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一声:“当时我身边只剩下旭阳旭日和一个哑仆。”
“加上我的猫,七年时间一共死了四十三个人。”他绕着路杳杳散落下来的青丝,看着只剩下一点昏黄圆晕的夕阳,慢条斯理地说着,“每一个人,我都记着呢。”
路杳杳发怔。
七年四十三人,一年便是六个人,三岁起的温归远便要经历着平均每两个月就要失去一人的痛苦。
不可扭转,无能无力。
若是十岁那年,他没有去鄯州呢……
她突然打了个寒颤。
“杳杳,血海深仇让我日不能寐,夜夜难安啊。”
数十人的姓名担负在身上,便连听着这番寥寥数语都觉得窒息崩溃。
温归远沉默着,抱紧怀中之人,骨血奔腾,心绪波动,勒得人喘不上气来。
“鄯州同样是地狱,我是从地狱来到人间的。”
路杳杳睫羽不堪重负一般轻颤,缓缓合上眼,听着他最后的选择。
“在长安,遇上你是意外。”
一夜长相思,迢迢似春水。
五岁那年,他失去了自己最爱的猫,便发誓不再眷恋任何人,贪恋任何物,自此,便再也没有人和物可以牵动他的心。
直到遇到她。
在朱雀大街初见车帘下明亮的双眸,清澈而不惹尘埃,是他深处黑暗中,多年来不曾见到的情态。
马球场上聪慧而冷静的安排,狡黠机智,让他心底蓦地燃起一簇火。
原来每一步都这么合拍,每一句话都能心照不宣,是那么得让人开心。
他不能松手,也不能忍受她离开自己。
那种被迫失去的无奈的痛苦好似在多年后再一次翻腾上来,那一张张模糊的脸再一次清晰起来。
原来自始至终他都始终在失去,失去所有的一切。
他的外祖父,他的母后,他的猫,他的朋友,他的仆人,只要他拥有,到最后都会失去。
“殿下打算与我打感情牌?”路杳杳冷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温归远一僵,牙关紧咬,才没有失态。
“若是我不答应呢。”路杳杳侧首,盯着身侧之人的脸颊,反问,“殿下又该如何?”
“我也不知道。”
他失魂落魄地说着,那簇火苗在秋风中逐渐微弱,倾天而下的风刀霜剑落在心尖,扎得他浑身是血,痛不欲生。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喃喃自语。
他像是抓着最后一根稻草,混乱而慌张。
“我会做花灯。”
“我给你读话本。”
“我陪你去室韦看花。”
“……这辈子我只要你。”
他声音沙哑低沉,痛苦而卑微:“只要你不要走,好不好。”
日光终于落下,百花园中最后的一点光亮彻底消失在两人面前,无人点灯的花园寂寥而空旷,回荡着沁骨的秋风,吹得两人脸颊发白。
“若是我执意要走呢?”路杳杳从他怀中退出,隔着漫天黑暗,只能看到一双浅色的湖泊眸子泛着红意,可又带出一点无情的冷漠。
路杳杳背靠路家,路家是大昇肱骨,是圣人心腹,是朝堂上的中流砥柱,她若是真的要离开,他根本无力阻止。
温归远沉默地看着她。
漆黑的眸子好似黑珠入夜,没有被黑夜掩盖,反而泛出一点深邃幽深的光来。
他眼底突然露出一点挣扎痛苦,随即被狰狞强势所掩盖,狠狠逼近她,瞪着她:“我不会让你走的。”
他像是一把刀在黑暗中突然开窍,露出血腥的锋芒,带着绝望而锐利的最后反击,把人紧紧抱在怀中,似要融进血脉中。
“杳杳哪里都不许去。”
他凶恶冰冷地说着。
路杳杳疼得直皱眉,伸手搭在他紧绷的肩膀上,却发现手底下是肌肉在微微颤抖。
她倏地失神。
突然想起他说的那只被溺死的猫。
年幼的殿下是不是也曾这样不愿松手。
她突然笑了一声,在黑暗中缓缓伸手,抱住面前颤抖的人。
“那殿下做好这辈子都留在长安的准备了吗?”她问道。
温归远一愣,随后心底涌现出一股狂喜,那点即将熄灭的火苗瞬间亮了起来,混沌黑暗的荒漠有了一簇光。
他要去看路杳杳的脸,去看她是不是有在用话敷衍她,是不是又是心口不一。
路杳杳却是主动侧首,吻了吻他冰冷的耳垂。
“殿下我喜欢八重莲花灯。”
“殿下为记得为我写个缠绵悱恻的话本。”
“殿下不说要带我会陇右道吗,顺便经过关内道去室韦怎么样。”
“殿下……”路杳杳的柔媚低沉的嗓音在黑暗中娇娇响起,带着一丝委屈和娇气,“你弄疼我了。”
两人面面相觑,暧昧朦胧的气息在夜色中逐渐升温。
唇齿交叉,衣襟摩挲,水渍声若有若无,缠绵的身影倒影在惨淡的月光中。
“我们回去吧。”
温归远喘着气,克制着最后一点理智,低声说道。
路杳杳在**迷离中睁眼,娇弱无力地趴在他怀中,思绪如小船随波飘荡,只能蹙眉不解地看着他。
玉兔娇羞而走,隐藏在月色中,长安的秋夜空旷寂寥,云朵悠悠。
迎凤殿烛火长眠,如手臂粗的蜡烛在闪烁,映出帷帐上的身影。
绿腰和旭阳站在门外,对视一眼,皆是露出一点笑来。
第二日,温归远自睡梦中醒来,一低头便看到蜷缩在自己怀中人,青丝披散勉强遮住一点雪肩。
他看着她的睡颜,幻若隔世。
一夜之间,心境天翻地覆。
他喜欢的,终于不会再一次从他眼前消失了。
“殿下,今日万国朝拜。”门口旭阳低声提醒着。
温归远见路杳杳皱了皱眉,睫毛轻颤,连忙拍了拍她的背安抚着,自己则轻手轻脚地准备起身上朝了。
临走前,他的目光落在梳妆台上的玉佩上。
那块苍鹰的形状的深褐色玉石。
“敢扔玉佩,我就不理你了。”一个慵懒无力的声音身后响起。
不知何时醒来的路杳杳露出半张脸,困酣娇眼,妩媚动人。
“我就是想找人给他编个络子。”温归远冷静地收回手,扭头无辜地说着。
路杳杳呲笑一声,抬了抬下巴,娇娇指使着。
“那殿下记得亲手给我编一个。”
温归远脸色微僵。
“上朝要迟到了,我先走了,杳杳好好休息。”他生硬地转移话题,镇定自若地转身离开了。
“娘娘可要起床。”绿腰上前问道。
“起来吧,我昨天的玉簪掉了,等会吃完饭顺便去找找。”她一动身,捂着腰,龇了龇牙,顿时红了脸。
等她收拾妥当准备出门时,突然看到平时好吃懒做的平安自己叼着绳子,蹑手蹑脚地贴着墙根朝着东边哒哒跑了。
“他去书房作什么?”
路杳杳眯了眯眼。
“殿下又不在书房。”她蹙眉,不解地说着。
“大概是去玩了吧。”绿腰笑说着,“娘娘最近没管它,那两个小黄门哪里管得住。”
路杳杳凝重地摇了摇头:“平安静悄悄,必定在作妖,上次把殿下书房咬烂了,可是花了我一千两银子,我得去看看它到底要去干嘛。”
绿腰张了张嘴没劝住,只好跟着娘娘随着平安的脚步走了。
“咦,他跑竹林里去干吗。”路杳杳跟着它来到那片竹林,疑惑地问着。 ,,
第66章
平安放下一直叼着的绳子, 乖乖坐在院子门口,雪白蓬松的毛发在秋日清晨的风中飘动着,淡黄色的光芒照在它身上的, 越发毛茸茸。
只见它伸出爪子有礼貌地抓了抓门,然后放下爪子,歪头咧嘴直笑。
路杳杳见它动作熟练,尾巴兴奋地直晃, 看得颇为无语。
“像是惯犯。”
绿腰扯着她的袖子,低声说道:“这里面好像住着殿下从鄯州带回来的人, 听说身体不好, 这才一直在竹林小院中修养, 从不出门。”
“若是被人发现了, 多失礼。”
路杳杳想了想,好像有次散步时走到竹林边上时,殿下确实也曾介绍过里面住着的是鄯州带来的老人。
“你见过吗?”她好奇地问着。
绿腰摇了摇头:“没呢, 听说这位贵客很少出门, 一切事物皆有身边的一位仆人伺候的。”
路杳杳听得越发心痒痒,奈何别人既然深居简出,倒也不便打扰。
“那你等会找人找个借口把平安带回来。”路杳杳收回视线,捋了捋袖子上的竹叶,扭头吩咐道,“平安发起疯来没大没小,别伤到人了。”
绿腰笑着点点头:“等会回去就让小黄门把它带回来。”
两人正准备离开,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大门打开的吱呀声。
路杳杳心中好奇, 悄咪咪地扭头看去。
一道白色身影背对着她,如墨青丝长发被木簪挽起,正半弯着腰撸着平安的脑袋。
平安兴奋地直拱他的手。
她眯了眯眼, 突然僵在原地。
“娘娘……”
“娘娘!”
绿腰一开始见她沉默还颇为不解,轻声喊了句,但很快她便大惊失色地大喊了一声。
因为路杳杳突然间提着裙摆朝着竹屋跑去。
她声音颇为尖利,打破竹林间的寂静,惊起飞鸟无数,也顺便惊动了屋前的一人一狗。
平安耳朵一动,贴着头皮扭头看向来人,水汪汪的大眼睛扑闪一下。
原本摸着平安脑袋的人手指微僵,但是很快便回神,单手握拳咳嗦一声,紧接着不动声色扭头,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关门。
平安直摇的尾巴一顿,歪着头看着紧闭的大门。
“汪呜~”它用脑袋推了推门。
那边路杳杳还未靠进小院只看到冲天而降出来两个侍卫。
侍卫穿着青绿色的紧身衣袍,立在路杳杳伸出,伸手挡住她的路,颇为为难地说道:“娘娘止步,江先生体弱,不见客。”
路杳杳被拦下后,脸上的慌张惶恐但又是遮掩不住的惊喜之色很快冷静下来。
“江先生?”她捏着帕子的手微微用力,“殿下带回来的贵客?”
拦住的两个侍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身形高挑的人拱手,恭敬说道:“是,是宁王府的老人,随着殿下入京的。”
“江先生体弱多病,不宜见风寒,是以从不外出。”另外一人补充道。
路杳杳沉默着。
“我要见他。”她向前踏出一步,丝毫不畏惧前面挡着的人。
两个侍卫大惊,又不敢出手阻拦,只能步步后退,之后不得不挡在大门口。
“江先生真的不见客。”
“娘娘不要让我们为难。”
两个侍卫挡住大门,满头大汗地求饶着,其中一人突然看向竹林口。
竹林门口的旭日还未踏入竹林,突然觉得不对,定睛一看,只看到路杳杳气势汹汹地站在大门口,吓得魂飞魄散,对着看过来的侍卫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自己连滚带爬地跑了。
竹林内,绿腰匆匆而来,见着路杳杳脸色不好,心中一惊:“娘娘怎么了,可是认识里面的人,既然初次,不如请殿下来。”
“若是初次面见,更需要殿下作为中间人才是。”她勉强地笑了笑,却见路杳杳脸色依旧不见缓和。
路杳杳看着紧闭的大门,牙关紧咬。
“我就看一眼。”她低声说道,不可置信中有含着一点坚定,“就一眼。”
是或者不是。
不是,不过是八年来一如既往的失望,若是是,便是绝地重生的惊喜。
一切都取决在这一眼中。
高个侍卫硬着头皮婉拒着:“江先生脾气不好,在鄯州便从不见客,娘娘不若请殿下来。”
路杳杳嘴角紧抿,浅色眸子蕴含着怒气。
四人不得不在秋风瑟瑟中僵持着。
平安见状不对,早早就跑开了,躲在石桌后狗狗祟祟地张望着。
“走开!”路杳杳小脸阴沉,抬眸怒声呵斥着,琉璃浅色眸子跃上一点光,“我是东宫太子妃,见一个潜邸之人为何不可。”
“让开!”
她虽很少发火,但动起怒来颇有路寻义的风格,眸光越发明亮,好似带着一把火,声音不由低沉,怒气翻滚。
两个侍卫直接跪在地上,额间布满冷汗,却还是没有退开,无言表明态度。
路杳杳大怒,伸手要去拔侍卫的长剑,架在一人脖颈处,吓得绿腰眼皮子一跳。
“还不让开。”她对着侍卫怒斥着,扭头又苦口婆心地劝着,“娘娘不必动怒,等殿下来自然会惩戒这两人。”
四人气氛极为僵硬,两个侍卫跪在地上,死死堵住门,任凭长剑威胁,也是纹丝不动,路杳杳气得手指直抖,绿腰也是吓得面色发白,左右为难。
“杳杳。”
一双手搭在她颤抖的手指上,温柔地止住了她的动作。
“我要进去。”路杳杳任由他收了剑,平静说道。
温归远把剑插回到侍卫剑鞘中,闻言笑着点点头。
“自然可以。”
路杳杳抬眸看她,见他笑得浑然不知事的大方模样,心中的惊怒慢慢消了下来。
“太子妃要进去便进去,月楼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见一面又如何。”他低头怒叱着,“还不下去领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