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南风一连吹了一个星期,总算把狼藉湿泞的路面吹干了。
冰雪彻底消融后,林间野地里开始露出上一年枯萎凋零的大片灌木和杂草丛。
这个时候地面相对干燥, 在大风的加持下,零星的一点火花也能燎原。
所以每年这个时节是重中之重的林区防火期,不光村里的伐木队,就是林场里也都停止了采伐,每天只抽出小半天的时间进行简单的清林工作。
一般早上去,中午之前就回来,避免在山上生火做饭。
有时候赶上大风天,公社还会派人到下面大队检查,不但禁止在野外生火,就是个人家点火做饭也必须格外谨慎。
因为当地的板夹泥房基本不带一点防火功能,冬天为了取暖方便,又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堆着一大溜的柴火垛。
正值此时天干物燥,大风若是把烟囱里的火星子刮出来一星半点,落在地上几乎顺风就起,那是极其危险的。
所以时间久了,大伙儿也都牢记了这个规定,一旦大风天,就立即停火停灶。
反正现在村里人也没啥事,少吃点还省粮食呢!
但是苏奶奶想着她宝贝孙女白天要教一天的课,回家还得备课、批改作业,这不吃饭可不行。
于是,老太太就炒了一大锅油茶面,平时放罐头瓶里装着,等想吃的时候舀上一大勺用开水一泡,就变成了一碗香浓粘稠的面糊糊,吃起来又香又甜还顶饿。
油茶面也不难做,就是把锅刷干净后,放进白面用小火干炒,炒到白面微微变色,能闻到炒麦子的清香味,就可以把它盛出来备用了。
然后锅里放入豆油,油热后,把先前炒好的白面倒进去继续翻炒,等油已经充分渗入到面粉中,再加入事先炒好的花生碎、瓜子仁和芝麻接着炒上两分钟,最后加两勺白糖炒匀,停火放凉后就可以装进玻璃做的罐头瓶里封好。
苏慧兰喝着香香甜甜的油茶面,吃着奶奶特意给做的猪肉脯,一眨眼时间就到了五月中旬。
满眼枯黄黯淡的野地里冒出层层新绿,南山坡上的满山红也开始含苞待放,大片大片的花丛簇拥在一起,蔓延了一整座山,远远看着就像披了一层粉红色的轻纱,美丽至极。
大队的学校也终于要开始动工了,齐五爷和志国大伯带着全村的壮劳力只用了两天时间就盖好了一趟四间屋子的小学。
因为现在暂时只有一个班级,所以先用一间当教室,其中一间给苏慧兰做办公室,剩下的两间留着备用。
学校建好后,大伙儿又用了一天的时间,把学生们要用的桌椅板凳补齐。
等一切准备就绪,齐五爷和志国大伯就特地挑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宣布秀山小学落成,师生们正式迁入新校舍。
落成仪式当天,公社的周书记和孙社长亲自过来讲话,惹得隔壁宏伟大队的人也都跑来看热闹。
讲话时,公社领导们又一次表扬了秀山的大队干部和苏慧兰这个老师,夸他们态度积极,思想觉悟高,为社员们认真负责等等!
反正别说苏慧兰,就是齐五爷和志国大伯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一通表扬不算,这俩领导还带了个记者,说是要采访大队干部和学校老师!
这记者带着个照相机过来,专门给采访人物拍照用,那闪光灯刺啦一闪,可把大伙儿都给震住了!
吴大宝他妈抱着吴大宝就往家跑,嘴里还使劲喊着:
“唉呀妈呀,铁疙瘩成精,要吃人的魂儿了!”
最后还是柳枝大娘和大奶奶嫌她太丢人,亲自出马,才把她按住了。
等弄明白人家那铁疙瘩叫照相机,能把人直接“画”到啥照片上,就跟照镜子似的,贼拉清楚,吴大宝他妈又舍不得走了,追着人家记者屁股后面非让人给照一张不可!
可等一听人家说洗一张照片要八毛钱的时候,她又不乐意了,撇着嘴嘟囔,说不过是画一张像就要八毛钱,有那八毛钱到供销社买个镜子,坐炕头天天照,不比这强?它还一样清楚呢!
大伙儿都嫌她烦人,也没人搭理她,连吴大宝都受不了,逮着个空子就赶紧跑了!
总之这场学校落成的仪式相当热闹,等公社的领导一走,宏伟大队的大队长和支书就立马把齐五爷和志国大伯拦住了,非要把他们大队的孩子们也送来不可!
齐五爷和志国大伯觉得这是好事,这整个向阳公社本地统共就他们两个大队,虽然隔着十多里路,可两个村子向来关系不错!
人家想送孩子们来上课,他们属实不该拦着,毕竟他们还拿着上头公社给的补贴呢!
只是一想到要是宏伟大队的人来,那就还得加一个班,可他们只有兰丫头一个老师,到时候就得一个班教课,另一个班空着,这么一天、两天的还好说,时间长了肯定不成。
再说,这么干对兰丫头来说也有点负担重了!
是以两人又有些犹豫,也没敢一口就应下来,惹得宏伟大队的人还有点不高兴。
倒是苏慧兰知道了这事,想了想,觉着现在自己教的年纪比较低,好好安排一下,同时带两个班应该问题不大!
孩子们为了有这么一个学习机会,要赶着十多里的山路,夏天雨、冬天雪的,属实不易。
而且她也不想让齐五爷和志国大伯为难!
就在她这头准备把这事应下时,没想到有人抢在她前头先去找了两位长辈。
“你说啥?”
齐五爷惊讶的放下手里的烟袋,和旁边的志国大伯对视了一眼,最终又看向站在面前这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
“成子,你是说你要到学校当代课老师?”
罗天成认真点了点头:
“是,五爷爷、志国大伯,虽然我当年也只是初中毕业,但是我曾经在家里跟着我的爷爷奶奶学了一些知识,我觉得这些加在一起应该足够教孩子们了。”
这个齐五爷知道,他还知道这孩子的爷爷奶奶当年都是去过外国上学的人,那脑子里的学文可不只是一点半点!
不过他想问的不是这个,当初这孩子和他姥爷来的时候,他其实就有心想让这孩子在村里开个学堂。
只是那前儿,这孩子的姥爷身体不好,妹妹又是那么一副样子,再加上是头一回经历那么大的变故,这孩子当时就是一副对啥都不上心、得过且过的架势,所以他最终也没把这事说出口。
没想到这过了几年,这孩子倒是自己想开了。
“成子,这些俺们都清楚,就是你来当老师,那你姥爷和妹子那边能成不?”
这可不比上山伐木,你出一天、就记一天的工,出不出随个人。真要在学校上课教书,那就得规规矩矩的,可不能上一天、请一天假了!
罗田成闻言忙道:“没事的,冬天过了,我姥爷的身体好多了,而且小蕊最近状态也很好,我也能脱开手了。”
一说起这个,旁边一直没插话的志国大伯也笑呵呵道:“五叔,还真别说,小蕊这孩子真见出息!那天在门口看见俺,还喊了俺一声叔呢!”
齐五爷点头,“俺听说了,小蕊那孩子天天去找兰丫头,这一准是兰丫头教的,你回头还真得好好谢谢人家!”
一提起心上人,罗天成深邃的眼中也染上了几分笑意。
他当然想好好谢谢她,可就怕她不乐意……
而齐五爷看着面前年轻人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也颇感欣慰,便转头跟志国大伯商量:
“志国,你看咋样!”
志国大伯笑道:“这还有啥说的!那成子要是能来代课,那也能帮俺们兰兰不少忙,这可是大好事!”
于是等苏慧兰找过来的时候,马上就被两位长辈告知,她这个秀山小学校长从今天开始手下又多了一员“大将”!
瞧着眼前这位新出炉的、热乎乎的代课老师,看他朝自己笑的露出一口白牙,苏慧兰莫名有点不安,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超出了她的预计。
而村里人知道罗天成当了学校的代课老师之后也是一阵稀奇,都说罗天成藏得深,原来竟是个识文断字的!
不过一想到罗(唐)姥爷会配药,那要不认字的话,他也配不出来啊!
既然当姥爷的识字,没理由一起住的外孙子不会啊!
罗家在村里人缘不错,罗姥爷会配些简单的药方子,平时大伙儿有个头疼脑热的问他讨点药,自个儿回家熬了吃,都挺管用。
罗天成又为人聪明,从不起高调,平日里打猎、捕鱼、挖草药,总是做的最好!日子久了,大伙儿干啥都愿意跟他一起搭伴儿。
所以村里人稀奇了一阵也就拉倒了,毕竟在他们眼里,罗天成本就是个挺厉害的年轻人,再多个识字的本领好像也不奇怪。
就这样,明媚的五月里,秀山小学新开了一个班级,苏慧兰迎来了一位新同事。
为了让新班级与原来的班级尽快融合,苏慧兰和罗天成商量过后,决定两人各带一班,苏慧兰还带原来的班级,是为一班;罗天成带新成立的班级,是二班。
科目的话,苏慧兰负责教语文和美术,罗天成教数学和体育。
而每月两次的音乐课,由苏慧兰向公社打报告,申请让好友钱春晓来教导。
把各项细节都研究妥当后,苏慧兰也正式开始了按部就班的教书工作。
新建的小学虽然也是普普通通的板夹泥房,但是更加宽敞明亮,孩子们坐在新打的书桌旁,一个个精神抖擞,课堂气氛轻松欢快。
等下课或者放学后,苏慧兰会留在办公室里备课或者批改作业,觉得累了就站起来到教室里走一走,顺便检查一下当天的值日情况。
为了支持老师们的工作,大队还特意给老师办公室里配了烧水壶和暖水瓶,让老师们课间也能喝点水润润嗓子。
这待遇,连身为大队干部的齐五爷和志国大伯也没捞着。
等每月一到日子,工资、票证更是一样不落,苏慧兰拿了钱和票,每每到供销社里走一圈,大包小包就又是一堆!
用苏奶奶的话说,这小日子过得可真是没谁了!
就是唯独一点,因为整个学校总共只有两个老师、两个班,所以苏慧兰和罗天成差不多同时上课、同时下课。
然后她在办公室的时候,罗天成也坐在她对面桌忙活,什么时候她撂下笔,准备回家,他也立马跟着停笔要一起走,颇有点同进同出的意思。
苏慧兰还寻思着,莫非这人不爱锁门?
还是看她不走,所以自己也不好意思下班?
不过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一直也没好意思问出口。
这天,她批完作业,正准备把晚上教两个哥哥的课本资料整理一下,就看对面那人拿着本一年级数学在那儿写写画画,看着还挺认真的。
苏慧兰记着这人老早已经把一整本书的课程都备完了,现在这是在干啥?
她就琢磨着说了一句:“罗大哥,你作业要是批完了,就先走吧!今天我锁门就好。”
对方立刻摇头拒绝:“不用,我还要写教案!”
苏慧兰有些疑惑道:“我那天翻了你的书,看你已经做了一整本的备课笔记,现在还需要写吗?”
罗天成顿了顿,不急不缓道:“哦,我这是体育课的教案。”
苏慧兰:“……”
不过说到体育课,一般农村的小学都是老师们组织学生们清一清学校周围的杂草、积雪,或者干脆带大家到田地里干点农活,与其说是体育课,不如说是劳动课。
但是让苏慧兰惊讶的是,罗天成没有这样,他是很认真的从教孩子们做广播体操开始。
57年的第三套广播体操和63年的第四套广播体操,这两种他都会,而且动作标准,姿态优美!
第一次上课的时候,他在前面给学生们做示范,学生们一个比一个好奇,叽叽喳喳闹得她班上的孩子们都听不进去课了!
实话实说,这点真挺出乎她意料的,如今话题说到这儿,她也忍不住在这方面称赞一下对方。
“罗大哥,我看你广播体操做的挺好的,等学生们都学会了,由你带头,咱们也能定期在课间做做操,对孩子们的身体也有好处。”
罗天成听完,一双深邃的眼睛专注看着她,慢慢道:“其实我不只广播体操做得好。”
“射击、马术、钢琴、手风琴、交谊舞、国际象棋,这些我都做得不错。”
苏慧兰没想到对方会这样说,再一对上他比平时更幽深的眼神,竟当场怔住了。
两个人就这么四目相对,周围的一切仿佛静止了一般。
而一直紧盯着她的罗天成,这一瞬间,目光却亮的惊人。
苏慧兰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想开口说点什么,好打破这可疑的处境,可还没等她开口,对方竟慢慢从座位上站起来,看样子似是要绕过桌子,走到她跟前……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响起苏奶奶的声音:
“兰兰啊!还没下班吗?春晓来了!”
苏慧兰被这一声惊回了神,连忙起身朝着窗外招呼了一声:“奶奶,我这就来!”
而等她再回头,对面的罗天成却只是微微倚着书桌站在那里,脸上的神情也恢复成平日里淡然中带了点严肃的样子,让苏慧兰觉着方才那一瞬间的出神不过是种错觉。
“兰老师,你先走吧,今天我来锁门!”
难得听到对方没有要跟她一起走,苏慧兰也没跟他客气,简单收拾了下晚上需要的课本,打了声招呼就率先走了。
外头苏奶奶这会儿也已经走到门口了,老太太与孙女碰上正高兴着呢,忽然发现宝贝孙女的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便下意识朝着屋里张望了一眼。
这时,恰好苏慧兰发现教室的窗户没关,忙对苏奶奶道:“奶奶,我去把窗户关一下,您稍微等我一下!”
苏奶奶就乐呵呵道:“去吧!”
罗天成此时也准备出来跟老太太打声招呼,结果苏奶奶看见他竟然直接板起了脸!
罗天成心里一紧,正不知自己做了什么惹了心上人最在意的亲人时,就听老太太冷不防来一句:
“臭小子,老实点!俺的兰兰才十六!”
罗天成脑子里“嗡”的一下,原来老人家看出来了!
可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是警告他离兰兰远一点吗?
他几乎就要脱口问一句对方什么意思,就见那边心上人已经关好了窗户,过来拉着苏奶奶的胳膊就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