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艾草生于大幕,垤城北地因气候之故,遍地难巡,胡院判派人苦寻几日,皆不可得。
但,剂母珠中确有青艾草一物。
胡院判当日查看槐花病症之时,皇帝就将高熙园曾经调制的一颗剂母珠给了他以作细察。
胡院判一直将此珠留存至今,可剂母珠中除了青艾草,尚有别的毒物,只是剂量不同,毒性不同。
胡院判施针暂且护住了皇帝的心脉,举棋不定地等了三日,直到确定实在是找不到青艾草了,皇帝已经昏睡多时,气息渐弱,他再不能等下去了。
胡院判取出了存于瓷瓶中的剂母珠,小心翼翼地用银针挑了半个指甲盖大小的剂量,溶于水中。
此举有些冒险,若是少了,青艾草救不回皇帝,若是多了,皇帝可能会身中剂母珠之毒。
他虽是老道,可也不能全然肯定,一定豪无差错,于是胡院判连夜写了一封书信留予妻儿,若是皇帝不祥,他因此丢了性命,也好给他们有个交待。
胡院判当夜喂下皇帝此汤剂以后,寸步不离,衣不解带地守在榻旁。
隔天一早,破晓之时,胡院判终于看见了皇帝的五指轻动,他心中大喜,立刻唤了于代和周郎二人前来中军大帐。
萧衍由大梦中醒来,天光已是大亮。
榻旁的三人接连大叹。
“阿衍!”
“陛下醒了!”
“微臣请罪!”
萧衍转过视线,目中犹露惶惶茫然。
牛皮大帐内彻夜点着烛火,榻前的烛台上只余指宽的白蜡,几案上仍旧摆着他之前排布的沙盘之相。
胡院判见皇帝睁开了眼睛,飞快地将几上的热茶杯递给了他。
一旁的于代伸手虚扶了萧衍一把。
萧衍半靠于榻上,饮过一口茶,适才回过神来,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脖,摸到了一层白纱。
胡院判立即道:“启禀陛下,伤处已用清水洗过,微臣覆了一层白纱。陛下此毒青艾草可解,可此地并无青艾草,微臣斗胆用剂母珠中的青艾草一试。”他躬身一拜,“陛下恕罪!”
见萧衍颔首并无怪罪之意,胡院判才算彻底地放下心来。
等到喉中干涩稍解,萧衍开口问:“朕睡了几日?”
“四日了,陛下。”周郎答道,顿了顿,继而喜道,“陛下英明,纳裹身死,垤城前日已破!”
萧衍目光在帐中扫过一圈,只问周郎:“马车截住了么?”
周郎心中一惊,面上却不敢显,抱拳一揖,“末将这就派人去请娘娘来。”说罢,旋即出门。
胡院判闻言垂低了头,于代不明所以,又望向萧衍,“陛下身上可还觉得不适?”
萧衍动了动手足,俱是发软,不过他空睡了四日,自该如此,“并无大碍。”
胡院判长舒了一口气,露出欣慰笑容,“微臣已命人温了粥,陛下将醒,先用些粥,调养脾胃,之后臣再写一张调养温补的方子,陛下余毒肃清之后,须得仔细将养,万不可过于操劳。”
萧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凝眉去看帐帘。
周郎来得极快,掀帘而入时,正对上皇帝的目光,令他陡然一惊。
满含期盼,情意乍泄。
他连忙低眉微错过身去,露出身后的赵婉来。
赵婉见到萧衍眸色顿暗,只问她:“柔嫔在何处?”
赵婉心中苦涩丝丝蔓延,沉重地似乎令她透不过气来,她张嘴欲言,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当日的军士舍下了顾仪,只救了她一人。
她后来才知,纳裹已经死了,顾仪再被丹鞑人捉住,怕是活不成了。
她说不出口。
周郎慌忙跪地道:“末将无能,当日只能先顾全陛下,末将派骑兵去追马车,可半路忽然杀出一人一马,挟持了柔嫔娘娘,属下无能,只能先救回赵妃娘娘一人。”
萧衍无声无息地凝视跪在帐帘之前的周郎,等了半刻,才缓缓说:“周郎有违军令,杖五十。”
周郎抱拳一拜:“末将遵旨。”便退出大帐,自领军杖去了。
萧衍却不再看赵婉,“你退下罢。”他只说。
赵婉手足俱是发冷,她尚未来得及开口哪怕说一句话,便只能狼狈地退了出去。
胡院判适才抬头,却见眼前的皇帝脸色已是煞白,乌发披肩,更衬得他面若白纸,毫无血色。
他急急劝道:“陛下保重龙体!”
于代没有和那柔嫔打过交道,却记得当日博古掳走柔嫔时,萧衍奔袭之事。
原以为是为了杀博古心切。
于代蹙眉望向萧衍,“陛下……”
“于将军。”萧衍唤他道。
“末将在。”
于代抱拳而立,只听萧衍沉声又道:“朕的鹰珠在柔嫔身上,你速遣飞鹰寻找哈多,找到哈多,便能寻到柔嫔下落。一旦找到,速来报朕。”
于代大吃了一惊,饲鹰人的鹰珠从不离身,是危难之际的保命之策,供飞鹰寻得下落。
萧衍竟然将自己的鹰珠,给了柔嫔。
萧衍抬头看了僵立的于代一眼,于代旋即回神,“末将遵旨。”领命而去。
帐中复又冷冷清清下来,胡院判低眉顺目,苦口婆心劝道:“陛下且宽心将养数日,柔嫔娘娘定能吉人天相!”
萧衍并未细听他口中之言,脑中回想的分明是梦中之境,历历在目,前世今生交错,他心中惊惧非常。顾仪每一世皆早夭,会不会此一世也早早夭折……
他袖中双拳不由紧握,他闭了闭眼,胸腔几起几伏。
命若棋局,唯有此局,仿佛处处受人摆布,可他身在局中,既看破了此局,自然再不能受人摆布。生死有命,就算是命,他也偏不信命!
萧衍喉头猝然尝到一股腥甜,猛然吐出一口血来。
胡院判一看,登时吓得魂不附体,速速扶他躺下,急急切切地说:“陛下身上或有余毒,如今护住心脉最为紧要!微臣……微臣速去取些清心丸来!”
话音未落,胡院判就步若流星地跑去取药了。
第103章 骨肉
行过堪堪半日, 哈木尔带着顾仪穿过了低矮的林木间,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茵茵绿草间稀稀疏疏地洒落人烟和牛马。
顾仪觉得, 就是此时此地此草原了。
天边已是隐约可见疏星伴月,夕阳坠地过后,落霞的橙辉倏尔散尽。
哈木尔生了一个火堆, 在烤他方才射中的兔子。
油脂香混着肉香,扑鼻而来。
顾仪咽了一口水,这几个月来, 她光是吃的饼,加起来差不多都可以环绕河洛殿一圈了, 她真的吃吐了。
此刻闻到令人垂涎的香味, 她的肚子诚实地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哈木尔冷漠地望了她一眼, 顾仪嘴角裂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哈木尔转眼又去烤兔肉了。
顾仪咽了一口水,试探道:“我饿了。”
哈木尔瞪了她一眼, 却用手中的银刀,割下一块烤得脆脆的兔肉, 丢给她。
顾仪双手合捧在胸前,险险接住了烤得滚烫的兔肉,吹了两口, 塞进了嘴里,烫得她呼哧呼哧的。
哈木尔侧目冷笑了一声。
顾仪估算着时间,等了约莫大半刻, 开口又说:“我欲小解,你给我松松绑罢。”
哈木尔不耐地望向她,脸拉得老长,走了过来, 轻松了松她手上的绳索,“速去速回,若是想跑,你这一双腿也在这草原上跑不远,兴许还能遇见狼群。”这威胁,顾仪都听习惯了。
她乖觉地点了点头,起身走到数十步开外的草丛里,顾仪解开了裙上的腰带,将藏着的红宝簪头摸了出来,她使出浑身力气,终于把簪头上的鲜红若血的剂母珠给掰了下来,复又系回腰带,把剂母珠塞了左手中衣的窄袖之中。
回到火堆旁时,哈木尔抬头看了她一眼,顾仪径自走到他身前,任由他将她的双手,用绳索再捆缚住。哈木尔随即自顾自地啃起了兔肉。
顾仪坐回了一旁的草地上,眼巴巴地望向挂在马鞍上的水袋。
见她目光,哈木尔面露不悦,吩咐她道:“去把水袋给我取来。”
顾仪可怜兮兮道:“我也渴了。”
哈木尔嗤笑一声,“去取来!”
顾仪起身而去,走到马前双手捧过水袋后,先回头飞快地瞧了瞧哈木尔,费劲地径自扭开水袋,背对着哈木尔咕噜喝了两口。
哈木尔见状,冷斥道:“喝够了么?”
顾仪点点头,合拢银盖前,伸出两指将袖中藏着的剂母珠麻利地拨弄进了水袋。
扑通一声水响,吓得顾仪手中一颤,她当即又晃了晃水袋,水声叮咚再起。
顾仪走向哈木尔,皱眉说:“水已剩得不多了。”
哈木尔接过却不喝。
顾仪心中既焦急又忐忑,这剂母珠虽溶于水,但她并不知道是需要多少时间,若是剂量不够,人会不会昏迷,若是剂量太大,她是不是就把哈木尔毒死了?
哈木尔扭头仔细端详她的面目,顾仪脸上挂起了一抹假笑。
“你不怕此去王都,有去无回?”哈木尔问道。
丹鞑大君性格暴虐,更是色中饿鬼,其余诸子也不遑多让。
顾仪虽不知道哈木尔究竟效忠于谁,但王都就是个滚烫的火坑,她绝对不能去。
“自然害怕,你若是好心,就放我走罢。我定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你的行踪!”
哈木尔讥讽道:“痴人说梦!”
顾仪闭嘴不言,见哈木尔用手中银刀拨了拨火堆中的木块,几星火焰腾空而起,又突地熄灭。
顾仪顿了少顷,才问:“你是大舅舅还是小舅舅?”
哈木尔一顿,一双暗褐色的双目瞪向顾仪,若寒星骤暗,厉声道:“我没有这样的外甥!”
顾仪缩了缩脖子,不怕死地望着他又道:“那你的妹妹呢?你难道曾经也没有妹妹么?”
“闭嘴!”哈木尔双颊因恼怒而微微抽搐,面色被火光一晃,更是通红。
他说罢,泄愤似得扭开了水袋,仰头喝了几口,又将空扁的水袋扔到了脚旁,可心中犹不解恨,怒目而视,“你是何人?我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他大笑了两声,语含嘲弄,“你以为萧衍把鹰香珠子留给你就是看重你么?可这几分看重也不过如此!若是真的看重,为何他独独救了赵妃,却撇下了你。你可知即便有鹰香珠子,驯养的鹰目力再好,也只能寻人不能救人,哪怕到头来寻到的是个死人!”
顾仪脸上一白。
这些天来一直避而不谈之事,就这么直白地被哈木尔说破了。她知道女主肯定没有死,不然她也就早该随之原地重刷了,但她因昏迷之故,并不清楚,为何哈木尔只捉了她一人往王都而去。她既不敢知道,也不愿知道,因而没有迟迟没有问过。
哈木尔瞥见顾仪神色骤变,心中涌起了一丝报复的快意,“你往后再胡乱说话,我就抽烂你的嘴。”
“你不会抽烂我的嘴。”
顾仪抬头直直地看向他,挑衅道,“你怕打花了我的脸,就送不了人了!”
她冷冷地笑了一声,“从前你亦是如此,欲把塔珠送给丹鞑大君,是也不是!”
哈木尔霍然起身,伸手取下缠在腰间的马鞭,猛地一挥,打落了顾仪身旁的数丛碧草。
一记飞鞭过后,破碎的草屑纷纷扬扬,顾仪立刻往后撤了撤。
“怕了?刚才不是不怕么?”哈木尔狞笑着,蹲下身平视顾仪,“你究竟是何人!我族与有何相干!”
他狠狠地咬牙切齿,牙齿被咬得咯咯作响,“我的妹妹若是不愿侍奉大君,早说便是,王都之中贵族众多,若是她告予我,何至于此!”
哈木尔越说,越是忿忿不平,他忽而倾身凑到顾仪眼前,一把撩开他鬓边的辫子,露出耳上清晰的烙印来,一个月牙似的火红的疤痕,比萧衍鬓边的奴印大了数倍,猩红皮肉交错,模样狰狞骇人。
他此时的双眸倒影火光,俱是血红,“若不是为了萧衍,她何须抛家弃国,奔袭千里离了丹鞑,为大幕卖命!哈氏一族的荣耀终结于此,自此往后皆是罪奴,被打上了叛徒的烙印!这是哈氏一族永永远远也无法洗去的屈辱!可哈塔珠一意孤行,到头来还不是早早地死在了大幕,又是个什么好下场!”他说罢大笑了数声,表情愈发癫狂。
顾仪着实心惊,脚下微动,往后又退了半步,“你……”
她刚说了一个字,面前的哈木尔身形一晃,眉头随即蹙紧了,他抚着额头,眼神渐渐迷离起来,暗褐色的瞳孔赫然放大。
哈木尔难以置信地望着顾仪道:“你下毒?毒我?”
剂母珠药效发挥作用了!
顾仪脚下发力,人就要从草地上爬起来,却被哈木尔伸手一把死死按住肩膀,将她生生按了回去。手中一翻,那一柄银刀直朝她胸前而去,“你这个歹毒之人!”
顾仪大惊,侧身欲躲,可哈木尔捏住她肩膀的一只手臂如同千斤铁索,沉甸甸地将她按在原地,挣脱不得。
银刀来势甚猛,扑哧一声,当胸刺入,可雪亮的刀尖抵在顾仪胸口却再不得寸进。
顾仪倒抽一口凉气,见哈木尔手中动作一顿,立刻往回剧烈地疯狂挣扎,竟然一时挣脱了他的钳制。
哈木尔只觉浑身气力尽失,人也如同烂泥一般地倒在了草地之上,再也动弹不得了。
顾仪一口气跳到十步开外,喘匀了气。
等到哈木尔彻底昏死过去后,她才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双手合捧着取下他手中的那柄银刀,踱步数步开外,就着刀尖割断了捆缚双手的绳索。
胸前仍旧隐隐有些发麻,她低头一看,哈木尔持刀用了大力气,外衫已被刀尖刺破,可里面穿着的黄金软甲坚固如初,刀枪不入。
幸而如此,不然她肯定又被捅穿了。果然,把所有道具都穿在身上是明智的决定,不枉她一路行来穿着金甲衣,虽然热得半死,还要在偶尔洗澡时辛辛苦苦地掩人耳目,但为了苟住性命,这一切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