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虚弱靠在床上的人,见他漆黑睫毛冷淡地垂落,发青的唇色微微抿着,看上去格外不近人情。
那张肖像路家大郎君路远道的面容,在冰冷默色之下变得越发陌生疏远。
路远道性格温柔正直,嘴角笑意常年不减,素有长安笑君子的称号。
“那便有劳了。”江月楼眉心蹙起,闪过一丝不耐,但是很快又松懈下来,薄唇轻启,冷淡说道。
他看也不看床边几人,只是伸出手来放在床沿上,嘴角一挑,露出一点讥讽笑意:“那就有劳神医了。”
叶甄不为所动,连忙拱手行礼直道不敢。
高个侍卫极为热情,又是端椅子请人坐下,又是拎药箱减轻压力,甚至还殷勤地拿出药枕,体贴地放到江月楼手腕下。
“江先生极易疲倦,还请大夫速速诊脉。”他握着叶甄的手,极为担忧真诚地说着,“往常这个时候是先生休息的时候,可不能耽误太久。”
叶甄看着他,最后抽回手,淡淡说道:“自然。”
江月楼露出的半截手腕格外惨白枯瘦,发青的脉络突兀地首先在细白的皮肤上,看上去竟然颇为触目惊心。
路杳杳从没见过这么虚弱的人,好似一阵风,都能把眼前之人吹走,好似一眨眼,那个细微的胸膛就会彻底停了下来。
“朝暮?”沉默间,叶甄惊呼一声,脸上露出不可置信之色,“你怎么会中朝暮。”
江月楼冷淡地收回手,一直半阖着眼终于微微掀开,露出一点浅淡的讽刺笑意:“果真是名医。”
“他怎么了?”路杳杳不解地问着。
叶甄见他重新闭上眼,不愿说话,便自己开口解释道:“这位……先生是中毒了。”
“朝暮乃是一种奇毒,来自江南苗族蛊毒下形成的一种奇毒,中了此毒,人便会慢慢虚弱,短者一年,常年三年,便会慢慢虚弱,直到死去。”
路杳杳第一次听说还有这样阴险的毒物,杏眼微睁,突然看到床上江月楼这般虚弱的模样,沙哑地问道:“那他?”
“毒入心肺,怕是……”叶甄手指微颤,他扭头,强忍着颤抖,“你,你中毒多久了。”
“八年了。”高个侍卫说道。
“八年!”
“八年。”
路杳杳和叶甄齐齐喊道。
“是啊。”高个侍卫被吓了一跳,小心说道,“说起来也是可恶,江先生本在甘州生活,在当地也算是名士,奈何因为一些小事得罪了黎家,黎家招揽不成,便心生毒意,划画了先生的脸,还喂下毒药,也是先生命不该绝,逃到鄯州,最后被殿下所救。”
“这些年殿下也是寻了不少大夫,奈何都没有办法。”他长叹一口气,无奈又心疼地说道。
“到哪一步了?”叶甄摸着胡子,上前一步,仔细问道。
江月楼抬眉,呲笑一声:“不是说你专治外科吗,怎么连毒也懂。”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路杳杳,目光冷淡而随意。
叶甄一愣。
身后的路杳杳同样不解地看向叶甄。
叶甄尴尬地笑了笑:“老夫虽擅长外科,但听闻此毒已久,好奇而已。”
江月楼不再说话,显然已经耗尽了力气,眉宇都带着倦色,呼吸声都沉重了不少。
“这,你看……”高个侍卫犹豫地看着太子妃,“江先生吃了药一般直接休息了的。”
路杳杳看向叶甄,叶甄摇了摇头。
她愣愣了看了一眼已经闭眼小憩的人,微微失神。
当他这样沉默不语的时候,那种熟悉感越发明显,几乎要扑面而来。
可终究不是他。
她的哥哥怎么会这样看着她,怎么会露出这样讥笑的模样。
“正的没问题?”路杳杳脚步沉重地出了竹林,一时分不清自己心中的情绪。
追寻哥哥踪迹八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可从没有像这次一样,不论是与不是,都像一块石头压在她心底,让她分外难受。
“叶老?”她见人没人说话,不由又喊了一声。
叶甄回神,连连摇头:“没有,不是假的。”
“叶老在想什么?”路杳杳见他神色有异,不解地问着。
叶甄在沉思中惊醒,察觉到她惊疑的视线,像极了路相不经意打量人的模样,背后不由惊起一声冷汗,这才连忙收敛了脸上的神情,严肃说道:“担忧那位江先生的病情,朝暮是奇毒,刚才一时忍不住多想了一会儿。”
“那毒有解码?”路杳杳随口问道。
叶甄看着她,突然笑了笑:“也许有吧,只是还未被世人发现。”
“那真是可惜了。”她摇了摇头。
叶甄敛眉,眉心紧皱,直到上了马车都不曾舒开。
“娘娘,今年是夫人的第十三年,按理也该去江南祭拜一下的。”他掀开车帘,忍不住开口突兀地说着。
路杳杳脸上神情微微凝滞,露出一点阴沉之色。
说来也是奇谈,路家夫人是陇右道西州人,路相是岭南道交州人,可她娘临死前却要求把自己葬在江南道越州。
最奇怪的是,爹最后竟然答应了。
哥哥当年亲自送母亲去了越州,之后回来沉寂了许久,甚至总是看着她发呆,索性一月之后就恢复了正常。
“都是我多嘴,不过是随便问问。”叶甄连忙开口打着圆场,长叹一口气,“想必夫人也被人照顾得很好。”
路杳杳沉默,目送马车离开,马车行驶到小巷时突然停下,周围安静得吓人,陷入沉思中的叶甄倏地一惊。
只听到一阵风被划破的声音,紧接着一张纸条悠悠跌落在窗边。
叶甄眼皮子直跳,颤巍巍地伸手拿了起来。
只见字条上是四个熟悉的字迹。
——多谢先生。
他眼眶微红,手指颤抖,连忙伸手掀开帘子,只见窗边立着一人。
“李卫。”他大惊,很快又压低嗓子,惊讶地喊着。
被人喊成李卫的人微微笑着,指了指喉咙不说话。
“你,你……”叶甄大惊。
李卫不说话,只是看着叶甄,拱手致谢,准备策马离去。
“等会,大……大郎君……”叶甄整个人扑在车窗上,一脸急色,“到哪一步了?”
李卫脸上的笑意缓缓敛下,抬首,艰难地在喉咙间比划了一下。
叶甄眼前一黑,差点一头跌落下来。
毒入咽喉,药石无医。
等他回神,李卫早已不见踪影。
“命啊,都是命啊。”他跌坐在蒲团上,紧紧捏着手中的字条,只把字迹都模糊了,这才喃喃自语,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那边路杳杳满腹心思地回了迎凤殿。
等候多时的春嬷嬷迎了上来,递上早已备好的暖炉,吓了一跳:“娘娘的手怎么这么冷。”
路杳杳捧着手炉,笑了笑:“没事,快入冬了,这天可真冷。”
“确实,今年冷得也太快了些,这一眨眼,今年都要过了。”
路杳杳发怔:“是啊,今年都要过了啊。”
“怎么了,娘娘。”春嬷嬷地不解又担忧地看着她。
“娘娘,卫风来了。”就在此时,红玉掀开帘子,带来一阵风,吹得路杳杳冷静了片刻,抬眸一眼就看到红玉身后站着的卫风。
“让他进来吧。”路杳杳强打着精神说道。
卫风踏入屋内,一抬眸就看到软塌上懒洋洋歪坐着的人。
“你这几日都去哪了,今日一大早就不见你。”路杳杳收拾好心情,打趣着。
卫风抱剑,低眉顺眼地站在一侧。
“江南来消息了,有人在越州看到大郎君的消息。”
咣当一声。
暖手炉跌落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路杳杳抬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满脸茫然不知所措,像是要确认一般,可又不敢开口,眼睛亮起一阵光,让她浅色的琥珀眸子越发晶亮。
“在越州。”卫风看着她,抱剑的手微微捏紧,低声重复着。
是了,今年是娘去世的第十三年,哥哥本就最重礼节,若是他还在,肯定回去祭拜的。
“越州。”她抬眸,眸底的光比即将落下的夕阳还要耀眼,好似最后一簇光芒在跳动,在燃烧,“我要去越州。”
“成了。”
旭阳站在竹林小院内,不可置信地说着。
温归远原本坐在一侧的竹椅上懒洋洋地看着棋谱,猛地抬头。
江月楼面不改色地把手中的药一饮而尽,冷淡地嗯了一声。
“剩下就是殿下的事情了。”他笑说着,“毕竟之后是要分别好几个月了。”
温归远手中的棋谱捏了好几下,尤带难以相信的神情:“连这等处境都能每一步都算到了,步步经营,一步反击,江月楼啊,江月楼啊,怪不得路相当年对了下了狠手。”
江月楼笑着咳嗽着,疲惫地闭上眼,不再说话。
“算了,也算平息下来了。”他松了一口气,安慰着。
“殿下。”门口旭日惊慌失措地说着,“江南道盐务官被人浑身是血地抬进宫了。”
江月楼自半昏睡中倏地睁开眼。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眼皮子一跳。
作者有话要说: 换地图,终于!最重要的地图要来了!!!!
深知身在情长在,未妨惆怅是清狂——李商隐,改编的 ,,
第68章
去越州的事急不得, 毕竟眼前还有个圣人千秋在,路杳杳只是先让红玉去内务局递了帖子,随着盛典越来越接近, 各宫也都忙了起来, 此事不得不搁置在一边。
后宫内务, 因为帝后关系越发紧张, 今年便多了淑妃和东宫一同出面主理事务。
路杳杳身为东宫太子妃早早就开始忙得脚不沾地,做了凤仪殿和暮霭殿两宫之间的传话人。
淑妃是杭州人,一应物件都讲究精致秀美。
皇后是洛阳人,所做之事都要求大气华丽。
两人意见时常向左, 各宫尚宫不得不另辟蹊径,都去寻了东宫太子妃。
毕竟太子妃的身份背靠东宫和路相, 又得圣人宠爱, 在宫中极为体面。
路杳杳不胜其烦, 奈何无论如何推脱,都挡不住这股趋势。
“淑妃来了。”绿腰掀开帘子无奈说道。
路杳杳刚刚放下手中的账本,头疼极了,挥了挥手:“请进来吧。”
皇后和淑妃这几日轮番来东宫,无非就是为了当日盛典的宫殿位置和宫位安排。
果不其然,淑妃一进来, 态度极为温和自然,一开口果然是关于宫位安排的事情。
江南谢家在世家中连末流都算不上, 要不是有了个盛宠的淑妃,只怕今年入长安城都没下脚的地方。
淑妃这几年借着圣人的威势, 在长安城颇有脸面,结交了不少人,这次盛典, 圣人又准许谢家人能入宫赴宴。
在座位安排上自然有些说话。
皇后一开始直接安排到最后的位置,一向温和的淑妃难得出了脾气,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一来二去,两人终于闹到圣人面前,圣人在各方哭哭啼啼中,大手一拍,这差事就落到了东宫头上。
远坐东宫的路杳杳被这顶突如其来的锅砸懵了,差点没崩住笑。
简直是无妄之灾。
“谢家毕竟初次入长安,又是娘娘的母族,面子自然不能丢。”路杳杳细声细气地说着,“但你也知,长安城素来也是有不成文的规矩。”
她颇有技巧地微微一顿,脸上露出温温柔柔的笑意,语含深意却又不高高在上,让人听了便极为温帖。
淑妃点头应下:“我双亲常年在江南,初来乍到,自然也应遵守长安的规矩。”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笼雾双眸露出一点哀愁之色,似喜非喜:“我与他们已有近十年不曾见面,一入深宫寻常亲情便难以维系,这是第一次,我自然不愿他们难堪,杳杳,也该明白我的。”
她双眸含泪,眸光哀伤,路杳杳不由沉默下来。
不得不说,淑妃能笼着帝王的心长达十年,光是这个说话的本事就值得他人学习。
“娘娘不必过分伤神。”路杳杳神色自若地岔开话题,“谢家虽然在长安城根基尚浅,但淑妃娘娘珠玉在侧,人人都要高看三分。”
“周家几位郎君性格温和,周夫人为人和善,在长安城颇有美名,娘娘觉得如何?”路杳杳直截了当地说着。
淑妃手中的帕子微微一拧,颇为惊奇的打量着面色平静的路杳杳。
周家在长安城是清贵,出了两任太傅,如今周家家主担任了门下省门下侍郎,乃是清贵要职,但周家礼仪世家,在外约束子弟极严,在长安风评极好。
“周家在第四桌。”淑妃思索片刻后说道,脸上笑意顿时如沐春风,温和可亲,“杳杳果真八面见光,安排得井井有条。”
路杳杳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未必没人想到可以安排在这个位置,只是其他人谁也不好开口,淑妃不能,皇后不愿,但一定要有个人拍板,这事便落在路杳杳头上。
路家和白家早就势同水火,倒是在淑妃这里一直维持着融洽的关系,路杳杳自然愿意顺水推舟,成全谢家的体面。
淑妃心愿达成,脸上的笑意都真诚了许多,嘴角右侧一点梨涡若隐若现:“那就不打扰杳杳了,这几日也辛苦了。”
“对了,听说东宫的梅花今年开得早了,也不知能否有幸去看一下。”淑妃不经意扫了眼门口盛开的白梅,捂着唇,态度熟稔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