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杳杳哦了一声, 继续低头,细细地吃着早食。
温归远接过她递来的小米粥,海参切成碎丁,以笋、蕈入鸡汤, 熬出一层薄薄的粘稠,入口即化, 味道极佳, 一口下肚,温妥舒坦。
他不由舒展了眉头。
“怎么了?”路杳杳见她沉默,侧首, 抬眉去问。
温归远慢条斯理地搅着手中的汤匙,睫羽轻垂,遮盖住瞳孔的眸光, 满腹心事。
路杳杳手中的奶羹顿时索然无味,放下手中的汤匙,尽量态度温和,深怕会刺激到他,状似无意地问道:“前朝有烦心的事情。”
温归远是圣人第三子,母亲是陇右道镇军大将军嫡长女慕容姗,一入宫后被册封为禧妃,颇为受宠,甚至在慕容家倒台后,禧妃和温归远都幸免于难。
直到温归远三岁那年,禧妃病逝,他独自一人在宫内生活,十岁时,在袁思楼的运作下被封为宁王,远走陇右鄯州,也就是禧妃的母族所在地。
总的来说,这位新任太子在长安城一无根基,二无人脉,是个可可怜怜的光杆太子。
虽然她从不主动打听前朝的事情,但多年来在长安城耳融目染,自然也是知道世人踩低捧高,趋炎附热的德行,今日见他为难,下意识以为是前朝出了问题。
那我就叫爹爹打那些人!
她心底暗暗说道,脸上依旧是体贴的笑意,好似一朵温柔的解语花。
“秋闱将至,有白相和路相压阵,一切都非常顺利。”温归远抬眉笑说着,眼中的忧愁一扫而过,黑珠白水的眼睛带着一丝笑意,明亮而清透。
前朝有路相为东宫掠阵,哪有人会不长眼会当面给东宫下刀子。
路杳杳信了这个说法,但不信他心中没有心思,这模样哪里像没事的样子。
她视线一转,不再当面追问着此事,若真是大事,一查便知。
“殿下今日还要去国子监吗?”她用帕子擦着嘴角,细声问道。
“今日不去,书房中还有些政务要处理。”
他吃完早食,喝了一盏茶,这才起身离去。
出门前,看到红玉和卫风远远的并肩走来,红玉手中捧着红纸和竹编,正扭着头笑眯眯地和卫风说着话,声音清脆雀跃。
“你会做兔子吗?荷花呢?或者平安的样子也可以吗?”红玉年纪尚小,脸颊圆润,不曾展开,笑起来,脸颊鼓鼓的,格外天真浪漫。
“花灯难吗?”她一点也不尴尬卫风的沉默,一个人抑扬顿挫地说着话,眼睛亮闪闪的,“我可以给你搭把手吗?”
“娘娘说今日的灯面都要自己画呢,可我不会。”
“卫风,你会帮我吗。”红玉眼底是压抑不住的喜悦。
卫风停下脚步,抬眸,扫了眼台阶上的太子殿下,不卑不亢地抱剑行礼。
红玉一见温归远笑得更加开心了,颧骨上的红肉嘟起,眼睛眯成一道缝。
“给殿下请安。”
“杳杳要做花灯。”温归远笑问着。
“是啊,娘娘昨日说今日做花灯玩。”红玉高兴极了,补充道,“娘娘可喜欢花灯了。”
温归远的视线在她怀中的材料中一闪而过,笑说道:“去吧,别让杳杳等急了。”
“你会做花灯吗?”走在花园小径上,温归远突然问着旭日。
一直沉默跟在后面的旭日一愣,冷峻的脸上越发严肃,老实回答道:“卑职不会,不过旭阳好像会。”
“我也不会。”温归远喃喃说道。
旭日悄悄扫了他一眼,满肚子的话想讲,但迫于殿下的压力,只好都压在肚子里。
——太想和弟弟说话了。
“把旭阳叫来。”温归远一路无言地走到书房里坐下,沉默片刻后说着。
旭日连忙出门去寻今日休息的旭阳。
“咦,弟弟,你怎么好像和绿腰姑娘关系不错,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认识多久了,怎么认识的啊,你刚才是不是脸红了。”
“说重点。”旭阳打断他的话,冷静说道,耳朵尖却在日光下染上一点薄红。
“哦,对了,殿下寻你,好像是关于花灯的事情,因为今天太子妃也在做花灯呢,也不知是不是和太子妃有关,殿下是不是也想做,可我不会,不如你今天先替我值班……”
一路上,旭日板着一张脸,嘴里嘚吧嘚吧说个不停,偏偏一张脸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
“闭嘴。”旭阳被吵得耳朵疼,厉声喝道,这才堪堪止住他的嘴。
“哦。”旭日短促地应下,竟然还有点委委屈屈的口吻。
旭阳心思敏锐,心中很快就有了底。
温归远坐在书房内,难得没有看书,而是趴在案桌前在画画。
旭阳定睛一看,脸上微微失态,突然明白自家哥哥那种抓耳挠心的感觉,可不是要憋着一肚子的话。
那些画竟然是平安,或跑或坐,憨态可掬,栩栩如生。
温归远见人来人,附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一脸严肃:“明白了,务必不要被人发现。”
旭阳连忙端正脸上的严肃表情,抱拳认真应下。
“嗯,把东西拿走吧。”
旭阳把笔迹还未干的画小心抱走。
旭日脸色平静地看着弟弟走远,手指用力地交缠了好几下,这才按压下自己到嘴边的话。
——弟弟去干吗了。
他眼巴巴地看着人走远,这才讪讪地收回视线,目光不经意往半开的窗台上一扫,突然瞪大眼睛。
殿下竟然看着书皮在笑!
那边,路杳杳心不在焉地画着花灯上的图案,目光时不时落在门口。
她丹青尚可,寥寥几笔,夏日荷花图便浮现在灯面上。
“哇,娘娘看卫风,做了一张荷花模样的花灯呢。”红玉在耳边兴奋地叫着。
路杳杳这才勉强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看向卫风的手中。
手掌大小的莲花灯,粉色花瓣依次盛开,而中心莲台平坦,可以放一小截蜡烛,若是不放到水中,两侧还有两个竹编做成的钩子,可以当做花灯悬挂在廊檐下。
“好精致的花灯啊。”路杳杳笑着接过那张花灯,放在手心爱不释手。
卫风手中捏着竹条看着她高兴的笑,心中松了一口气。
“听说外面的手艺人还会扎成各种各样的样子。”路杳杳突发奇想,“平安的样子是不是也行啊。”
她眼睛闪亮地看着卫风,卫风抿了抿唇:“卑职不会。”
“哦。”路杳杳倒也没多少失落,反而安慰起卫风,“没事的,平安这模样,看多了我也是生气,这个我就喜欢呢。”
卫风看着近在咫尺的手指,冷峻的视线微微失神,粉嫩的指尖搭在粉色的花瓣上,指如青葱,手似玉笋,说不出得说看。
“奴婢也好喜欢啊。”索性是红玉在一旁出声,只见她动作僵硬地捏着笔,愁眉苦脸地在花灯上画着,“奴婢画不来。”
路杳杳无奈,接过她的花灯,把她灯面上的鬼画符重新修补起来,乍一看,根本看不出一开始的混乱。
红玉高兴地直拍手。
“娘娘真厉害。”接过花灯时,红玉连忙拍着马屁恭维着,“等会给绿腰姐姐炫耀去。”
“给我看什么。”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口传来绿腰含笑的声音。
红玉高高捧起花灯,怪笑几声,得意说道:“娘娘给我画的。”
绿腰转似苦恼地说道:“真好,红玉不会画娘娘还帮着画,还好我会自己画。”
红玉没察觉出不对,笑得越发灿烂,直到听到路杳杳噗呲一声笑起来,这才嘟着嘴,不高兴地质问道:“绿腰姐姐是不是又说我。”
“哪能啊,这不夸我们小红玉得了娘娘青睐,可把我嫉妒坏了。”绿腰严肃说着。
红玉严肃地想了想,没察觉出不对劲,只好犹豫地点点头:“好像说得是对的。”
绿腰笑意加深,便是一直沉默的卫风也露出一点笑来。
“不要打趣她了。”路杳杳忍着笑打断两人的话,对着绿腰问道,“可有打听出什么?”
“倒是和静王有关?”绿腰坐在她下首的矮凳下,低声说道。
“静王?不是禁足两个月了吗?也不知怎么了,圣人又把皇后也连带着禁足了,如今淑妃职掌宫中中馈,这几日宫中热闹得很。”路杳杳好奇地说着。
绿腰蹙眉:“娘娘可记得那两个中了药的妾侍。”
路杳杳点头,当日圣人离开后,殿下不留情面,直接乱棍打死了。
“那药有些奇特,说是吃了药若是……能成功受孕。”绿腰含糊带过那话,只把重点提出。
路杳杳惊讶地睁大眼:“还有这等药。”
“所以才说是奇药,但后劲却阴毒得很,解了药性后,媾和双方都会伤了身子,久而久之,难以诞下子嗣。”
“你的意思是,静王……”
路杳杳捂着嘴,杏眼滚圆,连眼皮下的红痣都好似大了一点。
“这,不好说,毕竟当时被淑妃打算了,那两个妾侍身上的药性还未解。”绿腰颇为尴尬地解释着。
“哦,然后呢,殿下因为静王可能不孕而愁眉苦脸?”她古古怪怪地问着。
若是真的,这种事情,难道不该是放两个鞭炮庆祝一下吗。
殿下就是性格太过君子,这才因为这种事情烦恼。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应该不是,是听说抓到买这个药的人了,那卖药人挨不住酷刑就全招了。”绿腰皱眉,脸色变得严肃起来,“那药的真是卖主是……”
“白家。”
路杳杳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意顿时敛下。
“娘娘还记得当日宴会,白月如先去了皇后那。”绿腰皱眉,语气中带着几分狠厉,“奴婢让人查了那两贱人的痕迹,有个小丫鬟说,看到白月如身边的丫鬟去过西阁。”
路杳杳当日让这两人出来不过是一番万一,怕人抓住不敬长辈的恶名,却不料是被人钻了空子。
“却不料那日布置台子的人挂错了灯笼,想必这也是那两个贱人走错方向,误打误撞碰上静王。”
绿腰强忍着心中的愤怒,平静说着:“当真是恶有恶报,天道轮回。”
“殿下如今掌握了这个人,却不知如何处理,若是闹大,又怕辜负了圣心。”绿腰叹气。
这就是圣人为何把皇后也禁足的原因,他清清楚楚却不愿把事情闹大,便打算让太子吃了个暗亏。
路杳杳手指漫不经心地拨着花灯,纤长的睫毛抖动片刻,冷笑着:“这亏,东宫可不能白吃,怎么也要刮下白家和静王一层肉不是。”
“不如派人和相爷讲。”一直沉默的卫风建议着。
她沉思片刻,一扫面前的花灯材料,脸上挂着浅浅笑意,眸色却是极为冷淡:“前朝已经够忙了,不必用这些小事劳烦爹爹,他们竟然用这些后宅阴私的手段,我们就借力打力还回去。”
“走,去书房。”她不再犹豫,果断起身,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开。
卫风张嘴还想再劝,却只能看到她艳丽的裙摆一闪而过,案桌边缘的莲花灯被裙摆带动,漂泊无依地落在地上。
他一愣。
“你今天不跟着娘娘吗?”红玉歪着头问道。
卫风握剑的手紧了紧,最后转身离去。
红玉看着三人离开的背影完全消失,这才独自一人坐了回去重新扎花灯。
“莲花灯。”她喃喃自语。
路杳杳那边还未走到书房,旭日眼尖,隔着窗户低声说道:“殿下,娘娘来了。”
书房内的温归远和江月楼对视一眼。
“料事如神。”温归远忍不住摇了摇头,夸道。
江月楼透过半开的窗棂,看到雨伞下脚步急促却不失优雅的人顺着游廊逐渐靠近,十六岁少女明艳的模样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八年时间,足够一个人长成他不认识的模样。
可细细看去,却又好似一切都没变,八岁的路杳杳会偷摸摸救济穷苦的百姓,花光自己的月钱,十六岁的路杳杳会因为心疼太子,选择抱打不平。
不论如何她始终维持着自己的底线,不曾踏错一步。
“你不躲起来。”温归远见他在出神,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江月楼像是被人蒙头一棍,整个人激灵一下,唇色雪白,浅色的眸子蕴含着千言万语,可最后依旧是双手握拳,抵在唇边,强忍着汹涌而来的咳嗽,薄唇轻启,轻声说道:“我从暗道离开。”
他头也不回地去了内室后的屏风后,很快就消失在书房内。
他走后没多久,路杳杳的声音就出现在门口。
“殿下。”路杳杳柔声喊道。
“要来吃冰酪吗?”温归远放下书,浑然不知接下来事情的模样,浅笑盈盈地问着。
路杳杳路上早已想好了理由,见状,立马长叹一声:“元遥还要瞒我吗?”
温归远一愣。
“此话何解?”他不解地问着。
“我之前没事想在花灯中放一点药材,宣了医药嬷嬷,得知了一些事情……”她欲言又止,不再细说,脸上却是委委屈屈地神情。
“圣人可真是偏心。”她抿着唇,小声说道。
温归远脸上闪过纠结难过无奈之色,最后伸手把人牵在自己一旁,低声说道:“不要胡说,父皇自幼定夺。”
那双温和的眼眸黑如漆,亮如星,满眼都倒映着路杳杳,满是温柔可眼底到底是闪过一丝苦涩。
路杳杳趴在他怀中,真情实感地心疼道:“那也太过分,那日若不是静王中招,如今元遥的情况只会比他糟糕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