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东西准备出发,要不你到绍南太晚了。”
“好,公子也保重。”
申时一刻,宋绘搭上了回绍南的马车,从城北门离开梁普。
一路上没出什么意外,傍晚时分,宋绘就抵达了目的地。
已过酷暑,又未到寒冬,来往的商旅变 多,远远近近皆是行人。宋绘听着护送商队车马的镖队旁若无人的谈论着绍南好吃的酒楼,听见街市上挑着箩筐的货郎叫卖声生出几分亲切。
虽已做好了尹家退婚,宋仁礼发怒的准备,但在院宅门口瞧见急匆匆迎上来的刘明生,宋绘还是生了几分闷意。
刘明生朝宋绘拱手问好,垂着目光,低声道:“三小姐,老爷让你立马去堂厅一趟。”
宋绘闻言,慢吞吞应了声好。
“我这丫鬟不识路,烦带她回我院里帮忙归置一下。”刘明生身后的小厮见这话在对他说,上前半步,拱手领了吩咐。
他和红梅上了左边岔路,和宋绘二人分开。
风轻轻地,柔柔的掠过耳边,宋绘微按了一下荡漾的裙裾,目光轻缓在刘明生面上停留片刻,道:“走吧。”
刘明生侧身让路,落后宋绘半步往前走。
他一面跟着宋绘,一面将宋仁礼急急找她过去的缘由告知给她,“尹府上几日派了人来退亲,由头是小姐你涉杀人案不说,还无故不见人影,若是嫁娶,会折损他们脸面。老爷拖了几日,见事拖不住,只得允了退婚一事。”
刘明生自是不会和她说假话,只是这话,稍微有点意思。
刘明生没察觉宋绘的心思,他神色严肃,语气担忧:“出这事后,老爷心情一直不见好,若老爷等会儿说了什么重话,小姐别放在心上。”
宋绘缓缓眨了两下眼,“我心里有数。”
院门近在眼前,两人止了交谈,宋绘提着裙裾安静步入室内。
宋绘先看见的不是怒发冲冠的宋仁礼,而是一脸幸灾乐祸的宋巧,她坐在左侧方的靠椅,穿一身翠绿色裙衫,吃着丫鬟剥的荔枝,脸都快笑出一朵花了。
相比之下,陈氏演得投入,她揉着手里的帕绢,话里满满都是担忧的说着她退婚的事。
宋绘恭敬的坐在下方,听着她说话,并不插嘴,但也不见难堪。
她看着陈氏一个人挑梁演的大戏,还觉得挺有意思的,陈氏的心思、态度亦或是说话内容都挺有意思的,她想法和行为并不一致,看上去散成一盘,但你细细揣摩,又会发现她是有迹可循的。
关心你是为了嘲笑你,关心你是因为讨厌你,看懂这些,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宋绘的模样和宋巧想看的大相径庭,她拿帕子擦了手上的汁水,开口道:“三姐,母亲说这么多,你好歹有个知错的态度,你知不知道现在府里都传着你的闲话,以你现在这名声根本没法子嫁人。”
宋绘:“为什么呢?又没传出去,母亲替我压下来便是。”
她这回答,有些出乎意料的无赖。陈氏一腔数落被堵在喉头,不上不下,这些闲话确是只在府上传,一个庶女的婚事哪能在外引起什么风波,就算传出去了,陈氏也得想法子压住,毕竟宋巧的婚事还在后面 排着。
一番争吵没达到该有的目的,宋仁礼指节在桌上叩了叩,拧着眉,有些不满,“现在吵这些有个什么用,你先说说这大半个月你在哪儿待着?为什么没在你姐夫家住?”
她在顾愈宅子里待着这事,根本没法子找借口开脱。
这种难解的局势确实给她带来了一定的压迫感,但她不太想搬出顾愈,嫁娶一事,从某方面来说很严肃,在口头承诺的情况下,她不太想信誓旦旦的给宋仁礼期望。
她的沉默拖延让宋仁礼脸色阴沉下来,“不说?那你就别说了,给我回院子待着,没我允许不许出来,你婚事我自会看着办。”
宋绘倒不是很担心宋仁礼放的这些狠话,有顾愈这尊大佛在,宋仁礼什么想法都没什么意义,横竖还没到秋收季,宋仁礼闲着也无聊。
她回到院落时,红梅已帮她打扫好了内室,宋绘简单收拾了番,便传了热水沐浴,上榻睡觉。
已过了戌时,宋绘困得厉害,也不拘着头发懒湿,趴在矮桌上睡觉,她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噔噔”的叩声,支着头坐了起来。
宋绘半懵的看着关着的窗户,抬手开了一条缝。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拉住窗框,把窗户打开了些,顾愈穿着一身深青色宽袍,露出内里绛色缘领的中衣,立在她窗前。
宋绘安静的瞧了他几息,回头环视室内,确认自己确是回了绍南,清醒了些。
顾愈目光在她上翘的发梢微顿了顿,“怎么睡这么早?”
宋绘展开双肩,改为踞坐的姿势,应道:“因为困了。”
直问直答,和平日不一样,有些发憨的可爱,宋绘眨巴了几下眼睛,反应了一小会儿,神色变得清明起来。
顾愈抬了抬唇角,笑道:“醒了?”
“嗯。”
“我有事和你讲,所以便来了。”
“嗯。”
顾愈手指在窗沿边敲了两下,慢悠悠开口道:“尹可为并非外传那样因你在梁普那段时日里行踪不明而退的亲,尹真全动了关系替他新说了户人家,所以他那边才改的主意。”
“我能猜到,因为公子说过尹真全是个聪明人。”
尹真全既是为了讨好顾愈,自是要把这事解决得漂漂亮亮,已做到退亲这一步,没必要在细枝末节上惹人不快,这闲话,更像是陈氏的手笔。
宋绘微顿后,弯着眼睛笑,“我也是聪明人。”
半轮圆月斜斜挂在墨蓝色的天际里,星子像沙粒里淘到的碎金,铺了大片,四周房舍漆黑,只能听见不知躲在哪里的昆虫在唱歌。
顾愈沉默了一小阵,语气温和的开口:“有些事,我本不想和你讲的,...至少不该我和你讲,但我想着也该有人和你正式提一提。”
他说话节奏很慢,这种慢并非故意造着某种气势,更像是斯文有礼的书生想到了一些个道理,想要摆出来和人说道说道。
“人活着都有要过得好 的心思。男儿可以读书从军,建功立业…,女子的选择少些,要么她本就生在权贵家,要么就是嫁给了有权势的人,可能有还有第三类人,不过少见得多,...你有自己的想法,莫约是不在意别人的奚落嘲笑,但有时候小事也要上纲上线的应付着,这很重要。”
宋绘明白顾愈为什么说这个,她也听懂了顾愈话里的意思。
宋绘有些狼狈,但还有些没法子言说的奇怪情绪,像是整个人泡在了温热的水里,酸软发胀。
她也有稍微期待过将来的夫君是什么样的,也稍微思考过要怎么和未来夫君相处,但这些事直接想的话挺模糊的,但这时这刻,宋绘瞧着一面笑一面说话的顾愈,好像清晰了不少。
“虽是妾,但我纳你,便会庇护你。你得学着借我的势。”
顾愈语气轻描淡写,但也就这随意笃定的态度,让宋绘觉得他真的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那种一步登天,攀附上世家子弟的虚幻总算有了踩地实感。
第二十九章 大吉大利。
宋绘一/夜无梦, 睡到了巳时才醒。
闲来无事,她吃过午饭后便想着把房里的书都搬出来晒晒。
偶尔宋绘也会起了兴致,不用人侍候着洗漱,但红梅看着她干这些脏乱力气活, 还是有些心惊胆战。
宋绘见红梅抗拒, 便拍了拍手上的灰, 不再搬书, 蹲在脱了红漆的箱子前, 整理里面的东西。
箱里没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装着她小时候玩过的拨浪鼓、塞着木棉的娃娃之类, 孔明锁、七巧板已经发霉, 泥货娃娃有了裂痕, 宋绘收拾在一起, 让红梅拿去扔掉。
红梅扔了过后,将一个挂锁坏了的木箱拿给宋绘瞧, 里面有些破破烂烂的旧书,“小姐, 这个还留吗?”
宋绘目光在箱子上停了停, “给我吧。”
旧书被翻过很多次,边缘处微微的上翘着,泛黄的纸页透出一股霉味,隐约能看见布满页纸的蜘蛛网般细纹。
宋绘随意翻着瞧了瞧,里面写着密密麻麻的笔记注解,没什么印象了,应是她小时候写的,宋绘选拿了本三字经,在院子里的石头凳坐下, 翻看着玩。
下午阳光正好,暖洋洋又不刺眼,青石台阶的棱角磨得圆润,视野跨过院墙,能看见另一个院落房屋的屋顶正正好好落在日光里,偶尔有来院里做事的仆从见到她问好,更多时候是仆从相互交谈的声音从院外的小道传过来。
宋绘坐了会儿,听见宋巧的笑声,咯咯咯的像大鹅,她声音比较亮,在安静的下午听得特别清楚,“我那被退亲的姐姐就住在这里,说不定正在哭着呢,我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要不一起去瞧瞧看吧。”
过了会儿,宋绘就见着宋巧领着她两个好姐妹进了院落。
宋绘毕竟平 时没怎么做过事,就来来回回走了几趟,身上就沾了不少灰,一眼看上去就像是因着退亲深受打击的狼狈样。
宋巧这俩好姐妹,宋绘也认识,穿着豆绿色裙衫的是典当铺家的,叫董璇清,另外一个画着浓妆的小姑娘是林家银饰家的小女儿,林佩美。
宋绘还没打招呼,董璇清便自来熟的挽上了她的手臂,语态亲昵,“姐姐,你也别太难过,俗话说得好,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要看得开些,说不定之后的郎君会更好。”
宋绘记着顾愈昨天夜里说的话,在察觉了董璇清的非善意后,没有拿惯常的笑容应付,她情绪散着,神态显出几分无言的冷淡。
她这副模样落在宋巧眼里,完全坐实了郁郁不乐四个字。
宋巧亲亲密密喊了个姐,装作大人样,语重心长的放低音调,“璇清说得没错啊,虽尹家退了亲,但也不一定是坏事,说不定峰回路转,是吧?”
林佩美懒得装相,嘲讽的笑意都快从眼里溢出来,紧接着开口:“是啊,宋巧她们说得没错。姐姐你也不要太难过,事情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也没法子,你往好的想,实在是不行当妾也是可以的啊。”
宋巧憋不住,和董璇清一齐笑出了声。
小厮在院门张望,似乎想进来,又似乎对院内的情形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该不该进。
宋巧先看见他,“你在父亲院里做事的吧?”
小厮进到院落,垂着目光朝几位小姐行礼,应了声是。
宋巧打着要看宋绘笑话的主意,态度亲切:“父亲是有什么事要找姐姐的吗?”
小厮斟酌了一下,开口回到:“有人向三小姐提亲了...,老爷让我领着三小姐过去一趟。”
才被退亲能有什么好人家上门,宋巧笑得更灿烂了,“是哪户人家?说出来听听,我也好替姐姐参谋参谋。”
小厮有些愣头愣脑,问什么答什么,“媒婆只提了一句临安顾家,...说是给太尉说妾。”
“作妾也没什么不好,姐姐你要想开些...,太。”宋巧脸上还挂着笑,但已反应过来抬着的唇角微微发僵,神色变得惊疑不定,“什么太...尉?”
小厮一头雾水,应道:“就大宁武官首,统帅兵马权的太尉大人。”
宋巧和董璇清林佩兰对望,沉默下来,不自觉的将目光投向坐着看书的宋绘。
宋绘握着三字经的书脊,似乎并不因着这个事实惊讶,她颇有意思的看着笔画生硬幼稚的注解,轻声道:“你们说得话挺有道理的,...说不好呢是吧,什么时候峰回路转...”
宋巧有些失态,使劲咬了咬下唇,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勉强按捺住内心的震动,斟酌着开口,“三姐,这是怎么一回事?”
宋绘翻了一页书,看见画在书页角的星星月亮,弯着眼无声笑了笑,“没怎么回事,之前就和太尉说好的。起初提婚事时,我就想制止你们,免得你们过后面上太难看,...但你们好像很急的样子,所以我便让你们把想说的都说了...”
宋巧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回想刚宋绘的表现,简直可以想象得到宋绘到底是带着怎么样的心情看她们三个像丑角一样蹦跶。
宋巧难堪得脸蛋涨红,但宋绘此时没什么看笑话的心思,她也有些被吓到了,以致想要重新去审视顾愈那随性而为的性子。
“小姐,老爷还等着。”
宋绘起身,拍了拍裙裾,“走吧。”
宋仁礼坐在昨天坐的位置,表情千差万别,他抬着唇角,眼尾挤出几条纹路,两撇小胡子一飞一飞的,笑容藏都藏不住。
他看见宋绘,亲切朝她招手,唤她坐到手边,“老三你也是,既这大半月在太尉那儿住着,便直说,藏着掖着做什么,太尉既喜欢你,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太尉那边对你十分满意,意思是尽快完婚,待你入了府定好好服侍大人...”
宋绘浅笑着听着宋仁礼敦敦教诲,心里稍有些走神。
纳妾比不得娶妻,没有六礼,就算日子定得匆忙,也能很快成礼,她先些日子备的嫁妆看在顾愈的面儿上,应是可以带走,只是临安物价应高不少,她这点银钱估计顶不了什么大用。
“下月初八,宜婚娶,宜出行,大吉大利日,婚事定在那天,如何?”
宋绘收拢散乱的思绪,安静看了一会儿宋仁礼,笑着应道:“听父亲安排。”
第三十章 变故突生。
顾愈提亲的第二日, 太尉两字的份量便显现了出来。
早间,宋绘去祖母处问安,踏进门槛进到室内的瞬间,房内进进出出服侍的丫鬟便止了步, 齐齐朝她福身问好, 宋绘点了下头, 算是对她们招呼的回应。
以往, 宋绘在这种场合, 向来是没什么存在感, 但今个, 宋老夫人一发现她, 便满脸慈爱的朝她招手, 唤她坐去身边。
宋老夫人显然想和宋绘聊会儿天, 但她发觉不是很明白宋绘性子,张嘴问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之后便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宋绘笑着开口:“祖母, 孙女有些饿了,我们开饭可好?”
“是了, 都齐了, 让人摆膳吧。”
陈氏点头应了声是,偏头看了眼立在侧后方的丫鬟,“传饭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