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总?陈……嘟嘟。”
一阵忙音,聂国兴一把扔掉电话,整个人疲倦地摊在老板椅上。他捏了捏眉心,伸手去拿烟,烟盒却早已空了,烟蒂已经从烟灰缸里漫了出来。
华鼎坍塌对他的公司几乎是灭顶的打击,他的合伙人早在出事前的半个月就已经卷款跑到了国外,这是他是出事后经过几方打听到的。
合伙人的公司早在前年就已经是个空壳公司,他染上了赌,投资又失败,身家早就败的干干净净,甚至还欠了一屁股烂账。
这些讯息无一不再告诉他,这次的事件并不是突发意外,就算今天不出事,以后也会出事。
因为材料有问题,有很严重的问题!
当初凭借他的资金和人脉,其实根本拿不下华鼎现在那块地皮,蛋糕太大,想吃的人太多了,他一个初出茅庐的暴发户,想在无数庞然大物的嘴里啃下这块蛋糕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最后他还是拿下了,这一切都仰仗于那位合伙人在中间牵线搭桥四处走动。
人能真诚一时,却不能保证一世。
人心易变,委实难测。
因为家庭横生变故,聂国兴那段时间精力不济,对工作确实有些力不从心,对工地的材料和人员变动也没有做到事事亲为,才有了他们钻空子的机会。
他是真的从来没有想过,他对此充满信任的朋友会在材料和账目上动手。
那人偷偷瞒着他低价购入了一批不达标的劣质材料混在以前的达标材料里,然后把之前高价买的材料二次高价卖出,包括这期间他公司一直定期购买的材料。
若是这样也就罢了,几个包工头又是人精,一看材料就什么都明白了,但是他们闭口不言,甚至还把余下的正规合格材料全部私下倒卖,劣质的施工材料加上偷工减料,所有的漏洞都被一场始料未及的暴风雨掀开,彻底暴于人前。
华鼎……根本经不起查。
一查就完了。
他完了,兴泰也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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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地新闻台里,早中晚都在播放华鼎的最新消息。
就连赵春花这种不会上网的老太太都知道这件事在网上闹得很大。
晚上,一家人守在电视机前看本地新闻。
画面里,一群受害者家属聚众堵在兴泰公司门口,大闹着要求老板给说法,要赔偿,甚至还有混在其中的激进者要求老板偿命。
五条人命,还有一个现在还躺在重症监护室的高位截瘫,他或许这辈子都只能躺在病床上度过余生。
六个家庭的破碎,不亚于灭世风暴,直接把兴泰卷入其中,寸寸搅碎。
客厅气氛压抑。
赵春花把手中的橘子皮丢进垃圾桶,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沉默良久后,她长叹一口气,唏嘘道:“聂国兴这次是真的完了。”
当年大院里人人都羡慕聂国兴,说他出息,是他们院子里最出息的人。
他是潜龙,注定会腾飞。只是这腾飞的龙,一着不慎就坠了地,砸了个头破血流,奄奄一息。
他把身家都投入华鼎,最后华鼎却毁了他。
一个质量不过关的华鼎,五条人命、接踵而至的解约合同、被人动过的账目,和无数甲方催款单和银行欠款单纷沓而至……他已经完全没有翻身的可能性了。
那旖在半个月后突然收到一个快递,对方指名道姓说是寄给她的。
又过了半个月,兴泰被查,华鼎被封,兴泰老板和老婆离婚的消息,一天接着一个爆出,让人应接不暇。
那旖在电视里看到了久违的聂叔叔,他面容憔悴,消瘦得仿佛风一吹就能倒。
面对紧追不放的记者,他望着镜头,承诺会给受害者家属一个交代。别的,他不愿再多说,迈着被人撞得趔趄的步伐,狼狈离开。
大概是赔偿金安抚了躁动的家属,再也没有听说有人围在兴泰或华鼎聚众抗议,就连那位被医生判定高位截瘫、这辈子只能躺在病床上的受害者家属,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之后的事,那旖再也无从得知。
高一结束前的期末考,她在学校看见聂余,以往被众星拱月的少年,身边再也没有人围绕。
他像一只孤鸟,来去匆匆,不给他人追寻的机会。
从事情发生后,那旖其实很难在学校看见聂余,去他们班上找他,也是次次扑空。
听钟杰说,聂余现在在打工,他周末去咖啡店上班,晚上去游戏厅守夜,他连租房都换了,换了一个有些偏僻的地方,为了省钱。
他想帮他爸扛事儿,想和他一起还钱。
他变得忙碌,甚至没有时间回复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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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结束前,一次偶然,那旖在生日那天躲雨的咖啡店看见了聂余。
那天阳光正好,她站在橱窗外,透过落地窗,看见了里面穿着工作服的聂余。
他手里端着餐盘,餐盘上稳稳放着两杯饮料,面对刻意刁难的客人,他收起了满身桀骜,即便眉宇间都是不耐烦,双目却平静无波。
那旖在外面看了很久,却没有进去。
一直待到天黑,工作人员下班,咖啡店关门。
她躲在一处偏僻的角落,看着聂余站在公交站牌下等晚班车,看见他低头玩手机,直到兜里传来震动感。
聂余:【仔细想了想,优秀的人都应该和优秀的人在一起。】
那旖蓦地攥紧手机,她抬头,看向靠在站牌上的少年。
他微垂着眼皮,侧脸被屏幕荧光照出几分疲倦的冷意,浑身萦绕挥之不去的距离感。
那旖:【你就很优秀。】
手中一震,她看着聊天框,眼眶瞬间发热。
聂余:【我已经不优秀了。】
聂余:【那那,回家的路上小心点,以后不要在外面逗留到这么晚了。】
第62章 橘子坏了
兴泰公司宣布破产的新闻稿在一夜之间刷爆了各大网站。
随着一系列的公布, 华鼎的建筑材料不达标,兴泰账目有问题,拖欠数家甲方货款和员工工资的丑闻全被接连爆了出来。
紧接着, 兴泰公司被查封, 包括华鼎在内旗下所有资产、和另28套房产和商铺被法院拿去拍卖,用以偿还账务。
时隔多月, 事情终于有了结果。
而华泰公司破产的消息, 无异于平息了大众对华鼎采用不达标材料危害市民生命安全的担忧和愤怒。
对大众而言, 这是恶有恶报, 是作恶者该有的惩罚。
毕竟五条人命, 还有一个终身瘫痪,这是六个家庭的破碎, 是一面再也无法完整的镜子, 是再多金钱补偿都修复不了的内心伤痛。
大快人心, 活该。
唾骂声再次占据了网络, 他们尽情散发出自己的恶意, 用最恶毒的言语来慰问兴泰的老板和他的家人, 他们的尖锐毫不保留, 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这是正义的发言。
兴泰的老板是资本作恶者, 他们是艰难维权的正义者。
……正义, 永远无错!
“这说的太难听了啊。”宁丹丹见那旖一直拿着手机刷评论,明明牙齿都把嘴唇咬出血了,还自虐般刷个不停,一直在回复网友。
她平时不怎么在网上冲浪,没有见识过暴躁网友的战斗力,在现实生活中也没有和别人红过脸,乍地像疯了一样在网上帮兴泰老板说话, 简直就跟捅了马蜂窝一样。
眼睛都被骂红了,打字的手都在抖,却一直咬着牙继续和对方拉扯。
宁丹丹从一开始的目瞪口呆,到现在已经有点麻木。
她犹豫了片刻,撩起袖子,上了那旖那条摇摇晃晃的小船,亲自上线和那群大军对喷。
两个人的维护,在万千怒骂中微不足道。
就像两颗砂砾,发出去的瞬间就被淹没的洪流中。
人都是只听自己想听的,只看自己想看的,一切和自己意志不同的想法,都会被打入异端的标签。
他们自诩讲道理,却又比谁都不讲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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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游戏厅。
“给,这十天的。”老板把工资扔给聂余,突然道:“我这儿有个来钱挺快的活儿,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聂余把钱扔背包里,拉上拉链,转身就走:“不考虑。”
老板跟在他身后,不放弃道:“你最近不是缺钱么,来钱真的挺快,地下黑拳你知道吧?我有路子,你上去打一场,赢了我给你十万。”
聂余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老板看着他的背影,狠嗤了一声:“操,还他妈傲呢。”
都他妈落魄到打工挣生活费了,还他妈拿不准自己的身份。
“老大,你真想让他去打黑拳?”旁边一个小弟问。
老板舔了舔唇,表情有些兴奋:“未成年这个噱头你说能不能让他们感兴趣?”
何止感兴趣,估计会兴奋疯,毕竟那都是一群崇尚暴力的变态。
但是……
老板说着又有些犹豫,他混到今天这地步也不是没脑子的人。
有些人就是从天上掉了下来,身上也是有翅膀的,没准哪天就飞回去了。
比如那小子就不是个好拿捏的。
没搞好,不定什么时候就反咬你一口。
真他妈纠结啊。
聂余去银行把钱存了,然后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一个面包和一份外卖。
走到公交站时,车恰好来。他最后一个上车,径直走到最后一排坐下。
他靠在车椅背,垂着眼皮,撕开面包,三两下吃完。
街道两侧的夜景缓慢后退,暖黄的路灯,斑驳的霓虹,行走的人。
从背包里摸出手机,聂余点开好久没上的社交软件。
意料之中的,消息很多。有询问,也有关心,更多的是八卦。
手指划拉着屏幕,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有些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庆幸……
她真的很乖。
告诉她晚上不要再外面逗留,就真的,再也没有在晚上看见过她。
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开了她的头像。
翻着以前的聊天记录看了一会儿。
在输入界面上来来回回打字,好几次差点发出去,临到最后都一一删除了。
听钟杰说,她去他们班找过他好几次。
以前所有人都去他们班找他,唯独她。
现在所有人对他避而不及了,唯独她。
唯独她,唯独……那旖。
垂下眼,视线不经意落在旁边座位的外卖上,他心中上涌的冲动再次被压了回去。
他退出社交号,最后毫不犹豫选择了卸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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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租的房子有些偏,地段和环境都不是很好,但便宜。
聂余没有先回家,而是去敲了隔壁的门。
这是他给他爸租的房子,因为他爸不愿意和他住。不,或者说,他爸甚至不愿意和他说话。
只是他态度强硬地表示要么和他住,要么住隔壁,只能二选一,没有第三种选项,聂国兴才勉强同意住隔壁。
聂余不放心他,他得看着他。
在门口等了大概五分钟,门才开。
不过短短数月,聂国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胡子拉碴,满身酒意,双眼混沌,实在很难把门内的颓废中年人和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兴泰老板联系到一起。
精神状态极差。
“我不进去。”见他要关门,聂余连忙把手中的外卖递进去,“这是你最喜欢的盖烧饭。”
顿了顿,他低声道:“爸,你胃不好,少喝点酒。就算……就算想喝也先把肚子填饱了再喝,不然伤胃。”
回应他的是毫不留情的关门声。
聂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片刻后,他拿出钥匙,开了隔壁的门。
半夜,聂余躺在床上,把今天发的工资全部转到了一个账户里。
公司对外的欠款等法院那边拍卖后能填补一大部分,五个去世工人的赔偿款在兴泰还未宣布破产之前聂国兴就第一时间走自己的私人账户给了他们的家人,但是那个如今还躺在医院的高瘫患者,却不是一次就能了结的责任。
医药费,住院费,护工费,营养费……还有日后出院找疗养院的费用,都不是一笔小数目。
以往便罢了,但以聂家目前负债累累的经济条件而言,那是一笔看不到头、长久且巨额的支出。
聂余不可能,也不愿意把这样的压力全部让他爸一个人来扛。
聂国兴确实已经扛不住,他整日整夜都被内疚包围,只能用酒精来麻痹自己,身上的活气都在一夜之间被抽得一干二净。
妻子背叛,朋友插刀,公司破产,五条生命,一个永久瘫痪……
连番打击,已经彻底压垮了他。
他这辈子落得个什么?除了一身骂名,一无所有。
他丧失了对生活的热情,他看不见明天,也觉得明天变得可有可无。
他被浓稠的消沉包裹,织结成网,裹得密不透风,难以呼吸。
聂余虽然很忙,但没有落下课程。
学校大概也念着聂国兴曾经出资建了两栋教学楼的好,对聂余经常要请假条的行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考试的时候必须到,且成绩不能差到离谱的地步。
聂余的成绩想要差到离谱确实有些困难,他就算在课堂上补眠,每个月的考试成绩依旧保持在中上,一个让人挑不出错,甚至还想夸他两句的名次。
老师们很遗憾,他们都觉得聂余如果早把这股劲儿拿出来,对学习但凡多上点心,绝对能去特优班,未来考上重点大学完全没有问题。
可他以前不努力,现在却是没有时间努力。
他太忙了,忙得连转轴赚钱,一天的时间被无限压榨,忙到想成为一个优秀的人都没有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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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姿美找来时,聂余刚从咖啡店下班。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明艳动人,挎着名牌包,看起来毫无变化。
她是从一辆名牌车上下来的,车就停在咖啡店前面的路口,坐在驾驶座的男人扎着小辫,长着一张和他相似的脸。
男人在车内打量他,聂余面无表情收回目光。
潘姿美似乎有些不安,低头挽了挽发,道:“我给你打过电话,你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