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郎面色稍霁,于代却听得不由蹙眉。
胡院判望向于代,“于将军有话要说?”
于代犹疑道:“我早年在丹鞑之时,见过一种毒草,服下之人,血液便会发黑,手足皆生出黑疮,不知是不是陛下所中之毒。”
胡院判颔首,“好,于将军可否再细细说予臣听,若是能寻得此草,自是更妙。”
*
萧衍落下马车之前,只来得及看了车中的顾仪一眼,见她身上并没有伤处,适才放下心来。
可是他心知万万不能留下多珠,若是多珠留在车里,纳裹既死,她定然会趁机杀掉车中两人。
萧衍扯过多珠滚下马车,落到地上,见多珠已是无法动弹,他才终于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昏昏沉沉地堕入了黑暗之中。
他原以为自己会毫无所觉地昏睡下去,可是他却突然地头疼欲裂,仿若从前的头疾,可却远甚于从前的头疾,一呼一吸之间皆似有千万支针缓缓插入太阳穴。
他用尽全力挣扎欲清醒过来,他眼前白光忽而一闪,他仿佛终于睁开了眼睛。
可是,眼前之像并不是垤城,亦不是大营。
雕梁红柱,玉阶之下青砖锃亮,八扇朱漆红门大敞。
他在天禄阁中,像一抹游魂凝视着天禄阁中自己的身影,仿佛之前无数次的梦境一般。
他望见阁中长案几上摆放着的白瓷宝瓶之中斜插了两朵含苞欲放的洁白荷花,阁外的热气透过大敞的红门层层涌来,屋角的冰山滴滴答答地融化。
此时是夏天。
他扭头望向阁外立着的高贵,却见一个面生的小宦官从远处快步行到高贵身前,脸上却没有笑容,哭丧着脸,是他见过的宫廷之中规规矩矩的哀容。
高贵听那小宦官说过几句话,哀哀地叹了一口气。他转过身,躬身入殿,面上也呈现处一种恰到好处的哀容来,朝着天禄阁中正在批阅奏疏的自己拜道:“禀陛下,方才秀怡殿差人来传话说,秀怡殿西偏殿的顾美人昨夜殁了。”
秀怡殿西偏殿的顾美人殁了?
萧衍大惑不解,只见案桌前的自己停了停笔,抬眼疑惑道:“殁了?”
高贵复又一拜:“听说是昨夜用膳时,噎着了,当时四下正无人,才没有救回来,等宫人回到西偏殿时,发现顾美人面色青紫,已是没气了。”
萧衍觉得此梦境甚为荒谬,而高台之上的自己也微微一愣,转而露出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来,不过转瞬之后就收敛了神色,轻叹道:“这西偏殿的顾美人家在何处?着人收敛了尸首,往她家中递信罢。若是想将尸首接回去,朕此际先允了。”
高贵领命而去。
秀怡殿西偏殿顾美人身死在梦中的自己看来,似乎真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是顾仪?
萧衍满心疑惑,试图往天禄阁外走去,哪怕是去瞧一眼那尸身,此梦虽然荒谬,可他仍旧想要去瞧一瞧,却发现他无论如何根本出不去,只能禁锢于‘自己’身侧。
其后,他若走马观花般地见到了宫中许多的人与事,每一桩,每一件都恰如他经历过或是从前梦到过的一般,可独独没有顾仪。
难道顾仪真是一开始就噎死了?
萧衍之后就见到了宫氏殿中的赵婉,看见了她处心积虑地接近自己,而自己也早已发现了她是赵桀之女的身世,赵婉被顺水推舟地越捧越高。
他也望见了自己收复青州,却在扬城城门之上目睹了身中乱箭之后,萧律血肉模糊的尸体。
萧衍心中陡然一惊。
第二年春天,身在宫中的刘太妃也因服过剂母珠,油尽灯枯地死了。
赵桀翻案,丹鞑战败,他看见自己登顶权力的至高之处,立了赵婉为后。
萧衍更觉一切荒谬至极。
然而,此一梦却在封后大典戛然而止,万物重归于冷寂的黑暗。
他脑中剧痛再次翻搅,不得不又挣扎着醒了过来。
眼前依然是夏日里的天禄阁,门外依然是面露哀色的秀怡殿来的小宦官。
高贵躬身入殿,果然拜道:“禀陛下,方才秀怡殿差人来传话说,秀怡殿西偏殿的顾美人昨夜殁了。”
萧衍听见自己问:“殁了?”
高贵却答:“听说是昨夜疾风骤雨,一股邪风吹落了书架上的白菊石盆,碰巧砸在了顾美人脑门上,登时砸得她头破血流,人就没气了。”
顾仪……又死了?
萧衍茫茫然地望向高贵,却听高台之上得自己依旧浑不在意道:“这西偏殿的顾美人家在何处?着人收敛尸首,往她家中递信罢。若是想将尸首接回去,朕此际先允了。”
其后诸事便如上一回一般,在他眼前一一掠过,复又止于封后大典。
萧衍隐约察觉到这一切兴许并不单单只是梦境。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却置身于御花园的湖畔,天色已是漆黑,灯下竹影横斜,天边将将滚过一道惊雷,映得湖面霎时一白。
对岸处却忽然传来‘扑通’一声大响,宫人忙喊道:“有人落水了!”
萧衍只见行在前头的自己顿足脚步,“去把人捞上来。”
等了大半刻,两个熟识水性的宫人才将水中之人拖上岸来。
此一回萧衍终于见到了顾仪,可她浑身湿漉漉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面孔雪白,额头之上被撞出了一个偌大的血洞。
宫人蹲下,探了探她的鼻息,嗫嚅道:“陛下,此人没气了。”
“此是何人?”他问。
宫人瞧了半天,才认出来,“仿佛是秀怡殿西偏殿的顾美人。”
萧衍见自己的目光冷淡地从她脸上扫过,目露一分可怜,只说:“收敛尸首,报予她家人罢。”
萧衍立在原地,蹲下身去,他想要伸手摸一摸顾仪的脸颊是不是冰凉,可是他却根本碰不到她。
秀怡殿西偏殿的顾美人即便是死在了他自己眼前,亦如一颗微小的石块投入无波枯井,激不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往后诸事,亦如从前,桩桩件件,人事更迭,最终止于自己与赵婉大婚之日。
萧衍惶惶然无措,此皆为他的前世?顾仪皆是早夭?他难道与顾仪先前从来就没有缘分?
他心中不肯信。
脑中的剧痛却在此时骤然停歇,一缕夜风拂面,眼前是朱雀门前漆黑的狭长甬道。
萧衍见到了扮作高贵的自己转过了宫墙拐角。寂夜之中,惊起一声清脆的枯枝折断的声响。
萧衍循声望去,是一个着宫装的女人提着一盏白灯笼立在拐角处,行到近处,映着烛火,他才望见了她发间簪着细白珠花,她杏眼圆睁,继而飞快低下头去。
此时的顾仪怯生生地对自己蹲福道:“问高公公安,我是秀怡殿的顾美人。”等了片刻,小声补充道,“就是送金花生那个。”
自已却只略扫过她一眼,并未停步,顾仪又一蹲福,“恭送高公公!”
下一刻,她手中的灯笼却烧了起来,火光飞溅过自己帷帽前的乌纱。
萧衍看清了自己眼中乍泄的杀意。
眼看顾仪慌乱,他心中登时一惊,却见顾仪抖抖索索地摸出一方绣帕, “高公公,你满脸黑灰,不辨面目,要不擦一下?”
萧衍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果然,他是遇见过顾仪的。
从前发生过无数回的人事,继而更迭,可唯独只有此一回,顾仪身在其中。
他们一起下棋,赏月,踏过乌山封顶。
顾仪生辰之日,他为她点了一盏长命百岁的天灯。
萧衍想,此一世,他应该是与顾仪白头到老了。
谈源堂起火之日,灰袍人刺伤了顾仪,在她腿上留了一道疤。。
萧衍不禁喟叹,原来如此。
西山之时,顾仪却问他:“陛下往后,也会背赵美人上山吗?”
赵婉仿佛一如从前,始终横亘其间。
顾仪趴在背上,对他道:“臣妾以后鹤发鸡皮时,还是会记起今日来的,陛下对臣妾的好,臣妾都会记住的!”
萧衍见到了抚州顾长通,再次见到了周亭鹤,终于听见了顾仪急切地对他说:“臣妾……臣妾心中只爱陛下一人!”
萧衍以为此后便是收复青州,却在骊山茶园遇到了博古伏击。
他身处一旁,早早地望见了石阶处疾奔而来的人影。
顾仪!
长刀穿过顾仪胸膛,萧衍身心为之巨震,恐惧顷刻牢牢地掳住心房,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顾仪旋即倒地,呼吸渐停,最终死在了自己的怀中。
顾仪……依旧死了……
博古被千刀万剐,可是又如何,一物尚可易一物,可惜人死不能换人生。
萧衍太阳穴突突乱跳,脑中浑浑噩噩,尚沉浸于莫大的哀恸之中。
可眼前之景却倏然变换,博古身死,收复青州,赵桀翻案,扫平丹鞑。
自己成就了帝王霸业,却是孤家寡人,顾仪葬在了皇陵。
原来他自以为的噩梦皆是过往。此一回,他终是望见了自己的结局。
梧桐半死,鸳鸯失伴,不过是一个伤心人罢了。
萧衍素来不信鬼神,可是若是有神,浮生若梦,前世莫问,今生一回,他只求顾仪当真可以活到鹤发鸡皮,长命百岁。
第102章 鹰香
顾仪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 人在马背之上,头朝下地被捆缚于马鞍的前端。
说实话,脑充血, 有点上头,脑壳疼。
她硬着脖子,仰头左右一望, 方见坐于火堆旁的哈木尔,周围是个林地,可是林木不算茂盛, 都是些低矮的灌木丛。身下的黑马不知跑了多久,尚在扑哧扑哧地哈气。
哈木尔的目光并没有看她, 顾仪在马鞍上试着挪动了身躯。
她此刻又渴又饿, 头还疼。
寻常人死遁仿佛轻轻松松, 为什么轮到她就这么的艰辛,言情小说误我!
哈木尔早已注意到了马背上的动静, 他横眉一扫,自火堆前起身, 走到马前,像捉兔子一样捉住顾仪腰上的绳索,将她提溜了下来。
顾仪随即跌落在地, 脑袋晕了晕,才坐稳了些。
哈木尔面无表情地俯视她,顾仪见他脸上满是尘土, 想来已经赶了许久的路了,只是不知道他要把她带往何处去。
顾仪扭头可怜巴巴地望了一眼挂在马鞍上的水袋,哈木尔虽是冷哼一声,却真给她喂了几口水。
顾仪喝过水, 才有力气开口问道:“纳裹死了?”
哈木尔眉心蹙拢,不答反问:“你当时醒着?”
顾仪飞快地摇头,不过这反应来看,纳裹确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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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木尔目光自她身上扫过,见她双手负在背后,手腕处已被绳索勒出了几道极深的血痕。
他于是蹲下身稍微松了松绳索。
顾仪看他忽然靠近,本能地朝后一退,手腕处微微一松后,哈木尔就起身走远了。
顾仪心中觉得颇有些古怪,脑中忽而灵光一闪道:“你该不会是要带我去丹鞑王都?”
哈木尔笑了一声,“是又如何?”
顾仪稳了稳心神,纳裹已死,垤城若破,丹鞑败局已定,他把她带到王都于事无补,除非是想把她献给哪个王子或者丹鞑大君。
这事哈木尔也不是没干过。
顾仪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动了动酸胀的手腕,手臂上戴着的多宝珠串没了绳索束缚,落到了靠近手背的地方,冰冰凉凉地贴在她的皮肤上,让她稍微镇定了些。
她要赶在抵达王都之前,找个机会逃跑。
哈木尔歇息了小半刻,复又拉着她上马,沿着林子往外走。
马速甚快,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空中一声尖利的鹰啼破空而至,顾仪抬头一望,见到一只有些眼熟的白头黑雕,展翅翱翔于碧蓝高空。
这好像是萧衍的萌宠!
哈木尔紧紧勒住缰绳,停了下来,皱着眉头向上一看。
饲鹰人驯养过的飞鹰,目力极佳,送信寻物寻人皆可。
哈木尔回过神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趴在马身上的顾仪。
看过一圈,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她手腕上露在袖外的珠子。
一颗形似于金黄玛瑙的鹰香珠子。
他大笑一声,猛地扯过顾仪手上的珠串,“萧衍竟然把鹰香珠给了你?”
什么东西?
顾仪手上痛,愣在原地,侧眼看哈木尔拽着她的那串多宝珠串,面色阴沉得很。
空中飞鹰盘旋不休,鹰啼不绝于耳,片刻不曾离开。
顾仪豁然开朗,明白了过来,这个珠串大概就是个飞鹰定位珠,可供天上的白头黑鹰找到她。
萧狗子的套路真的太深了,是她太单纯了,真以为这就是个平平无奇的礼物。
哈木尔见顾仪不言,冷声叹道:“原来如此……北行之时,我本以为萧衍是力不从心,急欲领兵北上,故而追兵不多,如今想来,他恐怕是投鼠忌器,怕追得急了,我真杀了你,只余赵妃一人。”哈木尔“哈”地一笑,抬手猛然一掷,将手中多宝珠串扔到了灌木丛中。
他掏出衣中脖上垂悬的一支竹哨,轻轻一吹。
哈氏族姓,世代皆为饲鹰人。
如今倒让他看看,是他的鹰厉害,还是萧衍的鹰厉害。
哈木尔挥鞭策马,对顾仪笑道:“幸而我一时心软没有杀了你,你可比我事先预想的还要管用。”
顾仪浑身一僵,侧头看哈木尔神色愈发冷硬,笑容瘆人。
不过片刻功夫,空中又是一声鹰的长鸣,顾仪费力地仰着脖子张望,蓝天尽处又飞来一只黑鹰,追击盘旋的白头黑鹰而去,两鹰振翅高飞,于长空相击。
哈木尔趁此时机,又甩一记空鞭,打马飞奔朝前而去。
顾仪的心不由得更沉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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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大幕军营中的胡院判,这几日,日夜挑灯夜读,终于在古卷《百草经》中找到了与于代口中描述的毒草类似的植物,按照经中所述,此毒草确实令中毒之人血色发黑,毒气游走全身,一入心脉,药石无可医,但若是发现及时,青艾草可解此草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