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还小,很多道理都不明白,只是看着大人们是怎么做的,便悄悄记在心底。
在她看来,上别人家做客都是要带礼物的,上回爹娘到姥姥家时就带了面粉,这回姥姥过来,又带了更多好吃的……
可奶奶怎么就不带呢?
嗒嗒小小的脑袋里装着大大的问号,便认真地问着。
周老太嘴角一僵:“奶跟你们是自家人,你姥才是外人,外人上家里要带东西,奶来的是自己家,不用带!”
嗒嗒更不明白了。
姥姥和奶奶是一样的,一个是娘的娘,一个是爹的娘,怎么姥姥就变成外人了?
嗒嗒知道周老太说得不对,摇摇头,看向许广华。
这时,许广华便开口了:“既然娘说我们是一家人,那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趁着章主任也在,我就先把之前那猪给讨回来了。”
周老太眼睛一瞪,想都没想就说道:“那猪是我们老许家的,你们都分出去了,跟你们有啥关系!”
付蓉莞尔:“老太太,你不是说咱们都是一家人吗?占好处的时候是一家人,要分猪肉的时候就谈分家,哪有这个理。再说了,这猪本来就是我得的,那时我们走的时候猪肉还没宰,就没来得及分,等快过年了,你们总得给我们留一份。”
在瓯宅村,是没有私人养殖这说法的。
一般来说,养鸡鸭也好,猪崽也好,全都是为公社。
人民公社先抽签,让抽中签几户人家得猪崽回去,若是养得好了,年底上交了一部分猪肉,剩下的便是他们自己的。
若是养得不好,那整头猪都要上交公社,一年到头甚至两年下来,啥都没捞着。
可许家就不一样了,许家养的这猪崽,连一斤肉都不需要
跟公社分。
因为这当初是付蓉得的!
“付知青当时为村委会整理资料,还帮忙在评比优秀村的时候出了很多力。要不是因为评上了先进,我们的粮食份额也不会有显著提升!这猪本来就是付知青的,周大娘,你得还给她。”
周老太目瞪口呆,心如刀绞。
那猪可是他们家辛辛苦苦养到大的,喂了多少猪草和泔水,前阵子大房提出分家,她虽然觉得不痛快,但想到年边快到了,不用给他们吃肉,心里也好受了点。
她哪知道,现在就连那头猪都要跟大房一家分!
周老太当然没这么老实,她又多说了几句,想要留着自家的猪。
可妇联主任非常公事公办,甚至说要把村长和村支书都喊过来,再让大队长也好好处理一下许家另外两个儿子的问题。
这样一来,周老太只能认怂,答应将猪肉分出一部分给大房一家。
“那不行。”付蓉摇头,“我们要一半。”
“你!”周老太直咬牙,可话还没说完,就对上妇联主任的眼神。
猪是许家大儿媳得的,平时猪圈是许老大收拾,一大部分喂猪草的活儿都是嗒嗒干的,现在他们要将猪肉带走,愿意留下一半给家人已经是仁至义尽!
妇联主任主持公道,说好等宰猪的时候会再带着村干部们来一趟,确保谁都不吃亏。
周老太冷着脸,没好气地听着,最后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巴掌。
她明明是来把嗒嗒带回家的,可哪想到,最后孩子没带回家,倒是将家里头的猪肉分出去一整半!
谁说这小丫头是个福星?在她看来,这就是个扫把星,是个倒霉蛋,生来就是讨债的!
周老太对大房一家没有任何感情,尤其是看着许广华,心里更有一百个不痛快,她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转头就拖着自己的跛脚走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嗒嗒小跑着出了院门,双手在嘴巴边拢成喇叭的形状,大声喊道:“奶,别忘了还我们家一半猪肉呀!”
周老太呸一声,暗暗道:“给你才有鬼!”
然而小孩儿的声音清脆响亮,只这一会儿工夫,村里不少人都听见了。
扛着锄头下工的大家伙儿闻言,笑着看向周老太,一脸赞许
的表情。
“大娘,你可真好,都分家了还愿意把猪肉分给大房一家呢。”
“周大娘这无私的精神就非常值得被拎到公社大会上表扬!”
周老太慌了,赶紧上前,想让他们千万别表扬她,可人家却只让她不用太谦虚,而后扛着锄头走了。
这会儿周老太的腿都软了,愈发感觉心里头疼得不得了。
本来她根本就不打算听妇联主任的,宰猪的时候非要耍赖,大房一家难道还真要死乞白赖要回去?
可现在,村子里这么多人的知道了,要是公社大会表扬了她,那就等于全村都知道这件事,到时候她想赖,都赖不了!
明明是占便宜来的,最后却吃了大亏,她的运气怎么就这么背呢?
周老太气得要命,晚上连饭都吃不下了,只觉得喉咙里干涩涩的,一个劲往口中灌水。
她越喝水,越觉得渴,最后无比沮丧地回屋了。
这叫啥事儿?
望着她的背影,许广中有些担心了,便问陈艳菊:“娘这是咋了?”
“不知道,我下工就没在家,上扫盲班去了。”陈艳菊收拾着碗筷,心不在焉地说道。
许广中皱眉:“上啥扫盲班?昨天去,今天还要去,家里活儿不干了?难怪娘觉得糟心!”
看着许广中鄙夷的眼神,陈艳菊眸光一黯。
她本来是想要趁着晚上睡觉之前,好好对他说说自己在扫盲班学到了什么本领。
可没想到,不管她做什么,他都觉得是多余的。
陈艳菊的心里有点不痛快,但她的性格本来就是有点粗线条的,对上许广中指责的眼神时,她来不及难过,只是哼一声:“我偏要去学知识,不仅我要学文化,我俩儿子也要去读书!”
许广中的脸色更难看了:“娘就没说错,也不知道你干啥,非要跟大哥一家学!你又不是知青,难道还想像大嫂那样考大学?”
陈艳菊见他气愤,自己倒是不气了,冲着他做个奇丑无比的鬼脸:“我偏要带着大宝二宝跟他们一家学!到时候咱们一家四个人,就你一个睁眼瞎,气死你!”
说完,陈艳菊将碗筷都叠在一起,扭着水桶腰往灶间走,还开始哼起小曲儿来。
望着她这嘚瑟的身影,许广中整个人
都愣住了。
村头那些大爷们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看来是真的,以前他媳妇在他面前百依百顺,现在倒好,竟然还开始跟他对着干了!
许广中斜了陈艳菊的背影一眼,转头就回屋了。
当初真是不应该听爹娘的话,随随便便娶这么个粗人,这不,他成天都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两口子还没有任何共同语言,真是有苦难言。
……
现在许广华与付蓉的生活好了,两口子虽不像城里人那样能上国营饭店打红烧肉,但想要招待父母,还是能做出一桌子菜的。
这是一桌子素菜,不过许广华手艺好,做得非常可口,付丛森与郑平娣便吃得很香。
晚饭后,他们急着要赶车回去,可付蓉还是将他们留下来了。
“爸、妈,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这屋子有好几个房间,你们留下来凑合一个晚饭,明天广华也要去镇上,到时候带着你们一起走,也有个照应。”
与之前的付蓉相比,现在她明显已经敞开了心扉,也能好好对父母说话了。
付丛森与郑平娣很是欣慰,也想要陪陪外孙和外孙女,便答应留下来。
夜里,付蓉将嗒嗒留在姥姥姥爷身边,自己坐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雪花膏。
这雪花膏的膏体看起来平整又光滑,凑在鼻尖轻轻一闻,还带着熟悉的芳香。
她一脸珍惜,小心翼翼地挖了一点,涂抹在脸颊上。
原本干燥起皮的脸颊竟雪花膏的滋润,顿时不这么紧绷了,仿佛舒展了不少。
付蓉不自觉感慨:“要是每天都能用就好了。”
“放宽心用,用完了咱们再买。”许广华笑着说。
付蓉嗔他一眼:“这多贵啊,我可不舍得买,你舍得呀?”
说着,她眼底的笑容愈发深了。
这一刻,她有父母的关心爱护,有两个乖巧懂事的孩子,还有最心爱的人陪伴在身边,实在是无比幸运。
而这样的幸运,一定会继续伴随在他们一家人的左右。
……
第二天清晨,许广华与岳父母一起刚坐上去市里的车。
一路上,郑平娣说起付蓉要高考的事,满心感慨:“这孩子从小性子就倔,她要是想高考,那就是谁都拽不回来。这段时间家里的
事辛苦你了,如果吃不消了,你就把嗒嗒送过来,我给你照顾几天。”
“没事,嗒嗒很乖,我可以照顾的。”许广华温声道,“你们不用太担心,蓉蓉参加高考,我也很支持。毕竟照顾家里是什么时候都能做的,可高考的机会错过了,就再也不会有了。”
郑平娣与付丛森是知道付蓉要参加高考的,那天她来市里学校开会时顺路绕家里一趟,说了这件事。
老俩口担心这事会让付蓉的丈夫有意见,所以才来探望。
本以为许广华只是个农村庄稼汉,不会有什么思想觉悟,更不可能理解付蓉对高等学府的盼望,可没想到,他竟然能站在她那一边考虑问题。
付丛森与郑平娣都很满意,嘴角扬起的弧度越来越深,笑容就没再消散过。
等到将他们送回家,许广华就赶忙按蔡敏舒与她丈夫给的地址,去了他们单位一趟。
蔡敏淑看见他,便热情地邀请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我等了好些天都不见你来,以为你把我留下来的纸条弄丢了。”
直到许广华解释了一番,她才知道是地里农活忙,他暂时没时间过来。
“反正中秋节还没到,那联谊会和茶话会也还不着急。等你忙好之后再来吧。”
话说到这里,蔡敏淑让许广华先坐着,自己则出去一趟。
回来的时候,她带回他们单位宣传部的主任。
“你好。”这主任年纪比他大一些,头顶的发也比较稀疏了,嘴角微微抬起,但看起来并不和善。
甚至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许广华点了点头,道一声“同志”,便坐在一旁。
过了片刻,这宣传部主任走到蔡敏淑身边说了几句话,便转身走了。
许广华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直到蔡敏淑将他送到门口。
蔡敏淑问道:“许同志,你想不想留在我们单位工作?”
许广华正要走,听见这话,步伐不由僵住了。
他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望向蔡敏淑。
蔡敏淑笑道:“刚才那是卢锋,他是卢叔他儿子,知道最近有个小孩和他走得近,所以想要让小孩帮忙沟通,看看能不能让他们父子的关系重修旧好。你要是愿意帮他这个忙,等秋收过后有时间,就多
带嗒嗒上卢叔家转转,到时候他儿子也会过去的。”
这是做一场交易吗?
许广华沉默着,望向蔡敏淑。
双职工的名头,这多吸引人啊!
他与付蓉现在的日子过得虽比过去好,但他到底是在地里刨食,赚的是工分,想要让家人过上真正的好日子却是难上加难。
他也一直在想办法,走出那座山,可听说前不久有人以为投机倒把抓得松了,就高调了一些,立马就被公安抓走了。
也就是说,至少在目前为止,还不能大张旗鼓地做买卖。
许广华不得不承认,他对卢锋承诺的留下工作的机会很动心。
可是——
他不能利用卢老爷子对嗒嗒以及自己的信任,来换取一个工作的机会。
“抱歉——”
许广华一开口,就见蔡敏淑笑了。
蔡敏淑笑道:“就是父子之间一些小矛盾,你以为是什么深仇大恨呢?没事,你不愿意就算了,到时候还是来帮忙,我按天给你算工钱。”
蔡敏淑将许广华送出门,便又去了卢锋办公室一趟。
听了她说的话,卢锋冷淡道:“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死脑筋。现在那些人偷偷买卖工厂的正式职位,一个工作就要三四百了,我往他兜里塞钱,他还不要。”
蔡敏淑笑了笑:“他是个死脑筋,你爸又何尝不是呢?卢叔这些年一直不愿意见你们,也难怪你现在什么办法都要试个遍了。不过父子俩没有隔夜仇,总有一天,卢叔会想明白的。”
卢锋没有说话,双手交握起来,用大拇指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你刚才说那五岁的小丫头叫什么?”卢锋问道。
蔡敏淑说道:“她叫嗒嗒。至于大名,我就不知道了。”
嗒嗒……
卢锋沉吟片刻,没再出声。
若是老爷子油盐不进,就只听这小丫头的话,那他倒是真该去见见这孩子了。
她那乡下爹是个脑子不灵光的,小孩子总不会也是什么好处的都不收。
到时候买糖果饼干,买玩具,买新衣裳……
他不相信自己没办法搞定一个五岁的小孩。
……
许广华这一趟可真是周折。
这会儿他又转车去了镇上,为的就是给嗒嗒取衣服。
可他没想到的是,取
完以后去等公交车回村里的时候,他竟然真的见到了嗒嗒心心念念的“惜珍奶奶”。
这时,冯惜珍的脸色很白,正坐在拐角一个石墩上等车。
许广华赶紧走过去:“您怎么了?”
冯惜珍也认出了许广华,她来不及惊讶,只指了指自己的脚踝:“我崴脚了。”
冯惜珍是今天一早就出发去临芦村找儿子的消息的。
只是刚才到了镇上,看见这公交车,她没赶上,小跑了几步,脚踝一崴,就眼睁睁看着这车开走了。
“年纪大了,骨头也脆,这就崴着了。”冯惜珍自嘲地笑了笑,用尽力气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