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叉着腰,骄傲地翘着小鼻子,她说,你是我的人,一切须由得我做主。
那得意又嚣张的小模样,简直可恶极了。
好像是刻意压抑着不去想她,但是,一旦想起来,贺成渊就恨得牙痒痒的,身体里仿佛有火焰燃起,炙热难当。
楚楚、楚楚……这个名字在贺成渊的舌尖上打了几个滚,又恶狠狠地咽下去了。
“青州府守军有宣节校尉,名方战者,此人尤为可恶,责令杖责五十军棍,以儆效尤。”
对,养女不教父之过,方楚楚的错,理应由她的父亲来担待。
张熹点头喏喏。太子殿下并没有说出这位方校尉所犯何罪,张熹学乖了,不敢再问,横竖还是自己安个罪名。
贺成渊黑着脸,一字一句地道:“命人即刻启程前往青州,按我的吩咐行事,不得有误,记住,方战杖责五十军棍,要狠狠地打,严禁徇私。”
依着太子往日的脾性,小事不问,大过斩立决,如此千里迢迢遣人去青州,断不会只想不轻不重地打几个板子而已,这大约是要取此人的性命吧,张熹心中揣摩着,马上领命去办理诸般事宜了。
打发了张熹出去,也到了夜里,贺成渊服了药,上床就寝了。
这一夜,他睡得很不舒服。
赵医令的安神药物功效是极好的,贺成渊陷入了深沉的睡梦中,但是,总觉得心里有一件什么事情记挂着,令他不安,他像是掉入了泥潭中,四周粘糊糊的,他辗转反侧,一直试图醒过来,却怎么挣脱不开睡意,越来越着急,出了一身大汗。
到了天快亮的时候,贺成渊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汗水已经把衣裳都湿透了,他难耐地扯了扯衣领,领口敞开,一样小小的东西滚了出来。
他伸手摸了过去,是一枚扳指。
一枚青色的扳指,就着淡淡的天光看过去,灰扑扑的,很不起眼,像是牛角做的,这种鄙陋之物,原本他连正眼都不会瞧一下的,如今不知何故,却带在了身上,还贴身收在胸口处,藏得很深。
贺成渊躺在床上,手指摩挲着那枚扳指,一遍又一遍,如同他这段日子一直做的那样。扳指的触感温润光滑,梦中那股焦躁难安的情绪似乎正在慢慢地平息下来。
这东西是她送给他的。
不值钱的、可笑的礼物,他已经忘记了那时候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收下它的,大约是鄙夷吧。这么想着,他却收紧了手,把那枚扳指握在了掌心里。
贺成渊猛然翻身坐起:“张熹!”
宫人闻得太子召唤,赶紧去把张熹叫过来了。
张熹匆忙间连鞋子都穿错了,跑了进来:“殿下有何吩咐?”
贺成渊沉声问道:“派去青州的人出发了吗?”
张熹殷勤地道:“我办事,殿下大可放心,早出发了,我特意派了王宗和前去,他带着人手昨夜酉时就已经动身,我已经再三叮嘱他们,务必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一路直奔青州,不可有片刻耽搁,这是殿下的命令,违者以军纪论处。”
王宗和乃金吾卫统领,生性刚直,为人严苛,终日黑着一张脸,冷冰冰的总不见半点笑意,金吾卫诸将士背后皆以“阎罗”戏称之。
张熹自以为十分妥帖,满脸自得之色,结果说着说着,却见贺成渊的脸色越来越沉,几乎要滴出水来,张熹的声音慢慢地就越来越低,到后面都细若蚊声了。
贺成渊盯着张熹,他的目光宛如利剑,几乎能令皮肤泛起刺痛,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经得起,至少张熹不能。
张熹颤声道:“殿下,有何不妥?”
“没有不妥,实在是妥得很,张熹,你真是十分能干。”贺成渊慢慢地道。
张熹从贺成渊的语气里听出了一股森冷的怒气,他的腿开始打哆嗦:“小人愚钝,请殿下明示。”
贺成渊忽然又沉默了,他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勾勒出刚硬而冷酷的线条,气势低沉压抑。
他有点后悔了,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异样的情绪,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情绪,只能以沉默来克制自己。
过往的那段时间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好像所有的记忆里都是她的影子,凶巴巴的、泪汪汪的、笑眯眯的,还有,她的嘴角有两个漂亮的小梨涡,鲜明而生动,就这么想着,仿佛四周的夜色在渐渐褪去,天都要亮起来了。
好吧,其实她救过他的命,照顾过重伤的他,连家里的两只小母鸡都让他吃了,她终究有恩于他。
算了,她什么都不懂,是个傻乎乎的姑娘,不和她计较了。
贺成渊想起了自己发出的命令,狠狠地握住了拳,那枚扳指硌得手心生疼,但是,他总算记得身为太子的威严,言出如山,不可朝令夕更。
他冷冷地看着张熹,快要把张熹看得晕过去的时候,突然又发话了:“去,叫张钧令过来见我,现在,马上。”
“喏!”张熹飞奔而出,亲自去请兵部尚书张钧令了。
他一边跑,一边在心里悲泣,殿下原本就够严厉了,现在又添了一个喜怒无常的毛病,越来越不好伺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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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大营,主将的帐篷里。
方楚楚跟在‌方战的身后,像一只小小的跟屁虫,转来转去,啰嗦个不停:“爹,你的头还晕吗?脚还疼吗?要不要我帮你揉揉肩膀?今天营里也没什么事情,不如早点和我一起回家去吧,崔嫂子在家里熬好了骨头汤等着呢。”
方战放下手中的文书,叹气道:“楚楚,爹和你说过好几次了,爹没事,不要紧,你别瞎紧张好吗?还有,别成天老往军营里跑,有违风纪,要叫人家说起来,以后你爹还怎么管教手下人。”
方战在前次与回纥人的战斗中受了伤,他毕竟比不上年轻小伙了,伤了元气,好久都没缓过来。方楚楚担心得要命,天天跟到北山大营来盯着父亲看,方战欣慰之余,又不免头疼。
郑朝义站在方战的身边,帮腔道:“是了,楚楚你别担心,方校尉身子骨壮得很,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我帮你看着他呢,不会让他劳累到,不碍事。”
方楚楚一过来,郑朝义就把手头所有的事情都搁到一边去了,乐颠颠地跟在方楚楚后面,怎么赶都赶不走。
他殷勤地道:“楚楚,你老杵在这里,方校尉都不能安心做事了,我陪你出去转转吧,我和你说,老严的那匹大宛白马被你家阿狼骑走以后,他又弄了一匹红马过来,这几日已经驯得服服帖帖了,那红马又漂亮又精神,跑起来和风一样快,我带你过去看看,让你骑上去玩,要不要去?”
结果马屁拍错了。
方楚楚眼角都红了,怒视郑朝义:“不许你在我面前提阿狼,那个坏蛋,我讨厌他,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郑朝义赶紧后退了一步,笑嘻嘻地摆手:“好、好,你不喜欢,我就当没这号人,以后都不说他了。”
方战看着眼前的两个小儿女,笑了笑,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这边正说着,突然有人直接掀开门帘闯了进来,一阵风似的,直冲到方战面前:“方校尉、不好了、不好了!”
那是营地里的一个副尉,平时最是稳重的一个人,此刻却慌慌张张地没‌个章法,他冲进来后才看见郑朝义也在,转而又朝郑朝义叫道:“郑校尉,你也在这里,不好了、不好了!”
方楚楚大叫一声:“你好好说话成吗?到底谁不好了?”
那副尉结结巴巴地道:“郑大人不好了。长安来人,传东宫太子令,说郑大人贪赃枉法,将他革职查办,府衙上下一干人等,全部被抓起来了,要一一审讯,追查不法之事,这会儿,府衙的大门都被封住了。”
“什么!”方战和郑朝义同时失声惊叫。
郑朝义身体晃了两下,差点跌倒,方战急忙一把扶住了他:“郑三,你稳住。”
郑朝义面白如纸,推开方战的手,拔腿就往外跑:“我要回家看看。”
方战放下手中事务,一瘸一拐地追上去:“等等,我和你一起过去。”
两个人匆匆而行,还没走出大营,忽然看见从辕门外来了一队甲士。
那队甲士行进间步伐一致,踏步之声整齐划一,肃穆而威严,一股凛冽之意迫面而来。他们身披玄铁铠甲,手持金刀,头盔低低地压着眉目,领头的是一位高大威猛的黑面将军,显然不是北山大营的人。
北山大营的一位士兵在前面引路,看见了方战,停了下来,战战兢兢地道:“大人,这就是方校尉。”
方战心里一咯噔,迎了上去:“下官方战,见过这位大人,敢问大人何许人?来此有何赐教?”
领头的将军上下打量了方战,点了点头:“你便是方战,很好。”
他倏然一挥手,沉声喝道:“给我拿下!”
立即有两个甲士出列,一左一右按住了方战。
方战又惊又怒,摄于那将军的气势,不敢十分反抗,只怒道:“敢问大人这是何意?方某亦是朝廷命官,不知身犯何罪,引得大人如此对待?”
北山大营的士兵们见状已经围了过来,仗着人多,将这一队甲士团团围住,长戟指向他们。
那些甲士无动于衷,沉默而冷静,却有一股森然的煞气散发出来。百战之师,方能有此气势。
那黑面将军拿出了一块赤金鱼符,举给众人看了一圈,冷冷地道:“吾乃金吾卫统领王宗和,此来奉太子之命,对方战施以刑责,汝等不服吗?”
第27章 帝京词2 狗太子继续作死并开始相思病……
鱼符乃是验证官员身份之物, 来者为朝廷大员,又声称奉太子之命,众军士、包括方战在内,都不免心中一怵。
太子贺成渊, 不但身居东宫储君之位, 更是大周首屈一指的战将, 为人行事有铁血雷霆之风, 朝野上下对其皆深怀敬畏, 而对于大周的军人来说, 贺成渊更是如同天神一般的存在, 威严不容置疑。
北山大营的士兵们互相看了看, 犹豫着后退了几步。
方楚楚拨开人群钻了进来, 愤怒地道:“我不服, 便是太子也要讲理的,我父亲犯了什么过错, 要责罚于他?”
她到北山大营来看望父亲,穿上了男装, 也不过做个样子, 她眉目姣好、体态玲珑,人家一看便知道她是个小姑娘。
王宗和的眉头皱了起来,能夹死一只苍蝇:“军营重地,为何能有女流之辈混入其中?”
方战想要上前,怎奈被左右甲士按住,不得动弹,他急道:“她是我女儿,因我负伤,过来探望于我。”
王宗和哼了一声, 本来就很黑的脸更是如同锅底一般:“宣节校尉方战,跟随郑怀山多年,助其为恶,更兼有知情不报之嫌,食君俸禄,却耽于私心,不能行忠君之事,太子令,以军法论处,杖责五十,以儆效尤。”
他复一指方楚楚:“今日见汝,更是纵容女眷混迹军营,可见行事散慢荒诞,如何能管束军马,可见这个责罚不冤,方战,你还有何话说?”
方战紧紧地握住了拳头,却不敢说话。从方才得知刺史府出事的消息,再到太子的责罚令,他心知这其中必然出了大事,如今他辩解再多也是无益,一个不好,反而会令郑怀山境地更加狼狈,思及此处,方战只能咬牙忍了。
王宗和行事一向铁面无情,当下也不多说,只道:“取军棍来,行刑。”
“我爹没有罪,你们不能这样对我爹!”方楚楚尖叫,就要扑过来。
从王宗和身边冲出另外两个甲士,金刀未出鞘,已经是气势凌厉,两把刀压了过来,交叉架在方楚楚的脖子上,把她拦住了。
王宗和冷冷地道:“把她赶走。”
甲士步步紧逼,方楚楚硬撑着不退,被刀鞘压得脸色发青,终于撑不住,双膝一曲,跪在了地上。
郑朝义大吼一声,从旁边的士兵手中抓过一只长戟,向两个甲士扑袭而去。一个甲士拔出了刀,与郑朝义斗做一团。
周围的士兵们哗然起来,有人蠢蠢欲动,想要上前增援。
王宗和倏然大步上前,插入了场中,几招过后,将郑朝义一脚踢飞出去。
郑朝义大叫一声,跌落地上,张口“哇”地吐出血来。
王宗和虎目生威,瞪着周围士兵:“大胆!太子殿下的命令,你们想违抗不遵吗?”
太子贺成渊统率千军,铁蹄所过之处,向来不容违逆,根本不是他们区区北山大营的人能够挑衅的。
士兵们骤然惊觉了过来,互相看着,慢慢地安静下来。
王宗和看着方战,冷笑了一声:“既如此,方战,正好,你女儿在此,你有什么话要交代的,赶紧说吧。”
王宗和身为金吾卫统领,受了东宫詹事张熹的再三叮嘱,被千里派遣至此,对一个小小的宣节校尉行刑,个中意味,他自然心领神会,今日就没有打算给方战留一线生机。
方战脸色大变。
五十军棍,说轻不轻,端的看行刑之人如何行事,下手若有分寸,不过皮肉之伤,养个十天半月也就过去了,下手若是狠毒,足可以把一个壮汉子生生打死。
而王宗和此话,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
方战手脚冰冷,他抬眼茫然四顾,周遭的士兵们面带悲愤之色。
“爹!”方楚楚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是想往这边扑,怎奈两个甲士拔出了刀,指向她的面门,不让她再靠近半分。
方战颓然叹息了一声,闭了闭眼睛,旋即睁开,目中已是一片平静,他看着女儿,柔声道:“楚楚乖乖,要是爹不能陪着你,你就自己回长安去找你大姑,有她在,不用担心旁人会欺负你,你祖母和二叔固然和爹不是一条心,但毕竟是自家骨肉,日后也不妨多走动走动,楚楚,你性子要强,以后脾气要收敛一些,别像从前那样任性了。”
方楚楚死死地咬着嘴唇,把嘴唇都咬破了,一点血痕从嘴角边微微露了出来。
听着方战的话,她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也不吭声,恶狠狠地擦了擦眼泪,不待方战把话说完,扭头就走。
知女莫若父,方战马上意识到方楚楚要做什么,他厉声大叫:“楚楚,你给我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