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王子殿下。”马车内负责迎接的贵族目光有几分微妙, 他试图从马车内探出头，但又像是觉得有些丢脸，小声地提醒他, “请、请不要扒在马车的门框上了，这样很危险的！”
王子不明所以地回过头，他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打开行驶中的马车大门，像攀在树枝上查探远方一样攀在半开的车门上有什么不对, 也不觉得周围的视线有什么让人不好意思的。
“不危险, 我不会掉下去的。”这位一身野生气场的王子并没有听出贵族的言下之意，他打量着马车内部，真诚地开口，“而且里面也太狭窄了, 你们拥有如此广阔的土地, 为什么反而喜欢躲在狭小的箱子里？”
如果是前几天, 贵族还会耐心地跟他解释，这不是狭小的箱子，他们也没有躲，这只是出行的工具。但经过了这么几天的相处，贵族已经充分明白了，对方那个看起来挺漂亮的脑袋或许根本记不住事，也就不再多费口舌了。
他只敷衍地哼哼笑了两声，扭头在他看不到的另一边，翻了个一点都不优雅的白眼，低声嘲笑了一句“野蛮人”。
……
无论外面有多少腥风血雨，阿尔希亚王都夜晚的舞会总不会消失。而让国王深感欣慰的是，这群贵族十分懂事——在需要表现体面的时候，即使他们当天差点争得你死我活把对方推上断头台，也能端着酒杯笑意盎然地礼貌寒暄，然后扭头发出一声矜持但高贵的冷哼。
千里迢迢前来求助的海岛王子的欢迎会上，显然就是各家贵族表现演技的好时机。
围绕着乔纳德家的纵火事件大动干戈的“反伊丽莎白”派和“挺伊丽莎白”派，仿佛在这一刻同时放下了成见，端出了一张笑吟吟的面孔。
即使看到这个事件风暴中心的当事人——伊丽莎白·卡文迪许出现在这里，也没有出现任何失礼的表情。
卡文迪许公爵面无表情，就如同他一贯出现在人前那样冷淡而威严。但实际上他满心焦急——那位神明说了今天就解决这件事，但这都到晚上了，怎么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难道原本有什么安排，但因为那位巨人岛王子前来的事情耽搁了？
他面沉如水，但脑海中不断飞转着各种猜测，还是说，祂又骗了他？祂根本不打算帮忙了？
没有人能猜透那个随性又古怪的邪恶神明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从答应和祂交易开始，就注定要开始提心吊胆了。
芙蕾带着魔王缩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努力隐藏自己的存在感，王子看起来也很希望和她缩在一起，顺便再讨论点什么。
芙蕾觉得这人完全是对这种秘密商议的气氛上瘾，他大概是觉得这种气氛下，哪怕探讨一下今晚的甜点糖份是不是有点多都显得与世界的命运有关。
婉拒了几位年轻贵族跳舞的邀请，芙蕾把目光落到了妮娜身上，她本来打算和妮娜在一起品鉴一下舞会上的甜品的——当初的晋封仪式，她被法师塔的同僚们带去了隔壁，根本没尝到皇家等级的甜点。
然而妮娜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让她和魔王大人多多相处，一转身提着裙摆和年轻的贵族少女们打成了一片，芙蕾忧郁地叹了口气。
她又看向了伊丽莎白，那个一向一丝不苟的尊贵少女站在人群当中，看起来以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有眼底难以掩盖的青色，稍稍暴露了她完美表现之下的脆弱。
她现在身上还没有欺诈神的气息，魔王的下属在卡文迪许家外蹲点，也暂时没发现什么异常。
这帮神明不露面的时候根本抓不住，他们只能被动等着欺诈神出现，却没法主动追踪，芙蕾的目光落到身侧的魔王身上，不由自主眼带欣慰——哪像他们魔王，在人间也有着“六翼魔王”佣兵团首领的身份，正大光明，丝毫不惧这些黑暗中的鼠辈！
魔王猝不及防对上他的视线，拿草莓小蛋糕的手登时一顿，转了个弯又把它丢回去，一脸嫌弃般撇了撇嘴：“花里胡哨的，这种东西怎么吃得饱肚子。”
芙蕾体贴地假装没有看见他形状优美的唇瓣上还沾着一点点糖粉，把那个差点受到宠幸又惨遭丢弃的可怜蛋糕拿起来，眼里带着笑意递给他：“我懂我懂，但虽然花里胡哨，还是稍微尝一个吧？回去告诉阿曼达哪里不好吃，以防她以后也做出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来！”
魔王扫了她一眼，勉为其难从她手心接过那个蛋糕，在芙蕾温柔的目光里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给出评价：“还行。”
芙蕾笑弯了眼：“哦，那我回头告诉阿曼达，偶尔这么花里胡哨也可以。”
“嗯。”魔王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他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觉得耳朵有点发烫，下意识避开了芙蕾的视线。
芙蕾看着魔王慢吞吞吃蛋糕，心里明白他一定喜欢这个。毕竟她已经发现了，魔王在吃到自己喜欢的食物的时候，眼睛会极小幅度地眯一下，就像是满足惬意的猫。
芙蕾的笑容愈发收不住，天底下怎么会有魔王这么温柔的神明呢。
而就在她的不远处，妮娜也正一脸温柔地看着她，她忍不住捧着自己的脸颊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能不喜欢姐姐的男人呢，真幸运啊，莫尔先生。
就在她走神的期间，大门忽然缓缓拉开，嘈杂的人群安静下来，轻快的音乐戛然而止，换成了气势更恢弘的曲调。
——那位王子来了。
不少人偷偷投去了好奇的视线，登时表情都变得一言难尽十分精彩。
阿尔弗雷德王子原本应该是给他准备了一身体面的服装的，但巨人岛王子希尔·盖特表示自己也带了出席晚会要用的衣服，他还是穿更符合他们风俗的服装吧。
侍女们拗不过这位王子，对方甚至十分警觉如临大敌根本不让她们近身，最后只能跑去请示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十分不着调地大手一挥：“那就让他穿嘛。”
在他眼里，他本来应该给巨人岛王子准备一顿合胃口的晚宴的，现在为了他掩盖自己过人（？）的智慧，只能让他吃点不知道合不合胃口的阿尔希亚美食，已经够委屈的了，穿什么衣服就不要勉强他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他会穿着这么一身出现。
这一身长袍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更像是一块白布斜挂在身上，打了几个结顺便系了个腰带——那条黄金腰带倒是十分华贵，称得上符合阿尔希亚的审美。
他一身黄金饰物，耳环、项链、臂环、手环、腰带、足链齐备，裸露在外的大半个胸膛还撒上了金粉，浑身难以掩饰的野性与异域风情。
但他穿得实在是太少了。
上衣，如果那斜挂的布料也能称之为上衣的话，堪堪遮住了小半的胸膛，宽大的长袍走动起来能看见他肌肉精悍的双腿，他甚至是赤足走上殿来的。
魔王笑了一声：“还真是泰坦风格的装扮。”
芙蕾神色微微一动，她忽然想起在风神的神殿内，壁画上的风神也穿着类似风格的长袍，只不过稍稍含蓄一些，没有裸露出大片的胸膛，不过就算这样也非常……
“怎么了？”魔王看着她兀自红起来的脸颊，有些不解。
“咳，没什么！”芙蕾飞快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我只是在想，这种装扮在阿尔希亚已经是‘耍流氓’的等级了，不知道这些贵族能不能撑得住。”
“可以吧。”魔王不确定地开口，“我看他们演戏有一套的。”
无论此刻心里怎么想，至少表面上应该不会给他难堪。
芙蕾小声问：“对了，我查了资料，巨人岛传闻是泰坦巨人的后裔，他们信奉泰坦神，那位神明是什么样的？”
魔王毫不犹豫地开口：“是个笨蛋。”
芙蕾眨了眨眼：“那和春季女神一样啊。”
“不，比格雷蒂娅能打。”魔王眯起眼，“泰坦神骁勇善战，又冲动易怒很好挑拨，如果不是因为大海是海神的主场，恐怕他的后裔也用不着溃逃。”
芙蕾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在海岸上的战争，表面看是海神联盟和巨人岛的恩怨，实际上是海神和泰坦神之间的较量啊。
魔王开口：“有机会把泰坦拉过来，不然那个笨蛋很容易被人当枪，别给我们找麻烦。”
芙蕾也觉得很有道理，但她还是忍不住嘀咕：“我们还真是净找些笨蛋当同盟啊。”
魔王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他迟疑着开口：“……利亚姆？”
芙蕾警觉地抬起头：“他不算！我还没有完全信任他，他不算进入了我们的核心同盟！”
魔王看了她一会儿：“那就是你比较喜欢笨蛋。”
芙蕾：“……”
好像也无法反驳。
第69章 开场
芙蕾清晰地看见主座上的国王嘴角抽了抽, 但他飞快地压制了下来，朝希尔王子露出了一个堪称和蔼的微笑：“欢迎你，孩子, 一路舟车劳顿, 辛苦了。”
“这里是远离战争和纷争的阿尔希亚王都，援助巨人岛的物资也已经在路上了，你可以放心好好休息一下。”
希尔王子单膝跪下行礼, 真诚地道谢：“感谢您的慷慨, 我将给阿尔希亚王室送上二十箱珍贵的香料作为谢礼, 还有一些父亲祝福我留下当在王都的立身之本，如果其他贵族有需要的话，可以找我买一些。”
“噗。”芙蕾这会儿幸亏自己站得够远了，她带着难掩的笑意小声说, “不愧是被魔王称之为笨蛋的神的后裔，在这么盛大的欢迎仪式上，张口就是卖货, 我看到好几个贵族的脸都快抽筋了。”
“呵呵，如果不想自己散卖的话，也可以找我们邦尼商会帮忙。”邦尼夫人接过了话，算是帮忙化解了这个尴尬的话题。
一时间众人都忍不住松了口气。
国王也微笑着点头：“对了, 孩子, 跟我们说说深蓝海域的情形吧。阿尔希亚王都虽然富饶，但我们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没有见过大海。”
“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广袤的土地。”希尔王子并不会卖关子，“深蓝海域已知的有三十二个小岛, 沿岸的居民也称之为‘三十二群岛’, 大家一向和平相处。”
“巨人岛是其中面积最大的岛屿, 毕竟我们的祖先是巨人，太小的岛恐怕一个人都站不下。”
芙蕾好奇地看向魔王：“魔王大人，真正的巨人有多大啊？”
“高耸入云，当初巨人族生下来的幼崽都不会像他这么娇小。”魔王挑了挑眉毛，“不过当初巨人生活在巨人海岸，现在已经变成岛了。”
芙蕾看了看身高近两米的“娇小”巨人后裔：“大概是随着时间推移，地形也产生了变化吧。”
希尔王子还在讲述他的家乡：“我们经常和沿岸做生意，岛上有独特的香料产出，日子过得一向很不错，但自称那群自称‘大海遗民’的海盗出现以后，商船就变得很难走。”
“他们号称背后有神灵庇佑，在大海之上来去无踪，根本没人能抓得住他们。而且，每次他们出手，都伴随着恐怖的雷雨天气，光是海上的浪潮都能把商船掀翻，但他们却像是根本不怕，也从没有见他们翻过船……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找来的好舵手！”
“更可怕的是，遭到他们劫掠的商船从来不会留下活口，哪怕是贵族。按理说，很多海盗会把贵族留着等待家里送来赎金，但他们不，他们每次享乐之后就把人一脚踹进大海里。”
“但更奇怪的是，哪怕是一等一的好水手，被他们从海上踹下去之后，连个泡都不会冒，就那么沉下去了——明明他们连石头都懒得系，简直就像是被大海吞噬了。”
国王沉默了下来。
他故意提起外面的话题，本来就是存了让希尔王子说点什么的意图，但他没想到他会说得那么详细。
会场里好几个人已经脸色煞白了，这种野蛮粗鲁的杀戮行为似乎远在他们千里之外，而这个远道而来的不合时宜的年轻人，一下子把他们试图回避的血腥故事对到他们眼前，叫他们避无可避。
有人干巴巴地安慰了一句：“真、真惨啊，节哀。”
会场里响了一阵寒暄。
芙蕾偏头看向魔王，不等他开口，对方就说：“看样子他们身后应该真的有海神的身影，那个自称‘海神遗民’的大概率就是他的眷属。”
芙蕾有些迟疑的开口：“要活人祭祀……海神也和欺诈那种家伙一样，是个不安好心的神吗？”
魔王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开口说：“未必是他要求的。”
“无论是用活人还是牲畜祭祀，对我们而言都不会提供什么额外的力量，只是人类对神灵表示尊敬的方式而已。”
“但在大部分神眼里，人类和深处也没有什么区别，所以他们也不会制止。别对他们有太高的期许，大部分神并不慈悲，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的。”
芙蕾眨了眨眼，她看向魔王：“我知道的。”
如果以魔王大人作为标准，那恐怕根本没有一个神能算得上是好家伙。那样的家伙如果成为地上的国王，大概只会成为一个赛一个荒唐的暴君，毕竟他们骨子里不会把人类当做和自己同样的生物，没有共情，也没有慈悲。
芙蕾垂下眼，小声说：“跟他们一比，我又想给格雷蒂娅送甜饼了。”
魔王轻笑了一声。
国王也只是想要他讲讲外面的形势，并不希望王都的贵族们今天晚上集体做一个关于被一脚踹进大海的噩梦，有些生硬地打断了希尔王子的叙述，宣布舞会开场。
大多数贵族铁青着脸，但他们还是尽职尽责地在舞池中旋转起来。
芙蕾早就以今天身体不适拒绝了好多人，没想到居然还有不少人曲线救国，去找了妮娜。
芙蕾不由得揪心起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妮娜的舞跳得有多糟糕！
之前在绿宝石领还有妈妈压着她练习，等到了王都，芙蕾一向惯着她，妮娜早就把什么舞步丢到了一边，大步迈向了烹饪、缝纫、阅读的快乐海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