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军棍。
单青山垂首抱拳称是,僵着身子,退身出屋。他轻轻带上门,在门外站定,长长舒了口气,抬手擦额角的汗,仅那么一会儿,他便已全身汗湿。
同行的兄弟叼着根草翘着腿,听说单青山又要挨打,眼皮一抬,满心疑惑:“你怎么又要领军棍了?”
单青山沉沉往他边上的长凳一趴,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别提了,刚刚报了步家的事情,照以往的性子,主子早该下屠杀令屠尽步家满门了。”
闵英取下嘴里的草,“怎么,没下吗?”
“奇怪吧,”单青山撇撇嘴,“不仅没下,还让我明日去郡主别院当值。我没憋住,问了一句。”
闵英一顿,放下高翘的脚,照着他的头来了一下:“军律怎么说的,活该挨打。”
“不过也奇了,这事怎么又和郡主扯上关系了。”他重新坐回去,“你说咱们主子对郡主是不是怪怪的,从来可都是不近女色的悍刀一口,而今不仅贴身大袍都给了人家,铁面嗜杀的性子都因她改了,怪哉。不,不像,咱们主子不像是为美色所动的人,西域艳女都能扔出营帐绞刑示众,他怕是在下一盘弥天大棋。”
单青山心里觉得他说得有理,他们主子从来公而忘私,自不会在一名女子身上花太多心思。只是这、这也太怪了。
他虽这么想,面上却重重“哼”了一声:“你也该打,妄测主子心思,看来上回是没被打够。”
闵英斜了他一眼:“今儿个军棍在我手上,你好好说话,我考虑轻些。”
单青山闭口不言了。
闵英站起身,收了玩笑的新色,正色道:“不过,你当真不该问那句。咱们主子向来用兵如神,决胜千里,你见他用奇兵用得少吗,哪一回不是大获全胜的。”
单青山越想越觉得自己蠢,摆摆手道:“打罢打罢,爽快点儿,往爷身上招呼。”
闵英随手捞过一根军棍,把草含回嘴里,道:“那你可受住了,按军律这手劲儿轻不得,你别怪我。”
“屁话多,打!”
他们这头聊得头头是道,话题中心人物尚在里屋。
顾煊坐在檀木交椅上,闭着眼,仿佛入定了一般。深绿竹影嵌于圆窗中,在他身后沙沙晃动,清风撩起他的衣摆,摇曳出一抹繁乱的弧度。
清风恣意,吹得楠木案上熏香袅袅,顾煊五指来回摩挲。
近日,只要他一得闲,眼前便会出现那抹娇瘦的身影和那张秀气无暇的小脸,惊慌失措的、喜出望外的、楚楚可怜的、剑拔弩张的、小心翼翼试探的……
其余的情绪他都了然因由,只有“喜出望外”他颇为不解。她初遇他,便认得他,称他皇叔,声音惊喜如得蒙赦。可他们生来至今,仅有两面之缘,且时隔多年并无往来……
顾煊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难不成,她那并非是“喜”吗?不是喜,何以明眸清亮,眼底笑意盎然?
他执掌厌夜军多年,攻城破敌,自诩目光精利,至今尚未有人另他如此费解……
又沉思了片刻,仍然无果。
罢了,无论如何,到底她是故人之女,他如今有意轻纵步家,也只为敬故人当年英义。
意识到自己在姜嬉一事上花费许多心神,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克制自己不再去想。
第二日,单青山披着青色天光,按着伤处敲响郡主别院大门。他身材魁梧,力道雄劲,虽受了三十军棍,仍将门拍得砰砰作响。
原本值守别院的,是从镐京一路护姜嬉而来的大内禁卫,因训练有素,不曾瞌睡,闻声立刻开了门。见他长相凶恶,又是要找姜嬉的,便差了个人去请示,其余人留在原处,牢牢防着他。
自打跟了顾煊,一路过关战将入了厌夜军,单青山还没被人这样当贼防着过,见禁卫军严阵以待,不由撇撇嘴。心道:瞧这四棱八岔的,跟防得住老子似的。
若非军律如山,他们主子又执律严苛,面对这境况,他老早就挽起胳膊,与他们酣战一场,叫他们知道知道自己的斤两。
郡主别院内院。
姜嬉昨日天降大喜,兴奋了一宿,直到天蒙蒙亮才睡下。她刚歇下没多久,外头就有人来报,说有个大汉请见,名叫单青山,络腮胡子长相。
姜嬉原本迷迷糊糊,一听络腮胡子,立刻精神了。络腮胡子,那日把她从乌头山送回来的络腮胡子?皇叔手下?
她问携书:“现在什么时辰?”
携书道:“现下才寅时,主子再睡会儿吗?”
姜嬉一听才寅时,陡然心沉。皇叔一大早差人来府,莫不是遇上了什么急事?
她急忙掀被下榻,喊来携书帮她洗漱梳妆,随意穿了身宝石蓝色对襟罗纱衫,搭了白色云纹褶裙,急急往外走去。
“人在何处?”她脚步匆忙,在这夏日清晨竟出了些微薄汗。
她想,若是皇叔有事而来,她便是拼尽全力也要相帮的。她重活这一遭,本就打算恩仇两清,安然退隐。而若论起恩之一字,皇叔自然首屈一指。上一世免她受恶人凌.辱,这一世在乌头山仍救她于危难,大恩同再造,因此无论代价几何,若是皇叔,她都会倾囊相助。
何况还有步家一事,最后恐还是要皇叔点头。
她尚未放弃步家,只是皇叔永远幽沉如深水,姜嬉摸不准他的心思,因而也不知该如何直面她。
向来,她最擅长的,便是逃避。从前避人避事,疏于思考和洞悉,而今她避己,难以直面和妥善处置陌生人以内的亲近关系。而皇叔,恰恰是这“陌生人以内”。
姜嬉一路未停,直奔门口。看见单青山时,她才缓缓收住脚步,喘匀气,笑道:“上次一别,还没谢大人相互之恩,不知大人今日前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参见郡主千岁”,单青山请过安,摆了摆手,“无甚大事,我们主子让我到郡主这处轮值。”
姜嬉小嘴微张,目露不解:“轮值?大人莫不是听岔了?”
单青山道:“没听错,说的就是郡主别馆当值。”
姜嬉问:“为何?”
单青山:“属下也不知道。我们主子从来善用奇兵,何须我问,但看结果便是了。”
姜嬉讷讷点头,自言道:“也是,你们家主子从来都是智计无双的。”
姜嬉百思不得其解,皇叔无事,反差了个人来府上当值,她总觉得用意颇深。
她原想以上宾之礼待单青山,单青山坚持要到门口当值,姜嬉劝说无果,便由他去,叫人好吃好喝地侍候着,茶水点心不断。知道他伤了皮肉以后,还特意叫了只软椅来给他。
安置好他之后,姜嬉回屋睡了个回笼觉,新香软枕,轻罗软帐,不知不觉便已日上三竿。
她刚醒,便见执墨臭着张脸,跪在榻边,手执团扇,轻轻为她扇风。执墨素来有什么都写在脸上,姜嬉一问,便事无巨细说了。
原来执墨今天并不当值,但还要照例去请那位架子极大的州指挥史大人,哪想,她甫一出门,便见到了单青山。
因着请州指挥史一事,执墨屡屡碰壁,可她每回都能见着单青山大摇大摆从指挥史府出来。如此差别对待,让执墨心中很是窝火,想在镐京,她凭着荣寿郡主贴身大丫鬟的身份,还没人不给她这个脸,更没人能压过她的风头。今日见这压了她一头的人就站在门口,一气之下便歇了去请的心思,又觉得满腹委屈,所以来找姜嬉鸣不平。
这丫头素来心窝子浅,装事容人都比携书差一些。姜嬉好言劝了几句,突然想到根由是单青山每回都能见着指挥史,顷刻间醍醐灌顶。
她抬手制止携书为她画眉,转身对执墨道:“今日你定能请成。去到指挥史府,只透露单青山大人也在咱们府上,若再不肯让你见,你也不必恼,你前脚回来,他后脚就跟来了。”
姜嬉总算明白了皇叔是何用意,如此委婉大费周章,竟是暗暗全了她的请求。若她再迟钝一些,恐怕就要错过皇叔好意。
执墨却不懂:“咱们竟还要借他的脸吗!”
姜嬉深看她一眼,道:“非是借他的脸,他身后站着谁,咱们就是借谁的脸。”
执墨还要再说
姜嬉却道:“只管去请便是了。”执墨这才跺着脚快步出了房门。
姜嬉转头看向她的背影,目光悠长,“这性子,须得好好磨磨了。”
及至晌午,执墨都没回来,想是成功见着了州指挥使。
姜嬉心下算准州指挥使会见她这一面,气定神闲,吩咐人备好酒菜,差人去请单青山。
单青山姗姗来迟,他走在廊上,鼻息捕获到空气中的醇香酒气,尽管馋得酒虫腾舞,却仍高声道:“郡主主子,我们军中有令,擅饮酒者军棍一百,快快收了那……”
酒自尚未出口,迎面一个小孩端着佳肴迎面走来。单青山的目光倏然凝固,胶着在那小孩身上,英俊的小五官恍然映入他眼帘,叫他把最后那个“酒”字都吞咽入肚。
他瞳孔剧张,眼珠子都快跳出来,心中愕然惶惑,激荡之后便只余下超然惊骇:
原来他们主子当真对郡主不同,竟有个这么大的孩子了!
第8章 撞破
那小童端着盘子,埋头进了正厅,走到姜嬉身旁,有条不紊布菜。
姜嬉见他来,也十分惊讶。她本就不会让他真做这些小厮的活计,已经吩咐了只先照顾他哥哥便好,其余的一概先不管。
只是仲礼虽有戒心,但秉性纯良中正,姜嬉对他的好,他全然看在眼里,吃白食这事他做不来,非得做些什么才好。因而今日一早在厨下帮手半天,择菜洗碟,方才又揽了这端菜上厅的差事。
姜嬉按下他布菜的手,一面把托盘递给身后的携书,一面说:“怎的过来了?且先去照看你哥哥为要。”
仲礼道:“原本就说定我来当小厮的,自是不能白养我这口人,更何况还有我哥,他的医药……”
姜嬉拍了拍他的手背:“按你哥哥如今的光景,你还是先去照看着,免得日后生出什么遗憾。”
仲礼埋头,沉默不语。
正说话间,单青山大跨步进来,目光紧紧缠在仲礼身上。
姜嬉又拍了拍仲礼的手背,神色柔和温婉,轻声道:“去吧。这些事日后再做不迟。”
仲礼细思她的话,内心触动,本要道谢,忽然眼见厅内来了一个身材魁硕的客人,便不再言语,深深拱手谢礼,从携书手上接过托盘,埋头出去了。
到底还是孩子,一说起亲缘兄弟,便掩不住情绪。他的神色比来时落寞了许多,出了正厅,立刻抬袖子擦泪。
不单姜嬉,单青山也瞧见了。
单青山看着仲礼远去的方向,只问:“这……这是怎么了?”
姜嬉抿唇轻笑,亲自抬手为他添酒:“不过是新买的一个小厮,办事不力被我训斥了两句,倒惊扰了大人。来,大人试试我这窖藏的珍酿,乌头山相护之恩,深谢大人。”
单青山盯着眼前的酒杯,见醇香酒液潺潺,眸光晶亮。忽又想到厌夜军律,上回他醉酒生事,那可是一百军棍……
想及此,他身上的伤口仿佛又隐隐作痛起来。他咽了口水,闭上眼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喝酒误事。再说了,我身上还有伤呢,不宜饮酒不宜饮酒。”
姜嬉奇道:“说来,大人身上的伤……”
单青山一仰脸,“无妨,无妨无妨。”说到伤,单青山便想起闵英,自然也就想起他和闵英讨论的话题。他忍不住再看了姜嬉两眼。又一联想前后,越发觉得闵英说得有道理,他们家主子待这位郡主,的确是别有不同。更还有那个小孩……
姜嬉见他不欲多言,便不再问,让携书撤酒换茶。两人互相恭让了好一会儿,才动筷就餐。
饭后撤了席,姜嬉让携书给他安排了个抱厦小憩。正要亲带他去时,执墨回来禀报,说州指挥使果然前来,还按着礼节在门前投了拜帖。
单青山见姜嬉有事,心中一喜。
他原本就八卦之心作祟,可这事无论是问他们家主子还是问姜嬉,多少都有些不妥。思来想去,还是找那小孩好突破些。他正愁找不到借口脱身,可巧这州指挥使就来了。
他忙道:“郡主且去会客,卑职自己找个阴凉地儿便是。”
姜嬉咬唇思忖片刻,道:“也好。让携书带大人过去吧。”
单青山点点头。
姜嬉并着执墨正待要走,单青山在后头喊道:“郡主。”
她回过头。单青山道:“俺是个粗人,这郡主大人大人的,听得卑职耳朵长毛,要不今后郡主直接喊俺名字吧,显得不见外。”
姜嬉一怔,继而被他的率直逗笑。与这样的人相交,不必心肠婉转,直来直去倒显畅快。她点了点头,露出一抹真挚笑容:“好,青山大哥。”
单青山也笑起来:“嘿嘿嘿,好听。”
姜嬉道:“青山大哥请便。”
单青山:“多谢郡主。”
两人分开之后,携书带着单青山穿过九曲长廊,来到西边的小筑。待携书走后,单青山立刻从小筑出来,随手逮来一个瘦弱高挑的小厮,只问:“厨下在哪里?”
那小厮见单青山如一堵肉墙,络腮胡子,心想就是今日大家口口相传的那位大人。今日府上来了位凶脸的大人,杵在府门前当值,下人里面早已传遍了,因此这小厮一下子便认了出来。
他颤颤巍巍,给单青山指了方向。单青山松开他,忙往厨下去问,只问今天来帮手上菜的那个小孩是谁。其中一人恰好知道,又知他是郡主贵客,方才还和郡主同席而食,轻易得罪不得,于是便告诉他,那小孩名叫仲礼,带他去到仲礼住处。
为防太过惹眼,仲礼被姜嬉安排住在下人院子里。单青山走到院子门口,鼻尖一动,闻到一股苦药味。
他这一路来听这下人说了不少,知道这小孩是姜嬉捡回来的,并着他还带回个奄奄一息、皮肉俱烂的男孩。
他到的时候,仲礼手拿蒲扇,正蹲在屋前,专心致志煎着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