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见得一袭黛蓝色的龙袍身影,挺拔秀颀,身后是黄昏落霞,余晖落在他身上,似是镀上了一层淡色的清晖,气度华贵又俊逸出尘。
“你怎么在这儿?”他的声音如玉石醇厚,又若磁石低沉有磁性。
似是没想到她会在这里。
楚洛原本就跪坐在案几前,眼下,跪直了身子,低头道,“早前有两本书册的批注有些问题,太傅让来苑中重修,要修些时候。”
“朕怎么没听太傅说起过?”他似是一面意外,一面入了东暖阁内。
“起来吧。”他温和的声音落在案几一侧。
楚洛抬眸,目光正好对上他。
他就她身侧,如同那日在兰华苑的暖亭内一样。只是那时的兰华苑中守着侍卫和内侍官,眼下,东暖阁的窗户和门也都敞开着。只是苑中冷清,除了早前在苑中候着的宫女和同他一处来的内侍官外,再无旁人。
他二人,似是在独处……
楚洛眸间微怔。
这一次,李彻似是没有移开目光,轻凑上前。
楚洛心底微微颤了颤,不知他为何忽然这般。
李彻唇角勾了勾,温和笑道,“墨水好吃吗?”
楚洛冷愣了楞,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不由伸了伸舌尖,微微舔了舔嘴唇,真是墨汁的味道……
她懊恼阖眸。
他唇角轻轻抿了抿,看着她阖眸懊恼的模样,早前心中分明不是这么计量的,却忽得漾了漾,若春燕掠过湖面,泅开道道涟漪。
眸间亦暖。
窗外,远处的落日正好栖下山脉,他轻凑上前,温柔吻上她唇畔。
第029章 “帝心娇”
“洛洛, 朕喜欢你……”
李彻一手拄着头,嘴角微微勾起。
“阿彻……”她亦回吻他,再往后的画面香艳而不可名状, 连带着她发间的馨香,肌肤的温软都栩栩如生, 仿佛还留在唇齿间……
李彻一脸春意。
应是全然没有要从梦里醒过来的意思……
大监心知肚明, 只得硬着头皮再唤了一声,“陛下……”
李彻嘴角再次微微勾起, 兀得睁眼, 似是半梦半醒之间,面色还沉溺在先前无比细致的暧昧里, 眸间都是温柔。
待得看清对面, 李彻怔了怔, 才想起自己方才在外阁间的案几上拄着头小寐,也反应过来, 刚才的一室绮丽都是春梦一场……
李彻看了看大监,有些愠色, “怎么了?”
不用想,他先前的一脸春色肯定是被大监看见的。
但看见了竟然还唤他!
脑子被门夹了吗!
大监心中叫苦不迭, 他也不想啊,大监只得暗暗吞了口苦水, 低着头上前道, “太傅同魏将军来了……”
李彻脸上的愠色忽得凝住,很快在眉间化开,“宣。”
大监这才出屋通传。
太傅会同魏宁一起来,李彻不用猜也知晓是什么事。
放了十余日的长线,应当是钓到大鱼了……
李彻眸光黯沉。
从祭天前的周密部署, 刺杀时候的雷厉风行,再到事后能将痕迹抹平得干干净净,是处处都想置他于死地,却不留痕迹。国中能做到的人有,但不多。
他心中自然有猜测,更有他不想肯定的猜测。
李彻微微垂眸,早前心中的悦然似是在这一刻,跌宕无存。
******
黄昏过后,很快入夜。
入夜过后,又很快到了夜深。
楚洛一面批着书册,一面伸手揉了揉眼中的疲惫。连着盯了许久的书看,她眼中干涩,人却无多少困意。
也不敢有困意。
其实太傅要她重新批注,要落笔的地方也并不多。
太傅……许是太傅让她来梅新苑中重新批注,应当也不是让她密密麻麻写满整个书册,所以她看得更细致了些,目光一直盯在书册上,需要落笔的地方才会伏案写字。
但若不是太傅……
青灯罩内,火苗略微颤了颤,楚洛眸间微滞。
梅新苑中很安静,除却偶尔的鸟鸣,便是风吹过苑中,树叶摩挲的沙沙声响。
每回苑中脚步声响起,她心中都不免紧张。
见得是苑中伺候的宫女来添茶,或是问她是否要些点心,再或是小厮来给青灯添油,她心中又微微一舒……
她不傻。
大监是文帝身边伺候的人,若是太傅……又怎么会让大监亲自去寻她来梅新苑重新批书?
要将这两本书册重新批完,一宿根本不够,让她批完两本,是想让她留在梅新苑,不回去……
她心中不是没有忐忑。
她想的到,是谁让她来的梅新苑……
楚洛握笔的指尖紧了紧,想起大监在苑中等候时,她借故回屋中眸间的慌乱,但冷静下来,想起文帝在马场见她时,有意拉开的距离与温和叮嘱;她被祖母逼着夜深去兰华苑中奉茶时,文帝眼中的诧异和解围……
文帝若是想要她,在兰华苑中的时候她就应当侍奉过。
她觉得文帝不是。
她想起那日苑中,他分明离她很近,却温声让她回去吧;她批好书册送回,他笑着问她要不要谢他帮忙解围,却留她在苑中剥了几日的葡萄,橘子,其余便是安静坐在一处看书……
文帝在她心中和谭源、谭孝,甚至旁人都不同。
他有天子威严和帝王气度,她却不像担心谭源和谭孝一样怕他。
他身上,有着让她莫名信赖的踏实感……
他尊重她的感受,亦会为她着想。她与文帝早前并未见过,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猜想,文帝本就有君子修养,还因为自己好马,听闻她的马没了,所以对她照顾几分。
所以即便猜到是文帝让她来的梅新苑,她也并未戳破,只是在东暖阁的时候,心中一直紧张和忐忑。
等到子时都过了,又到了丑时。
楚洛心中的紧张彻底松懈下来,心中微微一舒,连带着困意也浮了上来,一面批注,一面打着呵欠……
夜色更深,她也不知她何时睡着的。
……
醒来的时候,已日上三竿,天色大亮。
她身上除却早前那件披在身上的披风之外,似是还有一件靛青色的衣裳。
楚洛迷迷糊糊取下,应是苑中伺候的侍女怕她着凉,又怕将她吵醒给她披的,楚洛瞥了一眼,只是看清身上这件是靛色的龙袍时,楚洛整个人忽得清醒。
这件靛色龙袍她早前在文帝身上见过!
楚洛原本是跪坐在案几前,枕着自己的胳膊睡着的,当下,只“嗖”得一声跪直了,环顾着屋中。
因为是东暖阁,所以一眼就能看得通透。屋中除了她并无旁人,是从窗户望去,苑中也只有一个值守的婢女在远远候着,且已不是昨日伺候的宫女。
人走了……
楚洛心中喉间轻轻咽了咽,轻舒了一口气。
这才缓缓回神,看向案几上的灯盏。灯火应是早前就被人熄灭了,已无余温,但灯盏里的灯芯是近乎燃尽的,但她昨夜入睡前,迷迷糊糊记得宫女入内已经换过了灯芯……
那是文帝在东暖阁中坐了许久。她竟然全然不觉。而案几对面的细软摆放的位置,微微侧着,又临着此处,应是圣驾坐在他对侧一直看了她许久。
楚洛指尖莫名微滞。
他只是安静守着她,临行之时没吵醒她,也叮嘱过了,所以苑中也一直无人吵醒她,却仍有侍婢守在苑中伺候着。
楚洛心中起伏不定,不知文帝的意图。
他还是来过,来过又走。
楚洛淡淡垂眸,修长的羽睫倾覆,微微敛了眸间情绪。只是目光收回时,又正好停留在案几台面上,早前那本摊开的书册上。书页空白处,写着行云流水的几个大字。
——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落款是李彻……
文帝的名字是李彻。
国中旁人都需避讳他的名讳,只有他敢写这两个字。
楚洛全然怔住。
这本书在这里,只有她会看见。
这句话,是同她说的……
楚洛尚且来不及反应,脑中如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楚洛整个人懵在原处。
这几日的印象如同浮光掠影一般,浮现的通通都是他同她一处时,眸间温和的笑意,如玉石一般醇厚的声音,还有那日分明已经临到近处,想要亲她,却又戛然而止的爱护……
文帝……喜欢她?
楚洛轻轻咬唇,眉心微蹙。
若说没有蛛丝马迹,其实也有,譬如当日她送书册,他问她要怎么谢她时,眼中的暧昧神色……
楚洛指尖攥紧,浑浑噩噩起身。
在临到屋门处,脚下却忽然滞住。
先前屋内临近门口一侧的书架上置了铜镜,她只心不在焉瞥了一眼,却幸好瞥了一眼,才见她额间似是沾了东西。
她退回屋中,脚步在方才的铜镜前停住。
铜镜里,映出她精致而妩媚的五官,也映出一抹分明不施粉黛,却动人心魄的浓稠艳丽。尤其,是眉心处那一抹花钿。
但她容颜极盛,从来不会点花钿。
她慢慢贴近铜镜前,才仔细看清了铜镜中的那一抹花钿——是御笔朱砂写下的“帝心娇”三个字……
楚洛整个人在铜镜前僵住。
***
楚洛不知道怎么一路从梅新苑回的稻香苑。
但从梅新苑回稻香苑的路上经过兰华苑时,只见兰华苑外值守的禁军已全部撤离,只剩了进进出出的东昌侯府的下人。
见了她,有小厮上前行礼,“六小姐好。”
楚洛眸间错愕,“这里……”
小厮连忙应道,“晨间圣驾便起程,离府回京了,眼下要将东西都收拾出来,还有内侍官在苑中看着,要晚些运送回京的。”
圣驾离府了?楚洛一时诧异,尚未回神。
小厮应是还有不少事情要忙,便朝着楚洛作了作揖,而后继续回了苑中开始紧张收拾。
楚洛在兰华苑外驻足许久,也见苑中盯着收拾的内侍官并不是早前在兰花苑中见过的任何一个……
不知为何,楚洛心中某处还是蓦然空了空……
想起前日最后一次见他,他同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来苑中,大监最高兴,他备的水果都有人吃了,他心中喜悦。”
她彼时忍俊。
他亦笑笑,而后继续低头看书。
直至佟林入内,她才福了福身离了苑中,他余光瞥过她,没有说话,而是与佟林一处。
……
路过东平苑时,见东平苑中也在收拾东西,楚洛没有寻人再问。
等回稻香苑时,路宝见了她,远远便迎了上来,“六小姐可算回来了……”
楚洛似是怏怏没有多少精神,还是问路宝怎么了?
路宝应道,“听说圣驾今日起程回京了,侯爷一早也跟着伴驾离开。世子夫人早些私下遣了人来,让各苑都赶紧收拾,应当也是今日前后就要离开坊州城。”
“这么快?”楚洛微微拢眉。
眼下侯爷先走,说明陛下着急回京,不让女眷一道伴驾回京,怕途中耽误。既然如此,祖母同她们应当不急才是。
路宝素来机警,看了看四周,附耳朝楚洛道,“奴婢先前经过,刚好听到五小姐同四小姐说,怕是京中要出事,侯爷让老夫人带家中女眷早些去往成州,届时等侯爷的消息再从成州回。成州离京中近,坊州同成州还隔了不少的路,侯爷是怕途中生乱,交通阻断,一时半刻都回不了京……”
生乱?
楚洛心底微顿,忽然明白为何文帝会在晨间离开了。
第030章 二哥
暖春四月, 建安侯府的女眷都在成州境内的王家小住。
王家是世子夫人母亲王氏的娘家。
世子夫人的外祖父惯来以管教严苛出名,早前谭孝受了文帝训斥,东昌侯便是让谭孝在成州王家呆了半年, 好堵住朝中悠悠众口。
这次来王家,楚洛无意中听到王家的下人私下议论时说起, 谭孝似是回坊州不几日就被陛下训斥, 掌嘴,杖责一通, 还扔到文山思过, 到眼下还没回来,王老爷子恨得骂了好几句烂泥扶不上墙……
楚洛一直不知道千曲一事后, 谭孝去了何处, 也不知道事后祖母为何一直不作声, 她只能猜测是祖母让她去文帝苑中侍奉,触怒了文帝, 此事连带谭孝的事祖母都不想提起的缘故。
在千曲,她用簪子扎谭孝的一幕, 楚洛想起来还心有余悸,谭孝一定不会放过她, 但听闻谭孝被文帝斥责,教训, 甚至杖责反思, 应当根本没有功夫顾及她这里。
楚洛意外,她没想过,谭孝也是文帝处置的。
文帝同她,似是……
她不知是意外,还是巧合。
楚洛在床榻上抱膝坐着, 说不清楚心中的念头,她隐隐觉得文帝似是处处都在维护她,这样的维护,很容易让她忽得在某个时候就想起他。
有时候是马场上的温和叮嘱,有时是兰华苑中的怦然心动,又有时,是梅新苑中,那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楚洛淡淡低眸。
修长的羽睫倾覆,掩了眸间的复杂神色。
她最不该想的人是文帝。
他的温和也好,照顾也好,心动也好,帝王恩宠总有消融殆尽的一日,届时,自寻烦恼的人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