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楚楚看着那样,忽然觉得心里很不舒服,闷闷的,忍不住把脸贴在贺成渊的背上,蹭了两下。
贺成渊差点又要脚软,他不动声色地对属下吩咐道:“你们先走。”
骑兵们干净利落地上马离去,马蹄声急,转眼间尘烟滚滚,都去远了。
方楚楚这才反应过来,有点目瞪口呆:“不是,怎么回事,他们把马都带走了,我们怎么回去?”
“不过两三里地,有什么要紧。”贺成渊的语气十分冷静,“马比得上我吗?我背你回去不好吗?”
方楚楚“嗤”了一声:“你就这点出息了,成天和羊比,和马比,你害不害臊呢?”
“不害臊。”贺成渊沉稳地回道。
方楚楚笑着打了他一下。
这时节,冬天刚过了,道边的林木春芽萌发,从枯灰中透出了一点微微的绿意。长安古道,万丈碧云天,十里芳草地,风过长亭,把血腥的味道慢慢地吹散开了。
方楚楚趴在贺成渊的背上,他的气息直钻进她的鼻子,那种阳光下草木的味道那么浓烈,无论何时,他总是盛夏。
他背着她走,这一路,风景自是不同寻常。
方楚楚心满意足,用又甜又软的声音夸他:“阿狼,有你真好,你总是这么能干,我正念着你呢,你就来了,可见我们是心有灵犀的。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出事了,会恰恰好赶来?”
“溧阳长公主得到了消息,遣人密报于我,我半路就折回来了。”贺成渊不欲多说,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长公主是好心人,下回见了面我要好好谢她。”方楚楚感激涕零。
贺成渊只是冷冷地笑了笑,并不接话。
方楚楚又皱了皱鼻子:“那个朱邪,亏我当初还救了他呢,他为什么那么坏,恩将仇报,真是想不通,世上会有这样的人。”
“我杀了他的兄长,他大约是想要报复我吧。”
方楚楚瞪大了眼睛:“他要报复你,为什么把我牵扯上了,好没道理。”
“你买下我,我是你的人,我的事情,你这个做主人的,难道不该担起干系吗?”贺成渊的语气听过去严肃又正经。
方楚楚来气了:“别和我说这个,谁要替你担干系,卖身契都还给你了,你的赎身钱呢,什么时候给我,喏,你那时候自己说过的,你值三千两黄金,快拿来,我要和你一撇两清。”
贺成渊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淡淡的笑意:“我说过,要等我将来继承了家业才行,现在没钱。”
“胡扯,你又骗我。”方楚楚气哼哼的,“太子殿下,不过区区三千两黄金,你怎么会没有,我知道你就是小气,不想给我。”
“对。”贺成渊慢条斯理地道,“没有钱,只有人,我这么能干,你且收着我,将来不会后悔的。”
方楚楚吃吃地笑了起来,用手指头戳了戳贺成渊的脸:“咦,太子殿下,让我看看,你的脸皮有多厚,为什么能说出这么无耻的话?”
她的手指头也是软软的,戳得他发痒。
他大约一偏头就能把她的手指咬住,贺成渊忍了又忍,实在没敢下口。她还在戳,实在太痒了,他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此间、此风景,他背着她慢慢地走着,只希望这条路还有很长很长,可以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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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刮得有些紧了,从宫城的檐瓦上呼啸而过,檐角下的铜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过了午后,天开始阴沉了下来,空气沉闷得很,好像快要下雨的样子。
管事的太监领了圣旨,匆匆地走着,岂料刚出了宫门,就被人拦了下来。
他又惊又怒:“尔等胆大妄为,吾奉皇上之命,出宫传旨,谁敢拦我,不怕杀头吗?”
东宫的卫兵和他们的主人一样,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此刻持着长戟,交叉地横在管事太监面前,对太监的质问恍若未闻。
管事太监向后挪了一下脚步,“锵”的一声,一柄长戟顶在他的腰间,把他卡住了。
跟随在后面的小黄门见势不妙,脚底抹油,赶紧溜了。
管事的太监被堵在宫门口,不远处就是值守的金吾卫士兵,但他们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个个目不斜视的立在原地。太监进退两难,背上的汗涔涔地流了下来。
过了大半晌,贺成渊过来了,径直走到管事太监面前,微微抬手示意。
管事太监苦着脸,将圣旨交到了贺成渊的手中。贺成渊打开扫了一眼,那是一道册封方氏女为长乐公主、使其嫁予回纥部拔也朱邪为妃的旨意。
贺成渊面无表情地看了管事太监一眼,那一眼,看得管事太监遍体生寒,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贺成渊的脚下。
贺成渊的手指动了动。
东宫的卫兵立即将那太监拖下去了。
贺成渊举步向宫中走去。
天上的乌云被风卷着,堆积在宫城上方,黑压压的一片。
……
御书房中依旧点着迦南沉香,那种味道是清冷的,带着一种潮湿的感觉,仿佛是山涧中的泉水在宫室中蔓延开,无声无息。
往日,肃安帝闻着这个味道总会安定下来,但今日,他心中的怒火却越来越盛,简直难以抑制。
鸿胪寺的官员跪在御座前,还没把事情的全部讲完,肃安帝已经拍案震怒:“这个畜生,他眼里还有没有朕!朕遣他去芜湖,他却半道折回,杀了回纥使团一行二十三人,逼得拔也朱邪剜目断臂,他好大的威风,比朕这个当皇帝的还威风哪!”
鸿胪寺的官员连连叩头:“皇上息怒、息怒。”
这边还未按捺下去,那边进来一个小黄门,对掌印太监附耳说了几句。掌印太监不敢怠慢,上前向肃安帝如实禀告了。
肃安帝脸色铁青,差点没把书案上的奏折都撕烂了:“他连朕的圣旨都敢拦?无法无天、无君无父,他要谋反吗?”
此言一出,左右都跪了下来,俯首于地,不敢作声。
就在这个时候,掌案的宋太监战战兢兢地进来道:“启禀陛下,太子在门外求见。”
肃安帝几乎咆哮道:“叫他滚进来见朕!”
宋太监弓着腰,刚要出去,肃安帝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他心念急转,已经知道贺成渊为何而来,他冷笑了一声:“不,等等,朕眼下不想见这个畜生,叫他滚。”
“是。”
宋太监出去,向贺成渊转达了肃安帝的意思。
贺成渊的面色沉静如水,即便听了宋太监的传话也没有什么波动,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立在石阶下,用冷静的声音重复道:“儿臣求见父皇。”
宋太监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又进去禀告。
肃安帝怒道:“不见,滚!”
宋太监出去,片刻之后又进来,如是再三,肃安帝差点要把书案都掀了:“谁再来为他传话,就拖出去砍了!”
这下连宋太监也不敢了,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
鸿胪寺的官员从御书房中出来,弓着腰从贺成渊的身边走过去,之后,里面再没了动静。
天空倏然炸响了一个焦雷,雨水“哗啦”一下从天而降,这是开春的第一场雨,下得又急又快,一起势就是倾盆,后面也不见小,一阵跟着一阵,一直下到了天黑。
御书房中掌起了灯,明亮的灯光从门窗透了出来,在黑暗的夜雨中,显得那么刺眼。
贺成渊沉默地站在那里,暴雨如注,他的浑身都已经湿透了,雨水砸在他的脸上,流过他的眼睛,而他的目光始终是冷漠的。
雨水渐渐地在他身下积成了水洼。
宫人守在禁庭外,宛如雕塑,远处,廊阶下挂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光影飘忽不定。
肃安帝是个勤勉的帝王,很久以前,他习惯在姬皇后的含光殿中处理各类政务,自从姬皇后走后,他就移到了御书房,经常忙到深夜,今天亦是如此。
他从御书房中出来的时候,内廷二更的梆子声正好从远处传来,夹杂在风雨中,几乎都要听不见了。
模糊的黑暗中,贺成渊的身形高大而刚毅,在这滂沱大雨中,坚硬如磐石,仿佛永远不会动摇。
肃安帝停住了脚步,隔着雨,他望着石阶下的贺成渊。
他的长子,容华耀眼,即使在这风雨如晦的夜里,依旧灼灼夺目,宛如天神一般,他见过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在他的心目中,没有人能比他的长子更出色。他因这个儿子而骄傲、也因这个儿子而……恐惧。
肃安帝无法忘记当初姬扬霆在他面前拔刀而出时,他惊惧的心情,他是天子,却震慑于一个臣子的威势,他对姬扬霆屈服了,答应了姬扬霆所请,但从此,他与姬家背心离德、再无转圜。
姬扬霆已经死了、姬长河也死了,肃安帝本以为这世间再无人能令他忌惮,直到,他的长子慢慢地长大‌,变得越来越像姬扬霆。
骁勇强悍,铁血冷情,长剑所指,万军从其号令,就如同当初的姬扬霆一般。
肃安帝慢慢地走了过去,在贺成渊面前停下了。
身后的宫人为肃安帝撑着黄盖伞,雨水顺着伞沿滴下,落到贺成渊的头上。
贺成渊抬眼,父子二人目光相触。这个夜过于黑了,看不清楚彼此的眼神,而这么近的距离,肃安帝发现,这个儿子如今比他还高了半个头,肃安帝的心里生出了一股恼怒之情。
“汝,所求为何?”肃安帝冰冷地问道。
第42章 帝京词17 半夜三更来求婚
贺成渊的声音还是平静的:“求父皇收回成命, 勿以方氏女子和亲回纥。”
肃安帝冷笑了起来:“你不是已经吓退了回纥王子,还把朕的旨意都压下去了,你还用得着过来求朕?朕看所有的事情你自己都可以主张了,要朕何用?”
贺成渊微微地低下了头:“儿子有罪, 请父皇宽恕。”
他不称“儿臣”, 肃安帝的反而平和了一些, 他的目光注定贺成渊:“太子, 你现在见了朕也不跪了吗?”
贺成渊终于后退了一步, 单膝跪下, 但他的腰身依旧笔挺, 带着桀骜不逊的意味。
“儿臣, 欲娶方氏女为妻, 请父皇肯首。”在哗哗的雨声中, 贺成渊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而坚定。
而肃安帝只是冷冷地回他:“若朕不同意呢?”
“肃安十五年春,儿臣平济南府之乱, 收复济南、庆州等四城,肃安十六年冬, 儿臣征讨怀王, 解东都之围,肃安十八年秋,儿臣东征高句丽,将平岭山纳入我大周辖下,而去年,儿臣大败匈奴,令其不敢再行南犯。”贺成渊慢慢地说给肃安帝听,“还有许多小的,儿臣就不一一说了。”
天上倏然划过一道闪电, 照亮了肃安帝的脸,凌乱的、青白色的光影中,帝王的面容显得有几分可怖。
雷声在更远的地方响了起来,轰轰隆隆。
“太子,你这是在居功自傲吗?”
贺成渊依旧不紧不慢:“儿臣并无此意,但是,儿臣犹记得,从高句丽归来之时,父皇问过儿臣,想要什么赏赐。”
肃安帝一时为之语塞,是的,他记起来了,那一年,贺成渊大败高句丽,令高句丽王亲至长安跪拜称臣,群臣朝贺,齐齐称颂陛下英武、大周国运昌隆,肃安帝倍感光彩,顺口问了一句贺成渊想要什么赏赐。
那大抵不过是个面子话,贺成渊果然也是推辞不受。
谁能料到这逆子今日提起这个。
远处的雷声未歇,一阵一阵地在天际滚来滚去,并不很大声,却格外沉闷,仿佛砸在人的心上。
“儿臣用这些功劳,难道不能换一个自己想要的妻室吗?”贺成渊看过去恭敬而诚恳,若不是肃安帝了解这个儿子,几乎要以为他真的是顺从的。
“太子!”肃安帝严厉地喝了一声,但旋即,他的声音又和缓了下来,“你若对朕忠心,当知避嫌,这世上有数不清的女子,你却偏偏看中顾铭的外孙女,你想干什么?要和朕当面叫板吗?”
雨下得很大,劈头盖脸,在这大雨中,贺成渊的嘴角却露出了一点微微的笑意:“这世上有数不清的女子,却只有一个她而已,她对我好,不因我的身份、不因我的权势,只是因为我这个人而已,在她面前,我不是太子,我觉得很自在,看她一眼,我的心就会快活起来,父皇,您懂我吗,我这一辈子,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的感觉。”
他在肃安帝的面前,终于有了一点儿子的样子,肃安帝却气得笑了:“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太子,你看看自己的样子,成什么体统,为了一个小小女子,做下种种蠢事,也不怕惹人笑话。”
贺成渊抬着头,雨水不停地从他的脸上流下来,使得他那刚硬的轮廓似乎也柔和了起来,他的声音温和,但他的眼神却比这雨夜更加深沉:“父皇,君无戏言,现在,儿臣来讨应得的赏赐,求父皇允我。”
他竟开口说了一个“求”字。
这个孩子,自从他的母亲走后,肃安帝再没有见他笑过、也没有听他求过什么,时间久了,肃安帝甚至都忘记了,其实,他小时候是那么娇气的一个孩子。
仿佛时光又流转回去,肃安帝想起了贺成渊爬在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摇晃着撒娇:“父皇,今晚我要和母后一起睡,不要赶我走嘛。”
彼时,姬皇后坐在纱帘下,笑吟吟地望着他们父子,她的目光宛如春水一般。
雨还在下着,越来越大,贺成渊整个人都浸透在雨中,他的头发湿漉漉的,一绺一绺淌着水。
若姬皇后能够看见,肯定心疼得要命。
他终究是自己的儿子,他的身上也流着贺家的血脉,他不会背叛自己吧,肃安帝心里模模糊糊地这么想着。
肃安帝的心软了下来,或者说,他其实找不到什么理由来拒绝这个儿子,那样的功劳,贺成渊不过是想娶一个他想要的女人,换了旁人,只会觉得这赏赐过于陋薄了,显不出皇帝的气度。
肃安帝叹了一口气,疲倦地道:“太子,你当真要一错再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