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锋竟然也在。
卢锋坐在椅子上,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与厂长谈笑风生,全然没了之前面对他时那颐指气使的姿态。
他是在市局工作的,对于市局大部分领导来说,他还算是年轻的。
能在这个年纪爬到如此岗位,与他自身的能力分不开,因此即便是肉联厂的厂长,也是对他极其客气的。
看见卢锋的那一刹那,许广华的神色已经微微一变。
他记得当时自己还在这里干日结的活儿时,卢锋就试图让朱建丹将他赶走,只不过朱建丹没有盲目理会他,甚至还站在自己这一边。
不过,朱建丹到底只是工厂里一个主任,怎么能厂长较劲?
许广华估摸着,若是卢锋请厂长辞退他,那么厂长一定不会心慈手软。
因此,在见到卢锋的那一刻,就仿佛当头浇下一盆凉水,将许广华满腔的热血冻结。
“钟厂长,我是后厨的许广华。”许广华说道。
钟厂长闻言,抬起眼看他一眼,和颜悦色地比了一个手势:“坐吧。”
在说话间,钟厂长打量了许广华一番。
照卢锋的话来说,这只是后厨一个临时工而已,肉联厂的临时工不少,工作并不算稳定,至于后厨的临时工,更是分分钟都可以更换。
就这样临时工,竟被厂长喊到办公室,照理说应该诚惶诚恐才是,然而他并没有。
许广华大大方方地坐下,镇定地直视他,问道:“钟厂长,请问有什么事吗?”
钟厂长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欣赏:“你认识这位卢主任吧?”
“认识。”
钟厂长点点头:“是这样的,我之前也没想到你与卢主任有这么深的渊源。我和他是老同学,老朋友了,既然他开口请我帮忙,那这个面子,我是一定要给的。”
听对方说了这么长时间,仍没个重点,许广华也着急了:“钟厂长,有什么安排,我都能接受。”
见他凝重的神情,钟厂长笑一声:“我刚才已经找几个同志打听过了,都说你工作勤恳,表现突出,也有一定的领导能力。既然是这样,卢锋又开了这个口,那我就破个例——”他顿了顿,问道,“你想不想转正?”
许广华本来已经想好了后路。
若是厂长真要辞退他,那他就再去想别的办法,大不了去市里一间间国营饭店和国营工厂打听,看是不是有人招临时工。
毕竟即便是单位里的临时工,都比之前下地拿工分赚得更多。
只是,谁能想到,厂长开口,竟是问他愿不愿意转正?
许广华呆住了,他瞪大了眼睛,许久之后才说道:“想!当然想!”
钟厂长笑着点头:“不过工厂总有工厂的规矩,要想给你转正,也不是我一句口头承诺就算数的,咱们得让其他职工服气。这样吧,我让人事那边出一张卷子,你要是能通过考核,就正式转正。”顿了顿,他说道,“我听说你媳妇是学校老师,还参加过高考,临时拿起书本,应该不难吧?”
许广华喜出望外。
他连声道谢,语气之中的激动之情昭然若揭。
对于曾经在土里刨食的庄稼人来说,能进市里的国营工厂工作,自然是天大的运气。然而他却没想这么多,在他看来,能借此让自己家人的生活过得越来越好,才是硬道理。
“不用谢我,谢他吧。”钟厂长看了卢锋一眼。
许广华也望向卢锋。
两个人从钟厂长的办公室里出来时,都是沉默无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广华说道:“如果是为了让我在老爷子面前帮你说好话,就算了,我不会为了这个工作这么干。”
卢锋挑了挑眉。
“上回我和媳妇没赶上客车,也算是躲过一劫。我这人最不喜欢欠别人的情,既然你们帮了我,我就要把这人情还给你。”卢锋顿了顿,又说道,“你也放宽心,我自己的爸,不用你从中说好话。咱们俩也不用有什么后续的来往,这是你应得的。”
说完,卢锋转身,步伐迟疑了片刻,但很快就大步离开。
他并不觉得对许家有什么亏欠的,最多只是从对方的为人处世以及给妮妮留下的那张习题纸中意识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没必要在不了解许家人的前提之下,立马断定他们贪图从老爷子手中得到好处,才会一心接近。
老爷子说,让他先学会做人,这句话就像是一个警钟,让卢锋下意识反省自己。
不过到底是到了这岁数,都已经定性了,真让他对许家人好声好气地服软,他做不到。
人情既然要还,那就还人家最需要的,如今这事算是了结了,卢锋心里头舒坦了不少。
他的步伐迈得大,走得也快,仿佛心头大石已经落下一般。
而望着他的背影,许广华还在考虑刚才他说的话。
不愿意欠人家的情,尽早还上,往后不需要多有牵扯……
这句话,他怎么好像从卢老爷子口中听过?
不过,不论卢锋怎么想的,现在他的工作算是稳定落实了,得尽快回家,将这个好消息告知付蓉和孩子们!
……
许广华虽没有念过书,但儿时他经常上村里教书的老先生家帮忙干活,那时便打下了一定的知识基础。
因此现在要参加肉联厂的考核对他而言,便不是这么难了。
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用尽了自己的全部心思准备考核。
家里的煤油灯整宿亮着,见爹如此努力,嗒嗒便眨巴着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
她忽然觉得,也许学习知识是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否则她爹娘和哥哥怎么会乐此不疲呢?
就在这样的氛围中,嗒嗒之前在绵安村那小学听着老师说话就头疼的毛病逐渐好了,心中突然种下了一颗小小的、向学的种子。
嗒嗒也好想念书呀!
不过好在,她爹娘说了,只要过完年,就可以让她跟哥哥一起上小学去。
虽然她年纪小,但她娘说,她是个聪明的小朋友,年后就上一年级,一定能跟上的!
到时候她上一年级,哥哥上三年级,他们家就有两个小学生啦!
嗒嗒对念书的盼望逐渐强烈起来,而与此同时,许妞妞又何尝不想念书呢?
眼看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等过完年,她就七岁了。
上一世,许妞妞在付蓉的严格要求之下,是念到了大学的。
虽然那大学没什么了不起的,花钱也能上,但她毕竟得了一张文凭。
这一世,她相信只要她能去念书,那依照她上辈子的水平,混日子在学校里拿到好名次应该不难,到时候总会有人欣赏她,而她也会碰到新的机缘。
可问题是,根本没人愿意送她去上学!
许妞妞心中焦急不已,她日盼夜盼,却知道眼前的机会是渺茫的。
要是真没有文凭,长大后她成为明星,会不会被黑粉嘲笑?
她愈发烦躁不安,只恨嗒嗒的存在害得自己陷入困顿之中。
要是许家能倒大霉就好了。
许妞妞这样阴暗地想着,恨不得许广华如她爹一样,被单位辞退,也恨不得付蓉即便考上大学,也是去遥远的地方。
她多希望许家大房分崩离析,可没想到,就这样盼望着,在过年之前的老屋请了杀猪匠宰猪的那一天,她盼来两个消息。
第一个消息是,许广华在单位通过了考核,他转正了,从今往后便是肉联厂的正式员工,薪水翻好几倍涨,福利更是高得不像话。
第二个消息是,冯惜珍帮嗒嗒和许年在市里找到了一所重点小学,等年后,他们就要去那所学校上学了。
许妞妞几乎要崩溃,她在家里烦躁不已,眼睛红得快要渗出血,然而周老太却只是狠狠扇了她一巴掌:“你发啥疯?我儿子要去岳市了,我也没像你疯成这样!”
这一巴掌打得许妞妞头晕目眩,但还是咬着牙关,一字一顿这么问:“你说小叔要走了?”
周老太阴恻恻地笑了笑:“以后就咱们祖孙俩相依为命了。”
以后——
以后这个家里就只剩下她和她奶了!
许妞妞双腿发软,身子直直往后倒去,眼前似笼罩着一大片一大片的迷雾,那暗无天日的感觉,几乎让她窒息!
茅草屋的门虚掩着,寒风吹进屋,吹得许妞妞与周老太都是瑟瑟发抖。
天气一变凉,周老太的腿愈发不好使了,她用干得像树皮一样的手戳戳许妞妞:“赶紧去关门。”
可许妞妞却像是没听见她说的话。
许妞妞的耳朵竖得高高的,而后一道高亢的声音传来。
“付知青在不?你的录取通知书带到了,刚才邮递员搁在村委会去了!”
“考上了,考上了,是城北大学!”
付蓉竟考上了城北大学!
周老太气得双目通红,忽地心头一阵绞痛,右手的筋仿佛连着心脏直抽抽,抬不起来了。
“去、去——去喊赤脚大夫,我的手动不了了!”周老太大声道。
然而没有谁理会她。
许妞妞只是窝在门边,任冷风肆虐,任老太太哀嚎,一动不动。
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很喜庆。
而在他们之中,许家大房便是最精神爽利的。
终于到了除夕,许年与嗒嗒穿上了漂亮精致的小袄子,手中捧着爹刚从市里买的柿饼,兴高采烈地跑出去玩。
看着他们脸上洋溢着的笑容,许老头心中一阵心酸,他招招手,将俩孩子叫过来,一人给了一封压岁钱。
“年年、嗒嗒,你们来爷家吃年夜饭不?”
许年与嗒嗒对视一眼。
片刻之后,许年说道:“爷,我们一会儿要坐车去镇上过年。”
是上惜珍家过年吗?
许老头的眼中生出一丝希冀的光,他倚着墙,往前走两步,低声问:“能不能、能不能让爷跟你们一起去?”
嗒嗒歪着脑袋想了想,仔仔细细考虑了许久,为难道:“爷,没有经过奶奶的同意,我们不能带你一起去。”
可到底是大过年的,许老头想到二儿子和二儿媳成天针锋相对,想到许强强不亲近他,只觉得心中一阵凄凉。
他便忍不住,又用哀求的语气争取道:“就带爷一起去吧,家里刚宰了猪,爷给你们带上两刀猪肉……”
可他话音刚落,却听也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付蓉的声音。
“年年、嗒嗒,你们上哪儿去了?咱们要出发了,免得你卢爷爷和奶奶等急啦!”
嗒嗒一听,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好期待和妮妮姐姐见面呀!
而同时,许年也沉默着考虑一个问题,卢妮能不能做出那些习题?
只是他们都没注意到,就在这一瞬间,他们爷爷的脸色,比地里被冻坏了的老帮菜还要难看。
第57章 人比人(三合一)
嗒嗒的脚底仿佛抹了油, 整个人已经蠢蠢欲动了!
她最喜欢的,就是跟妮妮姐姐一起玩,虽然爹娘说今天是除夕夜, 妮妮姐姐可能在自己家,没去卢爷爷那里。
可嗒嗒还是觉得,也许能在卢爷爷家见到妮妮姐姐呢?
嗒嗒这样一想, 便立马往她娘那儿飞奔过去。
许老头愣在原地, 仿佛这冬季变得更加寒冷,见许年也要走,他便忙拉住孩子的手腕:“年年, 你奶奶现在——现在都在卢爷爷家吃饭吗?”
许年想了想,诚实地回答:“奶奶不会做好吃的, 所以今天我们一家人一起去卢爷爷家吃年夜饭。”
许老头的心底咯噔一声,手都僵了。
除夕夜是团圆的日子,甭管有钱没钱, 只要一家子人在一起, 那就能过个好年。
这一年,他找杀猪匠来宰了那头猪,本来想要将大房一家也喊过来, 舒舒坦坦过个年,再让他们抛下成见, 往后好好过日子,可没想到, 他们竟要去城里过年。
许老头对农村也不是真这么有归属感,若是去城里过年,他也愿意,反正他们去的是冯惜珍家, 说起来,他与冯惜珍一个是孩子们的爷爷,一个是孩子们的奶奶,经历了这兜兜转转,本就该重新凑到一起去的。
只可惜,竟然连冯惜珍都要上卢德云家。
这么重要的日子,他的家人们怎么能去卢德云家吃年夜饭呢?
许老头不敢想,可脑海中冒出的念头却已经告诉他,也许卢德云与冯惜珍心心相惜,决定临老作伴。
许老头失落极了。
卢德云与冯惜珍的成长背景相似,走到一起也是理所应当的。
再说了,冯惜珍甚至不懂得怎么做饭,而他又是个需要人伺候的,难道真让她一把年纪了还为他学,在灶间忙活个团团转吗?
道理他都懂,可心里头的酸楚却难以自控,许老头沉默着,眼神落寞,背也愈发佝偻了。
“哥哥,快来!”
嗒嗒清脆的声音回荡着,将许年喊走。
许老头踮起脚尖,看见大房一家穿着最体面讲究的新衣裳,手中拎着大袋小袋,甚至许广华还提着两刀猪肉。
这时,孙秀丽走出来,顺着公公的视线,她也看见许广华手中那一看就很新鲜的猪肉。
“爹,你咋还把猪肉分给他们了?他们上回不是可牛气了,说自己不要吗?”孙秀丽的眼中透着几分不屑。
许老头冷下脸,刀锋一般的目光剜了孙秀丽一眼:“那是他们自己买的!大房现在日子过得这么好,想要买几刀猪肉又有多难?”
孙秀丽被他这话一噎,满心不痛快,直到回屋了,还凑到自己男人耳边说道:“爹也就在我们面前神气,真到了大房他们面前,说话可客气了。上回我听他跑去大房家,拎了好几刀猪肉,像是要做人情似的,可人家压根看不上,直接给他拒绝了。说是让他自己吃,可实际上,就是不想跟咱们家再有什么瓜葛了!”
“你说话咋这么难听?爹要给大哥一家吃肉,咋就叫做人情?那是心疼他们!”许广国听不上这话,不悦道。
孙秀丽嗤笑一声:“真疼他们,当初就不会眼睁睁看着娘把他们往死里欺负了!还不是到老了想要有子孙在边上伺候,只可惜别人不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