口不再提什么辣子鸡的事。
郡主府的马车停在宫外。
姜嬉身后黏着个李舒景,远远看见那架金铃轻纱的车仗。
车仗两侧,单青山和闵英一左一右,骑马挺立,独独不见皇叔的踪影。
姜嬉下意识看向那道阖掩如常的车帘,心陡然提了起来。
皇叔……不会在里头吧?
偏李舒景在身侧喊:“神仙姐姐,我又要蹭你车架了!”
第21章 青和坊
姜嬉还没上车,就听到一道玉质碎断的声音隔着挑金纱帘传了出来。
“啪”地一声,清脆悦耳,震得她内心一颤。
单青山朝她挤眉弄眼。
姜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觉事情并不简单,天生的自保本能使她两只脚牢牢钉在原地。
忽而肩头一沉。
李舒景长臂绕过她后颈,搭上了单薄的肩膀。
“嗯?”他桃花眼习惯性地眯起,看向香车软厢,“顾煊?”
两人剑拔弩张。
本是炙热的晌午时分,周围却莫名森寒。
沉凉的空气在马车周围凝聚,在车壁之隔的地方,汇聚成惊人漩涡,令人不住胆寒。
“进来。”
顾煊嗓音深如沉渊,似乎酝酿着血雨腥风。
李舒景直起身子,把手从姜嬉肩上收回。
他掸了掸衣服,从腰间抽出折扇,往前就要上马车。
“东宁侯!”姜嬉拉住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头,“你回去换件衣裳吧。”
李舒景骨子里是个很固执的人。
他拉下她的手,仍要上马车。
姜嬉杏眼低垂。
上一世,皇叔回京后发生了一些事情。
最终的结果是皇叔离京,阿景身死。
她攥紧粉拳,“阿景!”
李舒景顿住脚。
姜嬉喊他作阿景的时候,他就知道,她生气了。
近十年的时间里,她喊他阿景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生怕惹她不悦。
“你回去。”
姜嬉声音轻缓,没有置喙余地。
她提起裙裾,踩过脚蹬,上了马车。
轻纱车帘打起的瞬间,她杏眸忽闪了一下,丝毫不掩惊艳之色。
皇叔散了发冠,青丝垂坠如瀑布散落,披散在梨花绣纹的软枕之上。
他五官本就深刻如许,加之满头青丝去了拘束,眉眼寒凉嗜血,看上去就像堕修罗。
顾煊见她粉唇微张,眸光潋滟,忽而手臂一动。
下一刻,他已卷了姜嬉的腰肢,将她带至身旁。
马车耸然向前奔驰起来,越过目光深长的李舒景,纵蹄而去。
顾煊摊开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