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敢直视处,凤眸再度轻阖复又睁开。
步家来报信的人早在门房处候了许久,已经烦人通传数次,携书深知此事重要,可厅内根本进不得人,正急得在侧边廊下捶手心想法子。忽闻厅内脚步声起,紧接着,缓沉的脚步声落到廊上,又听她们主子轻柔婉转的声音响起:“皇叔,仲礼也去么?”
又听一磁淡的声音道:“去。”
她们主子又说:“不若,仲礼与我同乘吧。”
主子要出门。携书一惊,想起午时下人来报,说别院的马车昨日去接仲礼的哥哥,路途远偏颠簸,回来后车夫发现马车裂了辙,眼下一时半会儿恐坐不了。原本有备用的,只是前些日子暑热太甚,冰块放在牛车上运回来都成了水汤,因而昨日拉冰块的时候,用了备用的青布马车,倒能运回整块冰来,可也融化了许多,水滴到阳光晒不到的车底,只怕如今仍是潮的,坐不得。
如今主子出门无以代步,可如何是好?
眼见她家主子一行就要离开,携书一跺脚,埋头上去,当众禀道:“主子,咱们、咱们院子里的马车坏了。”
姜嬉一怔,刚要问备用的呢,又转念一想,携书能来禀,只怕当真无可用的了。
她转而道:“来得正好,陪我去换身衣裳。”
说罢,她侧过身,蹲了一礼,道:“皇叔且稍待,臣女换身衣裳就来。”
转过墙角,姜嬉整个人长长松了口气,全身筋骨也松软下来。
她回到屋内,携书帮她挑了身轻纱梨花缎裙,伺候她穿上。穿着整齐,她又让携书为她松松发髻,方才在正厅,绷得头皮紧得发疼。
姜嬉一面看着镜中的自己,一面想,别馆离步府不远不近,步行太久,又不会骑马,若没马车,怕只能乘轿。可这样一来,脚程便慢了皇叔半截。
携书篦着青丝,道:“王爷的车马倒是华贵宽敞,不若……”她看向镜中仙露明珠般的人儿,婉转提了个意见。
姜嬉知道她的意思,赫然羞红了脸,摇了摇头。
她见皇叔,气都喘不匀,况与他同乘一厢,只怕这一路都要度日如年,数着衣裙上的丝线过了。
梳妆换裳完毕,姜嬉最后还是决定乘轿前往。总归她大舅母要见她去,才肯让好戏开场,她迟些也无妨。虽则皇叔先到,不知会起什么风波。但眼下,皇叔已然答应她,只杀一人,应当不会再生屠杀才是,此事也可安心些。
方想起皇叔那句“依你”,姜嬉脸上渐渐滚烫起来。
这话说得……甚像陛下对皇后娘娘说的了。陛下与皇后娘娘情浓如蜜,陛下更是对皇后娘娘百依百顺,嘴里常笑着说“依你”“皇后说什么都好”“皇后说错的也是对的”这样的话,可见宠溺宽宏。
皇叔他……
姜嬉回过神时,人已经走到廊下,皇叔一行并着小仲礼,正在阴凉处等她。她站在廊庑这头,乍见那抹悍利腰身,心突然又提了起来,步伐缓重了许多,垂着头走近。
姜嬉只顾紧张,心中无暇他想,不知才换的这身轻纱梨花缎裙甚是衬她的肤色,缎裙垂坠的质感更是勾勒出曼妙的腰身,不盈一握的细腰嵌在明亮纵深的廊庑里,轻风掀起裙角,她整个人像是从雾气缭绕的画中走来。
这副窈窕倾城的模样落在顾煊眼里,又惹得他轻阖凤眸,喉结微动。
小仲礼目不转睛,其余人更是呆住。
忽听蝉鸣又起,众人才醒过神来,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闵英摸了摸鼻头,以掩饰方才失态。单青山习惯于说话找补,方能不尴尬。
可习惯常常坏事,单青山心思活络,走出来便道:“嘿嘿,郡主不若再换身劲装出来,也好骑马。我方才听说了,你府上马车都坏了,我的马快,一日千里,是最……嘶!”
他正要滔滔不绝说下去,闵英猛地掐住他的伤处,疼得他捂住臀部,就差跳起来。
闵英歪嘴瞪眼,疯狂对他使眼色。
单青山一顿,登时反应过来,此刻最想抽自己大嘴巴子,碍于场面,只得尽量把自己往后缩了又缩。
他盛情如此,邀姜嬉骑马,姜嬉颇不好意思,她偷看了皇叔一眼,嚅嚅道:“我、我不会骑马,多谢青山大哥好意,我乘轿去便好。”
青山大哥?
顾煊目色深了几分,视线往单青山身上落去。
单青山只觉得自己顷刻间皮开肉绽,往后缩了又缩。
对不住了郡主,旁的人还好说,主子这样的,想蹂.躏磋磨你,俺也帮不了。他不在的时候还能心血来潮义愤填膺一番,现在……
单青山提心吊胆,往闵英身旁又蹭了蹭。
好在他们主子的目光没在他身上停留多久,便转向了娇柔美人。
姜嬉垂着头,只听不疾不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道:“你乘我的马车。”
声音如惊堂木响般沉脆,掷地有声,不容置喙。
第10章 体贴
皇叔主动邀她,姜嬉很是有些意外,心往下一沉,低声道:“多谢皇叔,只是我……”
顾煊眸光微沉:“你什么?”
姜嬉捏着帕子,声如蚊蝇:“我、我……”
她心道,我不想和你一厢。
只是此话太过冒犯,不能直言,眼下她还没想到其他的说辞。
正在姜嬉绞尽脑汁之际,她听斜前方传来沉淡的声音,皇叔似是看穿她的心思般,道:
“本王骑马。”
姜嬉心口莫名一松。
顾煊轻轻扫了她一眼,转身往外走去。
目送那抹沉然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姜嬉才长长舒了口气,戴上遮阳幕篱,素手牵上仲礼,往前跟上。
来到门口,皇叔已经安然跨坐于马上,闵英、单青山、陆奇骑马并随其后。
一行高头骏马,昂扬英姿,本就分外惹眼,加之打头的皇叔容貌非俗,侧脸棱角分明,下颚线锋利清晰,更生男子气概,惹人心头打鼓。
姜嬉的目光从皇叔身上轻点而过,却意外发现,从这个角度看,皇叔不抿唇的时候,嘴角竟还有些微微向上轻勾,很细小的弧度,却意外好看得摄人心魄。
她心头蓦然一空,而后疯狂跳动起来,四肢百骸血液奔流,暖热无比,她甚至觉得脸上在滚烫燃烧。
姜嬉顿住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平缓心绪,而后才缓走到马下,轻轻福了一礼:“臣女深谢皇叔体恤。”
她低着头,纤细白皙的脖颈又露出来,高髻衬托下,更显得线条修长柔美。
顾煊目光轻轻掠过,恰把娇女垂首的模样摄入眼底。他心头一动,眉头微凛,极为克制地把目光放至她身侧的仲礼头上,伸手。
却见姜嬉会错了意,她懵懂抬眸,潋滟杏眼中全是疑惑,一张秀气的小脸脸红如秋后海棠。
顾煊余光看见,脸上原本轻轻皱起的眉终于拧到一处。他俯下身,抓住站在姜嬉身边的仲礼,轻提一把,带上了马,头也不回道:
“他与本王同骑,你坐马车。”
姜嬉心中咯噔一声,见皇叔抓的不是她,脸上火烧似的,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她面上还要强作镇定,双手一叠,恭顺拘谨地答了声:“是。”
她慌乱上了马车后,长长纵出一口气,而后腰身软下,瘫在软枕上松泛筋骨。
她一边揉着腰,一边回想方才的画面,只觉得实在尴尬无措。好在她擅长转移思绪,不多时,她突然想起,皇叔他对仲礼好似不同。
皇叔他……是察觉了什么吗?
仲礼生为皇室血肉,细看之下,眉眼鼻唇都长得与他颇为相似,虽还没长开,可远远朦胧看去,便知是同出一脉。
皇叔行举似是而非,究竟察觉出仲礼身份与否,倒叫人难以判别。
若他已经察觉出来仲礼是小皇子,理该再行查访才是,没有三五日恐怕难以断定亲缘;可若说没有察觉,便断无当街同骑、甚是亲近的道理。
姜嬉轻轻撩开浣溪纱帘,只见仲礼脊背挺直,端坐于皇叔身前,两人皆无异色,倒像是久前便相识的一般。她目露疑光,轻轻放下帘子。
眼下,便只解决步家这事便好了。至于皇叔知不知道仲礼的身份,她日后都是要告诉皇叔的,而且还要烦请他护送上京。眼下只要步家和仲礼这两件事办妥,交州这边的事情便算是了结了。
她正想着,随行上车的执墨伸手掖了掖她身下的软垫,笑道:“奴婢方才可瞧见啦,王爷待主子,真真是与旁人不同的,又是听主子的,只杀该杀之人,又是这骏马香车的,怕呀,也觉得我们主子天仙下凡,动了心思呢。”
姜嬉却笑不出来。
她闭上眼帘,似是闲谈道:“执墨,你跟我多少年了?”
“奴婢十岁跟着主子到如今,已有六年了。”
执墨直起身,端过一旁的袖珍冰龛,套起套子来。
“你在我身边已有六年,合该知道什么话当说,什么事当做。你私下里给陶嬷嬷使绊子的事,我权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院子关上,便没人知道的事。但,皇叔位高权重,行事颇无章法,沉戾冷情,你编排他,怕不知什么时候小命便要不保,日后万不可再说他的话。”
执墨跟在姜嬉身边多年,最是知道她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高兴。眼下她容色淡然,声色冷柔,全然不是玩笑的模样。继而听到“给陶嬷嬷使绊一事”,执墨心中便是慌乱无极,连忙停下动作,俯首听训。
执墨内心其实是颇有不平的。
陶嬷嬷仗着是主子母亲的乳母,初来乍到便倚老卖老,整日在主子房中流连不去,偶尔甚至会指派她做事,她跟在主子身边六年,除了主子外,从未有人敢对她呼来喝去,这叫她如何能咽得下气。即便如此,她也只是悄悄告诉几个下人,多多刁难陶嬷嬷而已。今日,陶嬷嬷想上车来,被她打发去坐步府传信人的青布马车,省得来腻歪主子。想是方才谈话声大了些,主子竟都知道了。
姜嬉见她噤声不语,轻轻叹了口气,道:“起吧,日后注意便是。”
一路无话。
车轱辘压过青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嗑嗑”声。外头暑热难捱,偶尔散几缕热风进来,便如野火吹过离离草原,燃起人心头的烦躁,散之不尽。
姜嬉思绪颇多,方才执墨所言,她也曾想过。她何尝不知道皇叔对她不同。前世救命救名的恩义不说,单今生,皇叔便又是救命又是赠袍,如今更是应允她轻判步家之案。他那样冷厉疏情的人,竟对她多有关照。素未谋面,从不相识,如此照看,已是异常。
可若说皇叔当真对她有了那样的心思,却也不见得。几番下来相处下来,皇叔待青山大哥与待她并没什么两样,一概是冷淡言语,漠然神色,甚至时有肃戾之感。若真有什么男女间的想法,定然不是如此淡漠疏离。
姜嬉思来想去,得出了个唯一合理的解释——兴许,她的地位对皇叔有些作用。
照着上一世的这个时候,皇叔恐怕已然收到陛下的密诏,不日就要回京。回京之后,兵权交割、权力争夺,许多朝堂上的纷争渐渐浮出水面。皇叔兴许是在为日后做打算,看准她在太后眼里的地位,想加以利用罢了。
如此想来,姜嬉心中才稍稍安定,至少皇叔并非全无来由地对她好,这叫她心中的压力减轻了许多。无缘无故承受别人的诸多好意,当真不轻松。
她眼皮微动,刻意忽略心中隐隐希冀,逃避一般地不去作想。
因着昨夜睡得少,今晨刚歇下又被单青山搅扰起来,姜嬉想着想着,忽觉得有些困顿,歪身靠在厢中的软枕里,沉沉睡去。
不多时,步家便到了。
步家二房独子步怀敦受父亲嘱托,亲自来迎贵人表妹,以防被大房抢先,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他在府门前垂手等候,远远见一行禁卫军金刀铜甲,步履整齐往这里而来,其后长长一行,浩浩汤汤,望而不尽。
等队伍走得近些,一匹高头大马赫然出现在视线里。马上跨坐着两人,高的人修长俊挺,一身玄衣,黑色斗篷,冷鸷从容,矮的粗布麻衣,面色凝重。与此二人并行的,是一架绯紫色的华贵马车,四角铜铃绕金丝,垂坠耳下,轻风拂过,泠泠作响。车帘以金线缠丝布织就,车辕车架焕然如新,车内之人尚未露脸,就已自带雍容雅贵之气,叫人无端猜想。
及至那马车堪堪停在正门口,步怀敦抢先一步,下阶迎人。金刀禁卫簌簌直入,列于府门两侧。
只见车内伸出一只素手,拨开金丝缠线帘,而后一名穿着浅紫裙裳的女子钻出身来,容色不扬,倒还清丽。步怀敦以为这便是她那郡主表妹,刚要上前作礼,只见那女子一转身,对着马车躬首屈礼。
清风吹动,车檐铜铃细碎作响。金丝缠线帘微动,一只金钏素手轻轻探出,手臂上,梨花色袖摆飘曳,如春日梨花雨落。而后,步怀敦便见梨花漫舞之间,一名仙宫娇娥从车中弯身出来,雾鬓云鬟,星眸美目,亭亭玉立,娇美不可方物。
他一时心脉窒塞,脚下灌铅,竟顾不得礼仪,盯着姜嬉目不转睛。
正在他如至虚空时,忽有一道目光沉沉压落到他头顶,如有实质般,令人遍体生寒。他恍然惊醒,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儿,才慌忙上前躬首作礼,将人延请入府。
单青山和闵英一道栓了马,看见这边场景,面露疑色,道:“你说……咱们主子不会是被无视了吧?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多半是被当成郡主爷的贴身侍卫了。”闵英看向府门那边,不知道从哪里搜出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摇头啧啧。
单青山一瞪眼:“这也行?这小白脸是个人才!”
话音刚落,闵英瞪他一眼。
单青山捂住嘴,埋怨道:“俺不乱说了还不行吗?”
闵英这才往石狮子上一靠,看向众人簇拥着的紫金冠,无奈道:
“舍了马车不坐,骑马护卫郡主,还为了郡主清誉,宁愿自己带个小孩同骑,搁你,你信这是咱们主子,屠了郢都的厌夜王?”
单青山细想,摇摇头:“不信。”
闵英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道:“所以,不是人家步兄弟蠢,是咱们主子,嗯……”
单青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