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以为,沈卿一心求稳,必然不愿看朝堂纷争四起。”也不会说出此等大胆之言。
话虽如此,司马睿微微一笑,眼中终究多了些许温度。这几年,二人算不得纯粹的君臣,却也算不得真正的知己友人。
但今日,他想,终归是友人多过于君臣的。
沈煊眼中微动,最终仍化作一派坚定。
“陛下心中自由一番沟壑,臣相信,您不论作何决定,心中必然是以天下为先。”
这般便已足够。
天成帝起身亲手将殿下之人扶起。
“沈卿之心,朕必不相负。”
***
走出御书房,沈煊抬起头,不知何时,天色已然暗沉。寂静的宫道之上,一旁的小寻子仿若无意一般说起。
“前些日子,宫里头都说庄家姑娘要赐给三皇子做皇子妃呐,谁成想今个儿却成了大皇子侧妃。”
沈煊手下一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陛下今日竟心灰至此。
对方此举,已经是明晃晃的阳谋了,但大殿下最终还是走了下去。此时此地,对方究竟看不看的出已经不重要了。
倘若那位未曾识破了对方醉翁之意,心思未免太过单薄,陛下如何放心以万里江山轻易托付。但若是对方分明知晓后果,但仍这般走了下去,陛下只会更加心灰。
权谋尚能多加历练,但心性却更为难改……
沈煊回头,哪怕正值黑夜,诺大的宫围依旧巍峨如故。天下人梦寐以求的至尊之位,哪里又是那般好坐的?
而此时御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见沈侯爷走后,陛下明显好上了许多。李总管还未来的及高兴,便听上首之人忽然道:
“将这封诏书拿去烧了吧,就在殿里,李庸你亲自来。”
看着上首帝王一脸淡漠,李总管悚然一惊,哪怕已经经过大风大浪,拿着诏书的双手依旧颤抖不已。熊熊烈火很快便将一切吞噬。
只见被火焰席卷的明黄色残布中,“太子”两个大字若隐若现,李总管擦了擦额角溢出的汗意,却是不敢在多看上哪怕一眼。
正在李总管心惊胆颤之际,却听上首帝王再次开口:
“李庸,今日御书房内除了衡儿并未再有其他人过来,嗯?”
李总管很快明白上意,马不跌的点头道。
“回陛下,今日下午御书房内并未有人来过。”
李总管说的信誓旦旦,心里却已经再盘算着如何封住底下那些小崽子的嘴。
还有那位沈侯爷,日后也得好生恭维着才是。
****
翌日,圣人连发数到旨意。大皇子司马衡授封明王,并赐承恩公庄家之女为侧妃。朝中众人不由大惊失色,明者,日月之交辉也。可以说是极好的封号了。然而再好的封号那也是王爷而非太子啊!
本以为圣人心意已然明明白白,下任储君必然不做他选,谁曾想怎么就出了岔子呢?
而其中更为惊恐的莫过于庄家无疑,自家数年所谋终于得尝,按理说本该高兴才是,但涉及到外甥储位,庄侯爷此时哪里还有心情想旁的。便是在傻他也知道,若是外甥没法子继位,等待他们庄家的又是什么?
庄侯爷不敢往下想去。然而更令大皇子一党心神剧裂的是:
随着大殿下封王,正式在朝中有了实职,陛下好似终于想起了后头几位儿子一般。一时间成年的几位皇子悉数封王,户部,工部大理寺遍地可以说开花。
庄侯爷闻罢几乎快要晕厥过去。
宫中,面色呆滞的接过圣旨,司马衡心中一片寒凉。一时间竟是不知今夕何夕。
与之相反,众皇子府中,几位新晋王爵却是一派欢喜。
哪怕此时此刻,众王爷心中无比清楚,于皇父而言,他们之于皇兄不过是那磨刀之石,他山之刃。
但那又如何,身为皇亲贵戚,谁又甘心一辈子碌碌无为。
不曾被磨过的刀具不论外表在怎么光鲜亮丽,依旧不过废铁罢了。那么不曾磨过刀的石头呢?
于皇家来讲,只怕是连块儿废石都不如。
不论众位皇子心中作何感想,一枝独秀的时代终将结束,百舸争流才是未来大势所在。
朝臣们或恐惧,或兴奋,或是跃跃欲试。然而历史的脚步从不曾因谁而稍作停留。
第219章
天成十八年秋。
京中一处小楼之上, 两位文士打扮的青年此时正依窗而坐。其中一位身着靛青色长服青年眉目微皱,看着对面明显有些神思不嘱的好友,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庭之你……当真决定了吗?小弟知道你一向最是敬佩沈侯爷, 但言家到底几代大儒, 数代诗书传家,如今庭之却反其道而行执意报考农院,怕是伯父那里………”
青年张了张嘴, 看着眼前好友明显欲言又止,然而对面白衣男子迟迟没有说话, 只看着楼下来来往往言笑晏晏的行人出了神儿,目光温和沉静。
“云彦兄, 你看见没有,十年前的京城同现在相比,当真大不相同了!”
蓝衣青年默了默,透过窗外看向底下形形色色的人群, 不拘男女老少,具是衣衫齐整,面目生动。自五年前,在如今的农院掌院沈侯爷带领下,棉花产量大幅度提高,如今便是平民百姓, 也能时常穿在身上。且据他所知,顺天府已经很少见过饿死冻死在街头乞丐了。
倒是年前遇上了一个, 兵卫还未上前, 立马便被围观百姓叹息甚至耻笑道, “这年头,有手有脚的还能冻死在这儿, 可见铁定是个懒汉子没跑了。”
想到身为顺天府尹的堂兄跟他讲这些时,脸上惊叹甚至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何止是不同啊,蓝衣青年心想,都说唐朝开元盛世天下皆安,农不易亩,夜不闭户。可瞧瞧他大瑞如今,又差在了哪里。
而眼前一切是建立在什么之上的,大家心里也不是没有数的。想到去年宫中见到的那位沈侯爷,如今的农院掌院,权名赫赫却难得依旧平易近人。
也勿怪身为清流子弟的好友都这般推崇。
“云彦,你也知晓,为兄打小便酷爱明算等诸般杂学远甚于孔孟之道,只是数年前明算何等式微,在正统士人眼中不过是鬼域小道,家中必是不允我坏了门风。可如今托沈侯爷的福,终于有了能一展抱负的好地方。”
说到沈侯爷三字,男子一双眼睛的惊人,过往的惆怅具都消失无踪。
“云彦,为兄不求能如侯爷一般利在千秋社稷,只求能一展所长,能有些微末成就也不至蝇营狗苟一声。”
言罢白衣男子抬头看向好友,素来温和的眸子中却是一派坚定。
“庭之………”
蓝衣青年眼神微动,刚想在说些什么,却见下方街道突然传来一阵锣鼓嘈杂之声。
“张榜了,张榜了!”
肉眼可见,白衣男子手中一紧,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下方,哪怕隔着众人,丝毫瞧不得什么。
蓝衣青年心中一叹。
不多时,便见一灰衣小厮衣衫凌乱跑了过来,满眼欢喜道:
“恭喜公子,贺喜公子,您中了!中了呀!”
言罢,小小的酒楼上具是一派贺喜之声,一旁的店小二连忙咧着嘴上前热情道:“哎呦恭喜客官了,我们家掌柜说了,今个儿中了的老爷们不拘用了啥,这单子他给都免了!”
白衣男子闻言一愣,连忙道:“怎能劳掌柜的破费!”
“有啥破费啊!客官您是不晓得。”小二咧着嘴笑:“小店早有这规矩,我们掌柜的早说了,今个儿取中的老爷们日后都是咱们百姓的大恩人!”
“咱们哪里能收恩人的银两!”
“是啊,两位公子可别客气了,店里这规矩都定下好多年了!”
“公子甭客气啊!”
伴着众人善意的笑声,离开小楼时,两位贵公子不免有些怔愣。蓝衣男子不由叹道: “都说农院在民间声明极佳,如今看来,果真闻名不如见面!”
也怪不得杂学居多的农院在儒学繁盛的今天仍能在世林中占的一席之地,不过想想农院这十年来的种种功绩,又觉得理当如此。
百姓虽不比上位者眼光长远思路周全,但有时候却比当局者更为清明。想想这些年那些所谓正统儒士们隐约的排挤,还有沈侯爷早年承受的诸多攻讦。
便是蓝字青年本人作为正统儒家士子,也不得不叹上一句,有时候腹中三千诗书的儒生竟是比不得大字不识一个的百姓。
想到这里,又见一旁喜不自胜的模样,这么些年来,除了听到有关沈侯爷的传闻之时,他从未见过对方这般高兴。
蓝衣青年终于释然一笑,真诚道:
“为兄在此恭喜言兄得尝所愿!”
“云彦兄……多谢!”
两人相视一笑,种种默契尽在不言之中。眼看天色已晚,二人正要分道扬镳之际,突然蓝衣男子好似想到了什么,突然脸色大变:
“对了庭之,昨个儿听父亲提到过,沈侯爷他……好似要调离农院!”
“ 啪!”话音刚落,只听白衣男子手中折扇重重落在地。
与此同时,御书房内。君臣二人对坐一旁,中间是一盘尚未分出胜负的棋局。
“沈卿,农院是你一手所建,所有书目资料也都是你一人所创。时至今日你当真执意离开?”
一子落,天成帝抬头,看向对面的眼神清亮一如往昔的中年男子,眼中中不乏惋惜之意。
“陛下,正因为是微臣一手所创,此时臣才要早早离开。时至今日,农院已经不是需要臣与陛下搀扶着才能勉强立在朝中的黄口小儿,微臣也该到了放手的时候,在继续呆下去反倒会阻碍其发展。”
沈煊微微一笑,随即从容落下一子。
这些年来,农院虽成果不少,然许是一应理论最开始具都由他所创,在加上那一个个成果。他在其中权威实在过大,众人纵是有所疑虑,也大都自我否定了去。
敢于去挑战已有论断者实在太少了些,一个成熟的部门,一个成熟的学科体系,不应该也不能过于依赖一人。
真正的科学,应当在不断否定中成长。
更何况,他有这些理论其实绝大多数占了先行者的光。并非是他本人的奇思妙想,论起逻辑思维,科学素养如今农院比他强的人并不算少。
“陛下,农院,如今也该是百花齐放的时候了!”
说话间沈煊随手捻起白玉色的棋子,语气干脆利落并无多少遗憾之意。
天成帝轻轻抬眼,哪怕过去十年之久,眼前之人依旧清朗一如往昔。君臣多年,他何尝不明白,除了方才这些,恐怕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世林之中,谁人不想要莫大的声望,名流千古又是何等的诱惑。偏此人,非要一再规避。
不过这才是沈卿,十多年的莫大权利名望之下依旧不曾蒙了对方的心智。
天成帝声音说不出的温和。
“成,既然沈卿执意,正好户部那老头也到了退休的时候,到时候沈卿顶上就是。说来户部也算沈卿老地盘儿了。”
轻车熟路吗?沈煊洒然一笑,也没推辞只拱手道:“微臣便多谢陛下了!”
天成帝笑着摇摇头。“只你这些年功劳也着实不小了,朕总要有所表示才好,沈卿此次可莫要再过推辞。”
沈煊微愣,连忙道:“臣既然接管了农部,这便是臣份内之事,何须再如此大动干戈。”
“不只是农部,沈卿心思谨慎,素日里这些个功劳不愿显于人前,但朕总是不能忘了的。”
言罢,天成帝看向窗外目光悠远。“今日这太平盛世,该是有沈卿一半的。”
看出陛下这回是铁了心,沈煊眉心一动,突然笑道:“那微臣可能向陛下亲自求了这个恩赏?”
***
走出御书房,沈煊心情颇好,正准备离宫之际,却见前方明王拿着一叠公文正大步往这边走来。沈煊脚步微顿,上前一礼道:
“微臣见过明王殿下!”
“沈侯不必多礼,侯爷这是刚从父皇哪里过来?”
“回殿下,正是如此。”
沈煊恭敬又带着些许疏离道,司马衡也不以为意。毕竟这些年对于诸位皇子,沈煊一直做此态。更别提偏向哪位了。行走间,司马衡仿若无意般问起:
“小王无意间听说沈大人即将调离农部,不知此事可是真?”
“此事尚需陛下裁夺,臣等不敢妄加揣测。”
“侯爷还是这般的谨慎。”
“殿下谬赞。”
眼看沈煊这里问不出什么,司马衡也未多纠缠,两人走的路不同,很快便分道扬镳。
看了眼对方远去的身影,沈煊微微沉默,这些年眼瞧着诸王爷权利日益加大,斗争也愈发的激烈了起来。即便如此,陛下并未太过偏帮对方,再吃过些许亏后,这位殿下确实成长了不少。
若是当年对方能有今日的权衡谨慎,许是这些年的争斗根本不会发生。
沈煊心中一叹,却又默默将这些心思搁下。今时到底不同往日,猛虎既然已经出笼,成王者必得有弹压众虎,让众人心服的能耐。
这一点,便是陛下如今圣威赫赫,也都帮不了他。
回到家中天色已有些晚了,沈爹此时早早用过晚饭,正慢悠悠的在庭院里绕着弯儿。虽已经年岁不小,但这几年京里众御医不间断的瞧着,数不清的好东西用着,再加勤于锻炼心神舒畅,瞧着竟不比来之前差多少,脊背依旧挺得极直,看着颇有精神。
见沈煊这么晚回来,脸色也没多大变化,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了。只随口道:
‘’回来了!可是用过了?”
“自是用了的,您儿子还能饿着自个儿不成?”
沈煊笑笑,这会儿天也快黑了,便准备扶着老爹往屋里去。一路上还将自个儿打算退出农院的事情说了。
沈爹闻言微愣了片刻,随即便连连点头道:“退了也好,退了也好,这人啊不拘在哪,到底不能太尖儿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