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流露出些许勉为其难的情绪,盈盈对着她一拜,像极了在当家主母前苦苦谋生的账房先生:“那便只能仰仗未来的侯夫人,用一辈子的光阴来看管奴……”
两个人僵持片刻,忽而又相视一笑。
担心自己逗留时间太久,引杜衍他们冲进来,谢嫣踮脚附在他耳畔轻声道:“他们在后面,我得早些回去。君恪这厮想利用我嫁入侯府一事,为他盗出皇城各处的军力布防图,你定要回去太后商议对策,最好能借此永绝他与八王爷的后路。”
容倾捏了捏她的手:“不必担心我,切记照顾好自己。”
谢嫣颔了颔首,却又被他轻轻刮了刮鼻子:“容夫人,后会有期。”
她将这一句“容夫人”牢牢记在心上,然后走出了屏风。
这前前后后的一幕,恰好被一旁的君锦玉尽收眼底。
她今日本不打算出来,央不过侍女的哄弄,才出来挑选头面散散心。
谁知竟就瞧见常嫣嫣与情郎私.会这一幕。
年轻男女纠缠得难舍难分,几乎到了寡廉鲜耻的地步。君锦玉心中怒火难灭,她可还将半月后的太后赐婚放在眼里。
她一边替那素有美名的定安侯惋惜,一边却又忍不住胡思乱想。
容大郎爱慕她已到了藐视皇家威严的地步,当初深夜抱她回府时的冷漠决绝仿佛历历在目,如今明知锦亲王府和定安侯府的权势,竟还不顾性命,偷偷溜至此处与常嫣嫣私会。
为什么常嫣嫣身边总不缺一门心思待她的真心之人,而她却如随水逐流浮萍,屡屡遭人践踏抛弃
她浑浑噩噩回到如今的居所,立在荷塘前赏了一下午的残荷,夜里就病倒了。
她烧得昏沉,连服几帖汤药也不见退烧,雪珠沉默看了她片刻,连夜回王府请来了君恪。
凝视榻上烧得满脸通红,目光迷离的妹妹,君恪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怒气,厉声询问一边的婢女:“锦玉怎会突然发起高热?你们下午去了何处,又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下午劝君锦玉出门散心的侍女,此刻吓得瑟瑟发抖:“奴婢看锦玉姑娘中日郁郁寡欢,便劝她出门散心。我们仅是去了京中最大的银楼一趟,小姐便似受了什么打击,回来赏了一下午的残荷,所以……”
君恪一脚踹上她的心窝:“没用的贱婢!既然服侍不好主子,那便不必留着。”
他枉顾侍女撕心裂肺的求饶声,接过雪珠递来的药碗,仔细喂给君锦玉,喂了几口,她便被苦涩药味呛得剧烈咳嗽。
待平复下来,她忽然扯住君恪衣袖,双颊有不正常的潮红:“哥哥你骗我……你骗我,嘴上说要替我做主,却纵容常嫣嫣与那小情郎藕断丝连。是不是等到她嫁给定安侯,笼络住人心的时候,你就要彻底抛弃我?”
确实存有利用容大郎威逼常嫣嫣之心的君恪,心中有一瞬的心虚,立刻又惊痛问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所作所为怎能不让我这样想?我不信你说的,我只愿信我看见的。她如今既嫁入高门,又如愿能与小情郎长相厮守,而我却要在这里了此残生。”
“锦玉,你难道还不明白哥哥的心思?”
君恪能够容忍与母妃离心,将亲妹妹亲手送入虎穴,唯独忍受不了的,是被她误会。
他遏制多时的情感如同骤然喷薄出的火山,他几乎是嘶吼着喊出来:“我怎会抛弃你!我明知容倾是死敌,却还将常嫣嫣强行送了进去,明知你我担着兄妹之名不可能有未来,却还奢望尽快推八王爷上位后,就能请他颁布一道替你我二人赐婚的圣旨!”
他凝视她震惊红润的脸庞,将她搂入怀中:“这一切的委曲求全和隐忍,都是因为我君恪爱慕君锦玉,想要堂堂正正娶她为妻。”
君锦玉缓过最初的惊惶后,便渐渐回想起和兄长的点点滴滴来。
回顾他这段时间做的事,确实都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幼时她摔倒时,哥哥就立刻抱她起来哄弄。
当初邵捷来求娶时,他便板着脸色,成日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原来竟是抱有这种想法。
她仿佛如溺水抓到了能够续命的浮木,红肿双眼里满是孤注一掷的依赖:“若如哥哥所说的那样,等到常嫣嫣将亏欠锦玉的尽数归还,锦玉愿意嫁给哥哥。”
君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素来冷淡自持的神色再也维持不住,他落下泪:“……哥哥若辜负了锦玉期望,必定不得善终。”
脑海中响起久违的提示音,系统面板上的好感度瞬间飙升至百分之百。
系统难得为她打气:“就差解决掉原男主这个人渣,你就能功成身退,加油干吧。”
谢嫣看着那只差了小截的进度条,忽然心口就溢出浓烈的感伤。
从她第一次进入任务世界开始,就明白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越是舍不得,日子越是如同被上了发条的钟表,过得飞快。
大婚前夜,王府四处张灯结彩,门楣上都挂满了红幡。
因皇室礼节所致,君恪也未再强留于氏于院中,笃定王府的护卫都已布置完全,便是天王老子下凡也阻止不了这桩婚事,立刻将她放了出来。
于氏明显清减了不少,着一身浅妃色罗衫步入谢嫣院落时,面容已不似之前那样温婉柔弱。
君恪凝视她尖细下巴,神情略有动容,嗫嚅着双唇唤了句“母妃”,于氏却狠狠偏过了头。
她言辞间是无悲无喜的冷漠绝情:“我没有你这样残害手足、软禁生母的不孝子,王爷委实抬举妾身。”
君恪额角青筋跳了跳,动容神色荡然无存:“我也有我的苦衷,母妃你为何就不能理解儿子呢!”
于氏眼风未动,转而阖上轩门,凝视身穿朱红衫子的谢嫣笑道:“嫣嫣更好看了。”
“可惜母妃却瘦了。”
“我总放心不下你,毕竟有容大郎在前,你又怎会心甘情愿嫁给定安侯为妻。可这两个月,我独自在屋中想了许多,其实我并不是个好母亲。”
于氏握紧了谢嫣的双手:“我很软弱无能,在你被老太妃嫌弃时候,我没能站出来替你说一句话。在你被常锦玉和君恪针对陷害时,我也次次抱着侥幸心理,觉得你们始终是兄妹,终归有重归于好的一日,也未及时训斥处罚他们。甚至那日画舫上还留你一人在船上,变相害你险些着了道,娘想跟你说一句对不起。”
谢嫣默默听她絮絮说起这些旧事。
“至于君恪和常锦玉,”她语气陡然变得尖刻憎恶,“他们二人既然不顾伦理纲常,你也不必再委屈自己,只管对付便是,娘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
“母妃不必替我担心,”谢嫣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我对这桩婚事并无不愿,定安侯为人光明磊落,自然不可能有那小人行径,更不会逼迫我,母妃大可放心。”
安抚好了于氏,又哄她回去睡下,已是深夜。
明早一大早便要起床梳洗打扮,另附诸多繁文缛节,谢嫣也打算早些洗漱歇下。
她唤了侍女备水,谁知下一刻推开门的不是抬着浴桶的侍女,而是一脸阴沉的君恪。
他嘴角的弧度是打量死人一样的残忍:“你的小情郎可还在我手中,莫要忘了你答允过我的事。我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若一个月还未见布防图,勿要怪我心狠手辣剁了你那情郎的命.根子。”
说罢从怀中取出枚玉佩,正是从容大郎祖宅中搜来的容大郎旧物。
君恪双手微微用力,那玉佩立刻碎成切口整齐的两半,他重重将碎玉扔在她足下:“我从不吓唬人,容大郎就在我手中,你莫要抱着侥幸之心,若想你小情郎活命,只有乖乖照我说的做。”
然后在随从的簇拥下,大步跨出谢嫣的院落。
007:“……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背影,一想到他从头到尾都被你们蒙在鼓里,我居然觉得这厮有点可怜。”
谢嫣捡起那两瓣碎玉,思及君恪方才所言“容大郎”在他手里,便知君恪目前一点也没将疑心打到容倾那里。
若是真的看出端倪,他怎么可能毫无芥蒂地说出。
次日天未亮,谢嫣便被一干侍女挖起来梳妆。
于氏含泪立在一旁,眼看谢嫣净面、上妆,再穿上正红喜服,由君恪背出了王府。
这短短几步走向喜轿的路,仿佛被他刻意操控得漫长无比。
君恪一言不发将她塞进轿子里,然后在帘拢放下去的前一刻,偷偷将一枚小匣子强行塞进她袖内,又冷声嘱咐:“这药一日送水服用三粒,若你胆敢忤逆,我可不保证不对容大郎做些什么。”
他威胁完,便迅速退至阶上,漠然看着轿子远去。
太后赐婚,红妆十里。
轿子绕行京城一周,听着外间的喧嚣热闹,行至天色昏暗,才终于停下。
杆子轻轻敲在轿顶处,仿佛生了钩子,一下下也敲在了谢嫣心上。
她被搀扶着走出轿内,灼然似火的裙摆在走动间,摇曳出一段迤逦痕迹。
前方递来一根红绸布,她牢牢握在手中,与身侧之人齐齐走入府内。
一拜天地,接着就是二拜高堂,最后便是夫妻对拜。
谢嫣被指引着转过身,那一头的新郎官也随即转身。
周遭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佛被人按下暂停键,喧闹与嘈杂潮水般褪去。谢嫣沉沉弯下了腰。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成亲,上辈子,上上辈子,还有很多个辈子,都曾握住一条红绸布,怀着至诚之心,毫无保留地为对方弯下腰。
但是这一回,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谢嫣捏紧手中绸布,一时间恍若隔世。
她被喜娘和侍女半推着走入房内,房中光线昏暗,她不经意踩住裙角,一下子坐在铺满了花生红枣的床榻上。
然后盖头被人轻手轻脚揭开,烛光立刻争先恐后扑入眼帘,她抬眼就望进一双波光粼粼的双眼。
喝过合卺酒后,容倾握住她藏在宽大袖摆下的手:“等我回来。”
出去宴饮接待宾客,少说也要个把时辰,谢嫣早就对他很快回来不抱希望。
繁重发饰压得她脖颈酸痛,坐了片刻,她便再也坐不住,唤来侍女替她拆解发髻。
谢嫣换上一身轻便罗衫,然后坐在梳妆镜前拆解发髻。
浓墨般的长发铺满双肩,她伸手在妆匣内挑拣着合适的簪子,镜中却突然一双男人的手。
修长手指握住一根镂空白玉簪,十指灵巧地在她乌发内穿梭翻飞,不一会就挽出一个利落的盘发。
正是她先前在那银楼内看上的首饰。
容倾端详着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在军.营里养出来的手艺,终归还能派上用场。”
谢嫣扭头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容倾起身吩咐下人去摆饭,也换上一身轻软朱色袍服。
他身上带着甘冽潮湿的水汽,眼睛也湿漉漉的,有种任君采撷的味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自然是等不及。”
二人饱腹后,又招来侍从将碗筷撤了下去。
红烛爆出噼啪的声响,谢嫣按住他蠢蠢欲动的双手,转而从床榻上翻出一枚小匣子,她掂了掂分量:“这是君恪塞给我的,路上不便打开,暂且还不知里面是什么。”
容倾敲了敲匣子上扣着的活锁,匣子立刻四分五裂,从里面滚出一个瓷瓶来。
容倾拔掉瓶塞嗅了嗅,立刻将药丢出窗外,一向温和无害的神情,瞬间变得锋锐。
他不由得抱紧了她,神情凝重:“这里头装着的乃是宫中禁.药,先帝在时,便有妃嫔为了争宠,哄骗别的无辜妃嫔服下此物。一旦服下此物,起初肌肤变得水滑,能沁出幽兰香气,勾人情动。但若长时间服用,不仅有损身体,还会令与之欢好之人身中剧毒,最后肾虚亏空而死。倘若不是姐姐意外彻查了此药引发的一桩宫闱惨案,怕是还不知此药竟在宫中流传甚广。”
谢嫣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君恪他这是想要一石二鸟,既兵不血刃除掉你,又能处理掉我?果然狠辣!”
她忽然有些福至心灵,眼眸亮得惊人:“我们不妨将计就计,你假意装作中毒,我也谎称我已得手,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她认真思索的小模样实在勾得人心痒难耐,容倾抚上她的脸庞摇头低笑:“他倒是多此一举。”
对上她略有不解的眼神,他拂袖一扫便将床帐上的金钩扫了下来,床榻顿时陷入一片暧.昧的黑暗里:“他并不知道无需此药,我就能因你情动。”
视野再次变成一片没有感情的马赛克,系统的电子脸差点被车轱辘辗成雪花屏:“……”
新婚次日,便需入宫拜见容太后。
谢嫣与容倾稍作梳洗,坐上了前往宫城的马车。
定安侯府距离皇城并不算太远,半个时辰不到便窥见那高耸入云的城楼。
容倾搀扶谢嫣下了马车,二人彼此相视一笑,由嬷嬷引着走入太后寝殿。
谢嫣斟了新妇茶,太后拿过红封放在托盘上,笑着打趣:“总算赶在陛下封后前亲眼见阿倾成了家,看你们小儿女间的绵绵情意,哀家倒也放下半个心。”
见容倾但笑不语,容太后又意兴阑珊道:“话已至此竟还引不了你上钩……”
说罢眼风一转,亲昵地拉过谢嫣:“你可知哀家为何只放下了半个心?”
谢嫣有些哭笑不得,她是真的料想不到这容太后人前端庄凌厉,私下却是个妙人。
谢嫣也没有戳破她,佯作没有听出她的话外之音,疑惑道:“娘娘为何如此说?”
“自然是还没能亲手抱一抱侄子侄女,嫣嫣你可要抓紧,莫让哀家等得太久……”
宫中其乐融融,锦亲王府境况却并不乐观。
老太妃闭眼转动佛珠,沉声对一旁静立良久的君恪道:“你妹妹都已觅得良人,你也要早做打算。既与定安侯府结下秦晋之好,你挑选王妃也不必再拘泥于亲近我们的这些官员,祖母看那高家嫡女甚好,听说也未曾婚配。”
君恪揉了揉额心,他在锦玉和八王爷上心力交瘁,实在没有心情再听老太妃说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祖母,这些事你不必担心……孙儿自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