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起碗,又喝了一口药,道:“好消息呢?”
梁春道:“王爷说,他如今已经十岁了。”
景仁帝噗地一口药喷了出来。
第60章 “你别生气,好不好?”……
“他是这么说的?”
景仁帝瞪着梁春, 连药都忘了喝,梁春小心道:“据说确实是王爷亲口所言。”
“痴傻之症还能这么个好法?昨天五岁今天就十岁了,明天是不是十一岁?”景仁帝把碗往托盘上重重一放,气道:“把他给朕叫来!”
虽说顾梧如今在官府, 但是当今天子要见人, 没有谁敢拦着, 府尹也巴不得把这一尊大佛快马加鞭送入了皇宫, 这烫手山芋着实棘手得很, 一个弄不好, 他的官帽都要保不住了。
林奴儿得了梁春的消息, 赶到乾清宫时, 顾梧正在挨训, 景仁帝冷着脸斥责道:“谁给你的胆子, 敢当街杀人?你以为你是谁?”
顾梧辩解道:“儿臣没有当街杀人,儿臣是在屋子里杀的。”
“你——”景仁帝捂住心口, 急剧地喘息了两下,梁春连忙上前给他抚背顺气, 劝道:“皇上息怒, 皇上息怒,秦王殿下也不是故意的。”
“放屁!”景仁帝瞪着眼,骂道:“不是故意的还能是不小心的?你一个不小心把人的脖子拧断给朕瞧瞧?”
梁春登时闭了嘴,他哪儿能有那力气?
景仁帝继续骂顾梧:“你还挺骄傲?”
顾梧茫然道:“儿臣没有骄傲。”
景仁帝深呼吸,颤抖着手指着他,对林奴儿气道:“你教训教训他,这五岁真是没白长,幸好只有十岁,若是脑子真的好了, 岂不是要把朕活活气死?”
林奴儿:……
顾梧转过头来,高兴地唤她名字:“奴儿,你来啦?”
林奴儿不理他,只径自向景仁帝行礼请安,景仁帝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顾梧面上的高兴又转为忐忑,不住地拿眼睛看她,试图走过来,被林奴儿以眼神制止了。
见他这般模样,景仁帝的心里诡异地好受了一些,心想,真是一物降一物,这当初随随便便挑来的儿媳妇,竟然治得住这个小魔星,真是多亏他的英□□眼。
景仁帝又对林奴儿道:“朕将他交给了你,你就该好好管教于他,今日闹出了这样的事情,你亦有脱不开的干系。”
一听他要责备林奴儿,顾梧顿时急了,道:“和奴儿没有干系,是我故意避开她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哦?”景仁帝把矛头对准了他,肃容道:“她身为你的妻子,却连你的行踪都不知道,这就更不应该了,相夫教子本就是她的分内之事。”
顾梧硬邦邦道:“子不教,父之过,儿臣如此,父皇不是也有脱不开的干系吗?”
景仁帝气得当即抓起药碗就砸过去,指着他道:“孽子!”
梁春也连忙替他抚背,一边小声劝道:“殿下,您就少说几句吧。”
他不住以眼神示意林奴儿,林奴儿只好开口道:“王爷,您先出去吧。”
顾梧急了:“奴儿。”
林奴儿却不看他,他面上露出几分失望和无措来,梁春劝道:“王爷,您先听王妃娘娘的吧。”
顾梧失落地离开了正殿,景仁帝也终于顺过气来,对林奴儿问道:“他说他如今十岁了,你觉得可是真的?”
林奴儿当然不信,但是她想起顾梧方才那可怜巴巴的眼神来,犹豫了一下,道:“他的行为举止与从前确实有些不一样。”
“这么说,是真的了,”景仁帝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朕也听太医说,有人痴痴傻傻数十年,一夜之间变好的,但是这几岁几岁往上长的,还真是头一回见。”
梁春适时地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秦王殿下是皇上的儿子,福缘深厚,保不准就是因为有您的真龙之气护持,才能早早痊愈呢。”
景仁帝哼笑一声:“那朕可真是自讨苦吃了。”
他指的是方才被顾梧接连几句顶撞的事情,梁春又道:“王爷如今还是小孩子心性,不懂事,皇上您别往心里去。”
景仁帝看向一直没说话的林奴儿,道:“你先给朕好好看着他,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至于他之前说,杀的那个人曾经害得他坠马的事情,朕另外派人去查。”
林奴儿道:“是,儿臣知道了。”
她又问:“那王爷他……”
景仁帝想了想,道:“出了这样的事情,朕自然要给旁人一个交代,梧儿暂且不能回王府。”
林奴儿问道:“父皇打算如何处置他?”
景仁帝道:“让他去禁庭待一阵子,磨一磨性子,给朕把这狗脾气磨平了再说,至于他以后有什么异常之处,记得及时告知朕。”
林奴儿答应下来,景仁帝面露几分倦色,摆了摆手,道:“你去看看他吧,好好管教。”
林奴儿:……
这似乎是您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
……
禁庭是专门关押犯了错的后宫妃子和皇子公主的,平日里没什么人来这里,林奴儿看着眼前高高的宫墙,上面爬满了干裂的纹路和痕迹,也不知多久没有认真修缮过了,墙头还长着干枯的青苔,几株老树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干支棱着指向天空,几只麻雀在树枝上蹦跶来去,发出清脆的啾鸣。
夏桃有些担忧地道:“王爷被关在这里,如何能过得好?”
林奴儿却悠悠道:“不给他一些苦头吃,他怕是要翻天了。”
她说完,便举步入了禁庭的大门,里面更是荒凉,处处都是落叶,枯草丛生,自青石砖缝里长出来,足有人的膝盖高,屋檐上不少砖瓦都滑落下来,跌得四分五裂,还有几片在北风的呼啸下摇摇欲坠。
禁庭很大,里面空荡荡的,林奴儿里里外外找了半天,也没找见顾梧,倒是看见了一个半疯的女人,正坐在一个池子旁边,水池已经快要干涸了,里面堆积着落叶和沙石,她侧着头,正用手指梳理蓬乱的头发,嘴里不住念念有词。
小梨有些怕,拉着林奴儿小声道:“娘娘,咱们离她远些吧?”
那女人动了动,梳理头发的动作停了下来,转过头,直勾勾地看过来,她的眼珠浑浊,神色僵硬,林奴儿皱了皱眉,住了步子,没再上前,只带着小梨和夏桃离开。
岂料那女人居然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扑倒在她的脚下,用嘶哑的声音尖叫着,不住给她磕头,又伸手去扯她的裙摆,林奴儿吓了一跳,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朝这边快速过来,紧跟着林奴儿只觉得一只手搂住她的肩膀,然后看见有人一脚干脆利落地把那女人踢飞了出去,砸在那水池里面,哗啦一声,水花四溅。
随之而来的是顾梧关切的声音:“奴儿,你没事吧?”
他拉着林奴儿上下左右看过一遍,才松了一口气,转头瞪那女人,正欲上前,被林奴儿一把拉住,道:“你做什么?”
顾梧道:“我教训她。”
林奴儿只道:“你教训一下,她怕是要没了命。”
顾梧猛然回过头,眼眶微红地盯着她道:“你在怪我?”
林奴儿眉头轻蹙了一下,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顾梧大声打断了她,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可怕?”
林奴儿一下词穷,然而她的沉默在顾梧看来,就是一种承认,他的表情变得很失望,松开了一直紧握着她的手,林奴儿才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
顾梧的语气很固执,他退开两步,转过头道:“我不想和你玩了,你走吧。”
林奴儿眉尖轻轻蹙起,唤他:“顾梧。”
顾梧却不理她,转身大步走了,林奴儿跟了几步,看见他进了宫殿,把门重重一合,用力之大,门上面的灰尘扑簌簌落下,门框发出明显的震颤,甚至宫檐上的瓦片都掉了下来,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那个疯女人还在水池里拼命挣扎,发出划拉水声,池水不过一尺来深,她却无论如何都爬不上来,大声地咒骂着,声音含混不清,在这空荡荡的冷宫里回响,显得极为诡异可怖。
小梨忍不住朝林奴儿靠近一下,担忧地道:“娘娘,现在怎么办?”
林奴儿深吸一口气,走向顾梧进去的那一间宫殿,推开了门,那门年久失修,已经很破旧了,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推开,门轴转动时发出粗噶难听的声音,令人牙酸。
又是一阵灰尘飘落,林奴儿被呛得轻轻咳嗽起来,用手扇了扇,眯起眼睛打量四周,道:“王爷?”
没有人回应,她走了几步,就看见窗扇大开着,顾梧正坐在窗台上,曲起一条腿,手肘搭在膝盖上,耷拉着头,俊美的侧脸看起来有些漠然,十足的冷淡。
林奴儿走过去望着他,顾梧转开脸,她便道:“王爷是不打算和我说话了?”
顾梧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帘,垂下来的腿小弧度地晃动着,他仍旧不说话,林奴儿道:“既然如此,那我只能走了。”
她说完,转身要走,然后下一刻,她的袖子就被扯住了,顾梧闷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别生气,好不好?”
第61章 禁庭。
林奴儿停下来, 道:“我没有生气,我只是觉得难过。”
顾梧有些茫然,林奴儿望着他的眼睛,道:“王爷, 我如此不值得你信任吗?”
顾梧一震, 立即从窗扇上跳下来, 紧张道:“当然不是!”
他紧紧拉住林奴儿的手, 说:“奴儿是我这辈子最信任的人。”
林奴儿道:“是吗?既然如此, 那为什么有些事情, 你从不肯与我明说?”
顾梧怔住, 林奴儿挣脱了他的手, 轻声道:“我本以为, 我是你的妻子, 如今看来,似乎我对你的了解远远还不够。”
顾梧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林奴儿道:“臣妾平日里若有不当之处,还请王爷海涵, 此处乃是禁庭, 臣妾不该踏足,这就退下了。”
说完这话,她便转身离开了,夏桃担心地朝顾梧看了一眼,行了一礼,然后匆匆追着林奴儿而去,很快,破旧的大殿再次恢复寂静,外面传来那个半疯女人似哭似笑的声音, 听起来惊悚而可怖。
天光自破了的瓦缝隙中倾斜而下,光斑点点,轻尘漂浮,他低声道:“你若真的了解我了,还会喜欢我吗?”
四周静若死寂,无人应答。
……
乾清宫。
景仁帝靠在榻边,微微合着眼,听梁春念折子,他近日来的精神不大好,连折子也没法自己看了,只能让梁春念,然后又叫他代写朱批,但即便如此,大部分折子还是只能交给内阁处理。
梁春把折子念完,景仁帝久久没说话,让人疑心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直到窗外传来一阵鸟鸣,他才睁开眼,正瞧见庭中的铜鹤上落了一只鸟雀,正在蹦跳着。
景仁帝道:“梧儿在禁庭没有闹吧?”
梁春恭敬答道:“皇上放心,秦王殿下没闹,王妃娘娘去看过他了。”
景仁帝唔了一声,他按了按眉心,慢慢道:“你说这事儿怎么整的,这孩子的脾气半点都不像朕,也不像他娘。”
梁春笑道:“民间有句话说,一样米养百样人,这人哪,和人都不同,有些是小时候像,大了就不像了,有些是小时候不像,大了才像,王爷和太子殿下皆是如此。”
景仁帝闭了闭眼,眉头皱起,眉间拧成一个褶子,他叹了一口气道:“当初轻容就说过,梧儿虽然聪慧过人,但是性格欠妥,日后万不可授其权柄,否则会出事,朕初时不以为意,如今想来,她是对的啊。”
“朕记得她还说过,即便日后太子有个万一,也绝不能立梧儿为储君,登基为帝。”
说到这里,他睁开眼来,轻声道:“果然知子莫若母啊。”
梁春立在下方,只不言语,也不敢插话,宛如一个聋子哑巴,直到景仁帝道:“今天就念这些吧,你派人去盯着禁庭,别让他闹起来。”
“奴才遵旨。”
……
林奴儿回了王府,半个字也没再提顾梧,该吃吃,该午睡午睡,只是躺在榻上之后,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闭上眼就是那一滩一滩的血,还有顾梧坐在窗台上时,那张冷漠的侧脸。
或许这就是真正的顾梧。
令林奴儿寒心的并不是他杀了人,而是他这般缄默的态度,以及试图粉饰太平的举动。
既然他无意让她接近,那么林奴儿也不至于那样犯贱,贴上去,说不得人家还嫌她麻烦。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顾梧这般模样,倒也没什么不好,林奴儿当初是为了活命,迫不得已才绑上了这一艘船,顾梧撞傻了脑子,浑浑噩噩,也稀里糊涂才娶了她。
这一桩婚事阴差阳错,让两个身份地位如此悬殊的人凑到了一起,如今顾梧脑子清醒了,自然有他自己的想法,曾经说过的那些话,也都随之不复了。
谁叫当初他是个傻子呢?
谁把傻子说的话当真,谁才是真正的傻子。
林奴儿一点也不想当傻子,她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能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掂清楚自己的分量,然后小心翼翼地前行。
虽然顾梧以前傻乎乎的样子十分贴心,但是他如今清醒了,林奴儿还是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她闭上眼,忽然听见被子里传来一声细微的猫叫,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拱出来,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她,发出娇软的叫声:“喵~”
林奴儿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与它对视片刻,想起顾梧当初捧着它送来的满面欢喜模样,而背着她对这猫儿又是一脸的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