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过之后,他像浑身脱力般地坐到了木榻之上,“真是……太子……杀了父皇?”他继而连声笑了数声,才目不转睛地看向顾仪,“可萧衍……萧衍为何不说……为何不辩……”
顾仪不答。
萧衍不愿答,她便不答。
因为塔珠,萧衍不能说,不能辩。
世人皆称红颜为祸水,对与错,是与非,无人关心。
塔珠却已不能再背负更多的恶名了。
萧律细观顾仪神色半晌,叹了一声,下定决心道:“你随我来。”
*
此时节正值早春。
扬城别宫,尚沉睡于江南温婉的晚风之中。
夜风吹一重,花香散一重。
萧律引顾仪缓行过西侧回廊,方至宫中的一方花坞,
花坞深处立着一方白玉圆坛,坛中嫩黄的迎春花生机勃发,开得正好。
顾仪不解地看向萧律,却听一道熟悉的女音传来,“陛下,怎地这般晚了还不睡?于此处携美赏花么?”
顾仪回眸见郑贵妃笑意盈盈,款款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黑衣侍卫。
身侧的萧律却是楚楚可怜一笑,“啊,被爱妃瞧见了,朕……确实喜欢此贵客,原想在这漫天花气中,成就好事,可惜,爱妃来早了……”
郑贵妃脸上笑意未减,“陛下何苦藏得如此辛苦,臣妾也并非无容人之量,陛下只管说一声,臣妾还可派宫人提前去伺候贵客呢……”
萧律点头,上前一步,食指轻抚过郑贵妃额头,“爱妃果是贴心,只是朕……倦了……”
话音未落,顾仪就见萧律伸手抽出了郑贵妃身后侍卫腰间的长刀,猛一刺向那侍卫双目。
那侍卫大喝一声,扑将过来,萧律弯腰避过,手中长刀砍向侍卫的右腿。
顿时血涌如柱。
趁着侍卫倒地的间隙,他俯身推开了那立着的白玉圆坛,露出了地下的石阶。
“你下去!”他对顾仪道。
顾仪见了血,浑身发抖,抖得厉害。
“我们一起走!”她紧张地捏住了萧律的袖袍。
郑贵妃却忽地扑向顾仪的后背,欲捉她的双肩,口中大喊道:“来人啊!”
萧律眼中恨意乍现,手中长刀划过郑贵妃的左臂膀。
鲜血溅了顾仪满身。
她生生憋住了喉头将溢的尖叫,看郑贵妃血人一般地倒在了地上。
顾仪捉住萧律的袖袍,察觉到他也在发抖,抖得厉害。
郑贵妃凄厉叫道:“陛下!”
萧律回过神来,推了顾仪一把。
两人速速沿着石阶往下。
顾仪闻到周身萦绕的血腥味,心跳更快。
身后的萧律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从小到大,连只鸡都没杀过,如今却险些杀了人……”
顾仪飞快地点了点头。
“郑氏一副蛇蝎心肠,想要做皇后,我偏不如她意,她却杀了王氏,她本该杀……可……我……却软弱地下不了手……”
顾仪心中一惊,手上摸着一旁的石墙往下走,心念转了几回,此时却找不到话来安慰他。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两人沉默地往下走了一会儿,才终于走到了石阶尽处。
萧律的声音略缓了些,“这是本是宫中地道,前面十余里过后便是一段河道,原是洛河支脉流经通衢之所,后来却废弃不用……”
两人快走小半刻,身后却传来了疾跑之音。
有人追来了!
顾仪往后一看,火光乍现。
她惊道:“我们跑快些!”
两人咬牙狂奔。
追兵却是穷追不舍。
顾仪扭头再看,火光似乎越来越近了。
萧律看过一眼,催促道:“跑快些!若是火光能照到我们,他们就要放箭了!”
话音刚落,几只箭羽便从他们身旁射过。
既然暗里放箭,看来是不想留他们性命了!
顾仪浑身一震,脚下跑得更快了。
眼前漆黑的甬道却似乎望不到头。
*
萧衍已是策马疾行了一天一夜,扬城城门已然在望。
他身后轻骑二十四骑,皆是影卫。
运送巨石的车辇已至城门之下,等待攻城。
萧衍行至城门前却调转马头,沿着护城河往东奔驰。
行过数里,方见护城河干涸的下游处,露出的一道岔口。
这就是刘太妃口中所说的扬城别宫出路。
当夜她便是经由其道从别宫逃出。
萧衍翻身下马,领着影卫自岔口而入,脚下地势逐级下落。
前路是一条幽深地洞,身后的影卫点燃了数只火把。
顾仪一眼就望见了前方远处骤然亮起的光源。
是郑绥的人……来前后夹击么?
顾仪不安地只顿了一瞬,却不敢真停下脚步。
她此刻若是停下,后面的人追上来,他们就活不成了。
萧律自也看见了那火光。
“前方……是何人?”
顾仪摇摇头,心中却蓦然生出了几分隐隐的期盼。
她跑得更近了些,才终于看清了火光照耀之下,逆光之人的剪影。
她鼻子猛地一酸。
萧律见一旁的顾仪顿时发足狂奔起来,速度远比方才快出许多,不过片刻功夫,就将他甩开了数步之距。
他心中狐疑,立刻也加快了脚步。
萧衍听见前方足音杂乱,心念一动,急急迎上前去。
火光遍及之处,他看见了疾奔来的一道身影。
顾仪。
萧衍见她跑到近处,如释重负般地笑了起来。
萧衍。
他似乎听见了她唤了他一声。
萧衍快步上前,展开双臂,紧紧地将奔来的顾仪揽入怀中。
此时此刻,他胸中如同绷紧的细弦才缓缓地松弛了下来。
他不由得暗暗喟叹,手中却摸到了她背后一片滑腻腻的血迹,心中立时沉沉一落。
他仔细地打量顾仪的面目,见她双眼虽是发亮,下颔处却也有零星几点血迹。
顾仪见萧衍忽然蹙眉,伸手摸她后背,似在检查伤处。
她旋即反应过来,急道:“不是我的血……是郑……”
话未说尽,顾仪便觉唇上一热。
萧衍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吻住了她。
滚烫却温柔的一吻。
顾仪眼眶一热,又想哭了。
萧律跑到近处,方才看清楚了来人。
他沉默须臾,开口道:“后面的追兵来了!”
顾仪一惊,立刻停下了动作,回头看了一眼萧律。
萧律却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望向萧衍。
萧衍伸手一挥,影卫持剑往前行去。
萧衍看向萧律,面露不快道:“你怎么还活着?”
萧律原本心中的丝丝愁绪转眼便被愤怒取代,他不禁怒目而视,瞪向顾仪:“你骗我!”
说什么无言的兄弟之情,这是什么兄弟之情!
顾仪尴尬一笑,转过眼不看他了。
萧律不甘道:“我带着你的宠妃跑了出来,舞刀弄剑,惊心动魄,你该谢我!再者若是她今夜死了,便是一尸两命。”
萧衍身形一僵,面上呆了一瞬,才紧紧盯住顾仪。
见他眼中若星芒骤亮,顾仪咽了一口水,假咳一声道:“臣妾是……骗他的。”
“什么?你真在骗我!你们……你们……”萧律大喝一声,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一丘之貉!蛇鼠一窝!”
他捶胸顿足,好后悔啊!
萧衍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强压下心中失望。
他竟觉得失望。
失望至极。
明明是他自己选的路,为何会失望……
第84章 有一点甜
五日过后, 扬城城门大破。
齐威于洛川之上斩郑绥首级,于代领兵入驻青州府地界。
大军斩杀叛军不降者,而降者众。
顾仪住进了青州府衙门的宅院。
这些天, 官来将往,萧衍就在此州衙府苑之中处理政务。
原本青州府中,上至知府, 同知,下至检校,司狱一概予以替换。
伪朝中称侯拜相者皆问罪。
吏部, 户部的奏疏接连自京中发来,以议青州府收归之策。
顾仪提心吊胆地等了整整五天, 也没有等来熟悉的头疼和那一道白光。
她悬着的小心肝终于落回了实处。
萧律虽然没死, 但是破扬城, 收青州,主线剧情在线。
萧衍的帝王事业线在线。
她没有收到剧情偏离的警告。
顾仪心情大好地坐在庭院之中, 赏满园春色,见绿柳红花也更是多娇了。
多络如今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侧, 忽而扬声道:“贵人,慎王来了。”
顾仪抬眼一看,果见萧律从前院的楼阁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前几日他们暂栖于军中, 萧律每日头戴帷帽,不以真面目示人。
如今进了宅院,避过外人, 他才得以摘了帷帽,换上一身黛青长袍,翩翩而来。
见顾仪坐在石凳上,他嘴里轻哼一声, 却仍旧行了过来。
顾仪看他落座,轻声一笑,“你起来了?可是沐浴过了?膳房里新送来的杏脯尝了么?”
萧律前几天作天作地发了好几通脾气,时而抱怨顾仪骗了他,时而又叹生活多艰。
直到昨天随大军进了扬城,萧衍终于忍无可忍地黑了脸,与萧律一对一谈天,谈了半宿。
萧律仿佛因此脾气收敛了些,只是脸上犹有几分愤懑。
他没好气道:“吃着了,可是酸得,不甜。”
顾仪笑眯眯说:“那等回了京,过一阵子,杏子就该甜了,到时候再吃新鲜的也好啊!”
萧律斜睨了顾仪一眼,“他告诉你了?我要回京之事?”
顾仪点头,却问:“回京难道不好么?太妃也能见到啊……若是立了慎王府,将刘太妃接到府中颐养天年,不是更好么……”
慎王称伪帝虽未被赐死,可从今以后也只能活在皇帝眼皮底下了。
不过,以萧律的性格,说不定如此安排,于他反而是好事。
萧律又是一声冷哼。
昨夜萧衍就又以母妃的去处安置来要挟他了。
他本是将将觉得萧衍人仿佛好了些,可是狗东西改不了……
呸!
顾仪细观萧律,见他脸上虽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可整个人已然松散下来,懒洋洋地靠在了石台一侧。
真是个别别扭扭的弟弟啊……
她陪他又坐了小半刻,寒暄几句,劝哄几句,直到金乌坠地之时,便有随从来报。
“问贵人安,陛下让奴来唤贵人去花厅用晚膳。”
顾仪起身,理了理裙角,对萧律道:“那我先走了,你也早些用膳罢……”
萧律挥挥手,扭过脸去。
花厅之中,方桌上已是备齐了膳食。
萧衍这几天忙得很,也是今日适才有空闲陪顾仪用膳。
顾仪一进门,就见萧衍着一身黑袍坐于厅中,头竖黑冠,朝她笑了笑。
“臣妾参见陛下。”
“平身,过来坐下罢。”
顾仪坐下后,才注意到桌前摆了一道酱肘子。
她眼中一亮,见萧衍举箸,便也随之举箸,夹了一筷子酱肘子,挣扎了片刻,才递到萧衍碟中,“陛下先尝尝。”
萧衍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无需伺候,你用膳罢。”
顾仪开开心心地吃了一口肘子,依旧是熟悉的味道。
萧衍用膳时,从不多话。
两人用完膳,待到宫人撤去了杯盏,他才问:“你今日见到萧律了?”
顾仪“嗯”了一声,“慎王今日瞧着仿佛心情好了许多……”
萧衍不悦道:“你以后不必管他了……他从小就是这样,愈是有人理他,愈是矫揉造作……”
顾仪:……行吧。
萧衍见顾仪微一颔首,眉睫垂下,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
这几日行军赶路,她该是累了。
萧衍起身道:“伺候梳洗罢。”
顾仪抬眼,面露诧异,此时酉时将过半。
虽然她确实也有些累了。她跟着起身,亦步亦趋地随萧衍,往宅院中的东厢房而去。
府衙的宅院的寝殿不大,伺候的侍从在两扇屏风后备了水。顾仪沐浴过后,转出屏风,只见萧衍已经好整以暇地坐到了桌旁。
他的头发在脑后松松绑着,脸上的倦意散了些,眉睫之间若有未散的水气,一双桃花眼灼灼,尤为专注地凝视着她。
她愣愣地看了他一眼,先前她仿佛都有些忘了,萧衍是何等光芒照人。
萧律即便再美,她都能心无旁骛地静观其美,而眼前的萧衍,只凭此一眼便令人折腰。
顾仪莫名其妙地紧张了起来。
她顶着一道无法忽视的目光,缓缓地走到了屋中的梳妆台前坐下,并不能十分确定她刚才的步伐究竟是不是自然而然,抑或是同手同脚。
顾仪轻轻晃了晃脑袋,伸手去拆头上的发髻。
萧衍起身忽然走到了她身后,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朕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