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她不仅应了,还真的照做了。
眼下就在去往万州的马车上,她似是根本没想过旁的退路,一心只有将孩子送去万州这个念头……
他转眸看她,忽然觉得,她许是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不同。
……
这一路,他一直没有问起过齐光的来历。
在临近万州城时,她似是如释重负,也才朝他道起,“她娘亲被人设计,动了胎气,拼了命才将他生下来,托我偷偷将他带出来,送到万州娘家去。家中旁人会取他性命,她娘一死,根本没人护得住她。他娘亲生下他后,只来得及看他一眼便要送走。她身边能信任的人只有几个,可他们一离府就会被发现,她只能将齐光托付给我,让我务必带齐光离开。若是留在府中,一定没有生路,去到万州,才能活命。她当时才生完孩子,同我下跪,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说小齐光日后做牛做马都会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她已泣不成声。
他伸手,擦了擦她眼角,温和道,“不说了……”
她也哽咽,说不出话来。
他见她还在哽咽打抖,他又想到京中时,她在旁人心口上动刀子都未曾犹疑过,应是从府中出来的一路都不太平。她一个医女若是一个人带着孩子,肯定出不了府,应是还有旁的心腹在,但到最后只剩了她一人,所以她才会又惊又怕……
见她还打着颤,他温声宽慰,“齐光的娘亲一定是个很好的人,你才愿意帮她……”
洛抿颔首,“她是我到这里后,遇到的最好的一个人,她帮过我。”
他淡声,“你也很好,明知这么危险,还愿意帮她。”
他又忽然问起,“你不怕吗?”
他知晓她能一路逃到城门口已经不易,但当时城门口已经陆续开始戒严,她若是没有遇到他,许是连城门口的盘查都不容易出去。
郊外的星星有些低,她抱着怀中的小齐光,轻声又笃定,“怕……”
许是真的要到万州了,她又叹道,“没想到,来这里之后,经历的都是这样的事情。”
“你不是长风人?”他意外。
她只是看着他,没有应声。
“苍月?”
“南顺?”
“燕韩?”
“西秦还是东陵?”他逐一问她,她都摇头。
他最后都不信,“总不会是巴尔,羌亚吧?”
她轻声道,“都不是……”
他微讶,普天之下,他竟还有不知道的地方?
不过也是,一个人知道的越多,越知道,他不知道的东西越多……
他仰首靠在马车上,轻声问她,“你知道齐光的娘亲,为什么会求你帮忙?”
她转眸看他。
他轻叹道,“你身上有让人信赖的东西,和旁人身上不一样的东西,我也说不好……”
她微怔。
他又低头笑笑,沉声道,“日后这种事情别再做了,京中的浑水,一旦跳了,就再也洗不干净……”
他眸间淡淡。
后来从万州回京,洛抿同他一处。
他同她一处,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
他同她有了连哥儿,还有了腹中的楚洛。
只是他同她都没想到,她在生洛姐儿的时候,胎位不正,整个人在鬼门关走了一回,虽然后来大人孩子都平安,但她后来一直病着,身体也一直不好。
她时常感叹的一句话,便是真想看楚洛长大。
他知道她应当等不到这一日……
他也见到她时常给楚洛梳头时说话,教楚洛许多东西。
他知道她舍不得颂连和楚洛。
但楚洛四岁的时候,她还是过世了。
洛抿过世时,他几个日夜没有合眼,一切仿佛忽然回到从前时候,除了守着颂连和楚洛,他仿佛找不到旁的出口……
母亲心中有气,苛责楚洛,看着楚洛被打得生疼,却不显露的手,他忽得恼意。
分家!
早前洛抿在的时候,他同母亲亦闹过,只是一切尚需顾忌着。到洛抿过世,他不想再看一双儿女在建安侯府受气。
当时母亲也确实吓住,一口一个他疯了。
他是疯了。
他许久之前就当从家中离开,而不是等到洛抿死的时候。
分家的事情越闹越大,京中旁的世家亦有听话,也在打听。
他与时任大理寺少卿张世杰交好。
当日与张世杰一道外出喝酒,正想同他说起分家之事,张世杰却焦头烂额道,“出事了!”
他不知出了什么事,让张世杰这幅模样。
张世杰叹道,“陛下寻回四皇子了,不仅寻回,还让人彻查当年四皇子生母在宫中遇害一事,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怎么查得清楚。案子还在审,有当年的人召了,说是王家所为,说淑妃是让宫中一个姓洛的医女毒死的……”
他僵住,整个人脸色煞白。
脑海中的蛛丝马迹通通混在一处,透着渗人的窒息。
他佯装淡声,“在哪儿寻回的?这么多年了?”
张世杰再次叹道,“可不是吗?在万州寻到的,都十二年了,四皇子都十二岁了,若不是因为身边有皇家信物,又同陛下生的一模一样,怕是都寻不回来了。”
听到万州两个字,他整个人其实都颤了颤。
再到十二年这个数字,他知晓,世上没有这么巧合的事。
他当年同洛抿送去万州的孩子,就是四皇子……
他自然不信是洛抿害的淑妃。
若是洛抿害的淑妃,就不会冒死送齐光离京……
但洛抿已经过世,当年的事死无对证。
眼下大理寺都已介入,也认定了是姓洛的医女毒害了淑妃,百口莫辩。
他更怕的,是楚颂连和楚洛受牵连。
张世杰吐槽完,才看向他,“对了,你呢?听说你在闹分家?可是同老夫人置气了?”
他当时心猿意马,张世杰问,他脑海中都是张世杰早前说的事情,有些心不在焉应道,“嗯。”
张世杰笑,“现在京中都在说你们建安侯府要分家的事,你眼下啊,可是这京中的焦点!京中都在议论你的事,都知晓你是个好脾气,定是被你们家那位老夫人给逼的。话说回来,分家也好,反正建安侯府家大业大,你单独出来倒是好事,不必在建安侯府受气了。”
张世杰自然不知晓,他眼下听到京中都在议论他的事情时候,背心忽得都凉透。
尤其是在张世杰说起了陛下忽然让彻查淑妃一事之后。
他嘴唇都是灰白的,张世杰却似想到什么一般,忽得笑道,“喂,我怎么记得你早前说过,洛抿是个医女,当不会这么巧合,她也姓洛,也在京中……”
他神色微敛,“说笑吧你,洛抿不是京中人,是我在外行医的时候遇见的。”
张世杰唏嘘,“那还好,眼下,你不知道陛下逼得多紧,似是就要把这人给揪出来不可,洛抿的事,你能捂好就捂好,不显山漏水最好,若是被盯上,解释起来也麻烦,更何况还有一堆儿女在。”
他面色苍白,应了声好。
但见过张世杰,他忽然意识到,此时闹分家,会是整个京中的目光所在,而旁人细究再三,一定会牵涉出洛抿的事。他会在最不合适的时候,将颂连和楚洛推上风口浪尖……
只有继续待在楚家,颂连和楚洛才是安稳的。
……
一晃,□□年时间过去,他是想将楚洛的婚事推到最后,到最后,才有理由找个越普通越好的人家嫁了,最好远离京中和朝堂。
但他却没想到,这个人偏偏是文帝。
楚逢临面色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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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1章 分寸
行至楚府门口, 楚颂连驻足。
早前御赐的烫金牌匾建安侯府已经不知何时取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再普通不过的楚府牌匾。侯府门前从早前的门庭若市, 到眼下门可罗雀,似是只有几日的时间……
物是人非的冲击, 很难让人第一时间回过神来。
还是门口的小厮见了他, 连忙应了上前,“二公子!”
楚颂连遂才回神, “父亲让我来看看祖母。”
小厮连忙拱手, “小的让人去通传一声。”
言罢,摆手唤了另一人上前, 附耳交待了一句, 那人赶紧先快步跑入府中, 这厢,小厮才朝楚颂连道, “二公子,请随小的入府。”
楚颂连略微怔忪。
楚家分家, 他如今来,也是需要通传了, 只是小厮并未拦他,一面低头走在前面, 一面领着他入内, 分明是他自幼长大的地方,他也再熟悉不过。
等到祖母苑外,郭妈妈正侯在苑外。
小厮拱了拱手,自觉退开。
楚颂连上前,“郭妈妈。”
郭妈妈福了福身, “二公子好。”
看似问候,实在是挡在他身前,不想让他入苑中,楚颂连怎么会看不明白。
从小到大,祖母都不怎么喜欢他,他并不意外,只是祖母病倒多时,这次是父亲让他来看祖母,还带了山参,父亲心中是记挂祖母的。
楚颂连沉声道,“爹让我来看看祖母。”
郭妈妈看了看他,笑道,“老夫人醒了,但身子还不怎么爽利,正卧床着,不想见人,二公子,您不如改日再来?”
楚颂连顿了顿,知道是祖母不想见他,才将手中的山参递给郭妈妈,“那请郭妈妈转交给祖母。”
郭妈妈接过应好。
言辞间,见外阁间的帘栊撩起,楚颂平从外阁间中出来,楚颂连目光怔了怔。
郭妈妈才说完早前那番话,顿时面色有些难堪。
楚颂平亦看到他。
楚颂连看了看郭妈妈,“请郭妈妈给祖母说声,我先回去了。”
言罢,楚颂连转身离了苑中。
楚颂平上前,“怎么了?”
郭妈妈叹道,“老夫人不想见二房的人,方才二公子来,替二爷送山参给老夫人……”
郭妈妈点到为止。
楚颂平心知肚明。
***
楚颂连并未直接离府。
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习惯在镜湖后扔石子打水漂。冬日里,呵气成雾,镜湖周围尤其冷,很少有人会去,他今日去的时候,却见谭云在……
他驻足,看了她许久,却远远没有上前。
她今日没有打水漂,而是低着头,一面踱步,一面踢着地上的碎石,一眼可见的心情不好。
不是不好,是很不好。
自从很早之前,谭云摔伤了头,整个人都变得同早前不大相同,喜静了许多,也越发稳重,不再上树,掏鸟窝,整个心思似是都收敛起来,越发像侯夫人王氏心目中侯府嫡女当有的模样。
早前的谭云不高兴,会去骑快马。
后来的谭云不高兴,会坐在湖边扔石子,有时候可以一扔就是大半日。
他习惯了不高兴的时候在镜湖扔石子打水漂,是因为早前在这里遇见过谭云,一片片的石子往湖中扔,他才知道,她心中尽不都是心如止水的时候。
如今长房出了这么大事,楚家被削爵,祖母病倒,建安侯和楚颂平无暇兼顾,侯府人又一门心思在病倒的祖母身上,分家这样的大事,其间多少琐碎事宜,乃至当日三房险些闹出人命,都是谭云一人在操持。
如今的长房,似是离了谭云不会转。
但有谁关心过她心里是如何想的?
他记得镜湖时候,她朝湖中扔出的石头子,淡声道,“生活中的不如意,就像这石头子一样,总会沉下去的。”
他印象深刻。
每回回府,都会来镜湖,看石头子般的不如意,一颗颗沉下,似是慢慢安宁。
他正想转身,却有石头子滚到脚边。
他抬眸看她。
谭云双手环臂,似是也正好看到他。
两人似是都叹了叹。
……
镜湖边,楚颂连与谭云并肩,谭云问,“怎么会在这?”
楚颂连低声道,“爹让我来见看看祖母,郭妈妈将我挡出来了,有时候在想,我是不是她亲孙子,她总是对我和楚洛有偏见。”
谭云宽慰笑笑,“家中孩子一多,难免有偏见,寻常人家也如此。”
她惯来通透,也一语中的。
楚颂连低眉笑笑,“你呢,有烦心事?”
谭云点头,“嗯。”
楚颂连转眸看她,“楚家分家,建安侯府削爵,对府中冲击不小……”
他本是想宽慰,但话音未落,谭云却淡声笃定,“分家是好事,削爵也是好事,都挺好……”
他眸间诧异。
谭云眼眸微垂,心平气和道,“无论是宁王之乱,建安侯府退而求其次,选择明哲保身;还是祖母平日里对家中嫡庶的区别对待,三叔是家中嫡子,再是闯出什么祸事,祖母顶多斥责几句,其余时候大都纵容,所以三叔什么事都敢私下做,而楚洛是府中庶女,祖母对待楚洛只徒自己随心……整个建安侯府的行事带有祖母太多印迹,但家中自上到下,从未有人敢忤逆祖母,孝字当先,即便明知祖母是错的,还是当如何便如何……有因必有有果,建安侯府会走到今日,不奇怪,分家也好,削爵也好,都在情理之中。陛下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三房的灵姐儿,颂怀过继到长房,已经是留了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