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成把手里的果篮与鲜花交给顾湘,正式冲唐女士颔首打招呼,先开口的话也是歉仄,因为时间仓促,也没来得及买什么,“等下次有机会,再正式到您那里拜会。”
唐女士对于他们这些官僚话或者场面话向来不受用,时常歪派顾文远,别的文化没什么长进,就这些官话如今一套一套的。
过年那会儿,唐女士说过姑爷的标准的,初步看,这个姓赵的,除了年纪超出唐女士的标准,其余好像都还达标,起码拿得出手。
尤其长相,论标致他甚至越过自家女儿了;
个头也足够地体面,叫她得足够仰着头瞧人。
“妈,……,或许我们可以进去说?”顾湘在边上实在绷不住了,紧张到窒息,脚尖抓地,忍不住出言提醒。
厅里正中间,老太太铺了块毯子在地板上,细致活地在缝被子。
那醒目的红,以及百子千孙的图样,着实骇到赵孟成了。
外婆停下手里的活,没戴助听器的缘故,听不见继而自己嗓门也大,问这是谁呀?
香香喊一般地告诉外婆,“就是给你买助听器的那个人!”
唐女士平日最最大嗓门的一个人了,今天嫌香香咋呼,让她小点声。再要他们去那边坐,赵孟成却不急,因为他要先跟外婆打招呼,进门的时候他面对唐女士多少有点吃不准喊什么,轮到老太太,简单多了,随着顾湘后面喊外婆。老太太盘腿坐在棉花胎边上,戴着副老花镜,一身的棉絮子,人老却不糊涂,瞬间明白了赵孟成是谁。
“这倒也是桩巧宗了。正巧给你们缝百子被呢。”
那头泡茶的唐女士听见了,制止老母亲,“瞎说八道什么呀!老糊涂了。”
外婆还击闺女:“你晓得什么呀!”说着把针搁头发上磨磨,继续手里的活,一边由针线在被子里穿行,一边感叹,你说我们香香疙瘩大的一个人,也到嫁人的地步了,我们怎么能不老,哎……
唐女士泡了茶,请赵孟成坐。
家里明明有那些多杯子,偏偏唐女士用了一次性的,是刻意怠慢还是随便惯了,顾湘也一时拿不准。
而有人之前好像说过,他不喜欢纸杯。
赵孟成被唐女士招呼坐下,面上不卑不亢,对于搁在手边的热茶,也不声不响地端起,意思也好礼貌也罢,他喝了,不是那种潮潮嘴边,而是真的饮一口的小心翼翼。
顾湘没说什么,但心里还是暖洋洋的。
这种形式地碰面,作为家长,尤其是丈母娘身份的,不免就是那些章程话。
多大年纪?
是不是本地人?
父母做什么的?
唐女士问得直白,赵孟成答得简略。
所以唐女士接收的信息量就是一个比香香大八岁的本地男人,父母康在都已退休的一般知识分子家庭。
还有个姐姐,出嫁了。
唐女士顺理成章地编织出一个对方家庭氛围,张口便问,“那你母亲将来会替你姐姐看孩子嘛?”
“嗯?”赵老师仿佛被触及知识盲区,一来赵孟晞那厮不生小孩天下皆知,二来孟校长怎么也不像是个愿意看孩子的人。
顾湘在边上快要背过气去了,听他们跨服聊天的缘故。
“妈,你操心这些干什么?”顾湘恨赵老师说话太隐晦,他一直这样,对于他的家庭鲜少赘述什么,别说唐女士误会了,顾湘自己也是后知后觉。
等赵孟成意识过来唐女士问这话的意图,也迁就的口吻答,“我母亲大概率不会替我们两家看孩子,也许,会补贴我们请保姆的钱吧。”
这个说辞,倒也合唐女士的意。只是下文又离谱了,“孩子还是自己带比较好,有些老的去强小两口的主,这种就实在没必要。”唐女士说他们街坊里常有,四个老的过一个小的,去个医院罢,都像去春游,一家子,像什么话!
赵孟成只当在听笑话,最后四两拨千斤地保证,“我父母都还蛮不爱操心的。”
唐文静只觉得他说话还算和煦,起码性情看上去还不错,倒也不是那种温吞,是见过世面但知道说话得分人的那种灵巧世故。
“我们香香被我和她爸惯坏了,脾气大、人也娇纵,我对于家庭门第过高的是不肯的,瞧不上我们还是小事,瞧不上我闺女那我不答应。我辛辛苦苦养到这么大的姑娘不是送到男方家去被嫌弃的;当然,太一般的家庭也不行,在我们手里没为柴米油盐焦过心思,嫁人了反倒过得不如做姑娘的时候,那这辈子更没指望了。今天香香冷不丁地才说实话,说和你来往,我其余地也不过早声张,来者也是客,不好过分严苛。希望你明白,家庭社会关系乱且会拖累你们后腿的、父母不健在的、当真到谈婚论嫁拿不出房子车子的,在我这里是不会同意的。”
唐女士一番话是交底也是下马威,她管不住女儿谈恋爱,但是当真结婚,过不了她这关,谁也别想承认是她女婿。
手边纸杯的绿茶过了最佳饮味时机,茶色开始褪,先前是清绿,眼下是浊暗的。
赵孟成沉着地附和唐女士的话,甚至是赞同,每一个字都是在为子女谋深远。换他,他也是,我的女儿嫁人,自然要锦上添花烈火烹油,不如意不顺遂,试问图什么?
第一次初照面,点到为止的机锋。
唐女士知道他们中午有别的安排,也就顺水推舟地说,不留赵老师吃午饭了。
而外婆那床百子被也缝好了,唐文静喊顾湘到边上说话,老太太就招手赵孟成过来,问他这被子你喜欢嘛?
赵孟成:“嗯,鲜艳喜庆,是喜宴该有的样子。”
“你喜欢就好。”
*
那头唐文静问香香,中午和谁吃饭?“你见过他父母嘛?”
顾湘摇头,“是他的意思,先见见你们。他父母后说。”
看唐女士略微沉默,香香打蛇随棍上,“妈,你觉得他怎么样?”
“……这么大年纪不结婚的男人未必可靠。”
顾湘心上不免咯噔一下,但又不能现在告诉,其实他是结过婚的。。。
顾湘觉得自己在玩扫雷游戏,惊险又必须步步为营,“也就是说,抛开这个疑点,您勉强还是同意的?”
“改天见见你爸再说,他和我看人的角度不同,男人看男人也更准投些。”
顾文远,顾湘心想,早就见过了,他能看出什么来。换言之,赵孟成这个狗贼能有什么心虚的东西写在脸上或者揣在手里,等你们看见。
“香香,你和他……”唐女士问了个老母亲都会问,但也十有八九知道答案明知故问的事。
顾湘毫不忸怩,“妈,我都26周岁了,和男人交往那啥不是很正常嘛……”
老母亲很生气,生气白菜逃不过被猪拱的命,“滚吧,我看你在这个家也待不住了,所以老话说,女儿是给别人家养的。”
“谁说的,我始终是我呀,我姓顾,这一点永远变不了呀。”
唐女士依旧不开心,他们一道出门的时候,都一直待在厨房,还是赵孟成亲自走过来跟她道别的,说今日的饭局是招待他恩师的,贸然请您与外婆过去,估计您会不自在,改日他再单独请,请您及湘湘父亲。
一年后,香香出嫁那天,赵孟成也是这样,众人在婚礼的喜悦里亦步亦趋。只有他,接走香香前,亲自单独拜别了岳母,保证湘湘和从前在家一样的自在顺遂。
眼下,他的言语里,很清楚地表明,他明白顾湘父母分开的状态。正式庄重地分别尊重他们,唐文静无声端详这个男人,饶是她在闺女面前没松口,但实则他确实有让人挑不出毛病的气场。
唯一可以挑刺地,大概就是香香不定降得住他。
这个降也是难字决,降得住未必就是件好事;
降不住也是夹生饭难咽。
说来说去,从来只有对的人,没有对的婚姻。
*
从屋里出来,赵孟成迟迟没言语。
自顾自从后座上拿出一个礼袋,说是给顾湘的礼物,“俗是俗了点,一直想给你买点什么,又不知道买什么。”
最后还是套路得人心罢,他送了个包,防尘袋下,顾湘怪他,你该先问问我的,这款我已经有了。
赵老师:“那旧的先放放,从今以后只背我买的。”
什么鬼,这是什么沙雕霸总发言,顾湘好笑地问他,“你怎么了?”
赵孟成拉着她的手,要她上车,各自坐回车里,他问她,“你母亲要是不同意,湘湘,你会怎么做?”
是的,今日的会面,看似进了一步,实则还在原地踏步,他晓得症结在哪里。
顾湘尽管嬉皮笑脸,但不无认真地告诉他,“赵孟成,不被父母祝福的婚姻是很唏嘘的,我不想那样……”她吓唬他,“如果我妈死活不同意,我也只能放弃了。。。”
赵孟成闻言来拨她的脸,逼着她看着自己,显然顾湘这样的回答他不满意。于是,出口的话也置气起来:
“湘湘,那床百子被要是给别的男人盖了,我就……”
“你就怎么样?”
“我就去抢亲!”赵孟成一边撂狠话,一边拨档开车。
第49章 049. 捣烂春光
与佟家父母的会面很顺畅, 饭也吃得自在和乐,大抵是有分寸的人互相给予的安全感。顾湘跟着赵孟成后面称呼对方佟老师及师母,一对皆已过花甲之年的夫妻, 谈吐平和儒雅, 感情甚笃, 她甚至都能从他们身上描摹出书惠的轮廓及品行。
佟师母跟赵孟成学前几天的有趣事, 说他们老两口去逛超市, 满载而归时, 有点饿也有点渴, 就去肯德基坐了会儿, 两个人琢磨着微信小程序里的自助点单。结果佟老师微信里没有钱了,想用支付宝付,怎么也付不起来。
就问身边的年轻人, 年轻人替他们操作半天,结果才发现他们在微信小程序里操作的, 自然用支付宝付不起来咯。
赵孟成一边呷茶一边冷漠嘲讽,看得出他们很熟悉, 熟悉到像忘年交也像亲儿子才有的毒舌,“嗯, 这首先是个资本的黑色幽默;二者, 老佟,我求您,微信里多存点钱罢!”
这些新鲜事物都是赵孟成手把手教他们的, 这些年都是如此。
说笑间,师母照顾到顾湘的情绪,“顾小姐不要嫌我们老人家噜苏呀。”
顾湘连忙摆手,“怎么会, 我是个很爱听别人话家常的人。”
赵孟成帮衬她:“简言之就是八卦。”
人前顾湘不好有什么小动作,就横他一眼,横来他剥好的几只虾,不声不响地搁到她的餐盘上,而他自己,摘了一次性手套,拿热帕子揩手。
一边揩一边和佟老师试着聊去疗养院做康健的事。佟父因为严重的风湿病,不得不依靠轮椅,这次体检其余别无大碍,唯独这风湿,赵孟成的意思还是去疗养院住段时日。S城的四五月原本就极为地潮,去疗养院他们设备环境都有专业考量。
佟老师如寻常人家的严父那样,威严不苟言笑,对于子女的建议也轻易听不进去,朝赵孟成摆摆手,“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我的身体我晓得,死不掉。”
赵孟成却不依,指尖转着茶盏,“其余事可以迁就您,人家姚主任都这么说了,这事我就得拍板!您不听,我不怕去找书惠聊聊。”
嗐,佟老师瞬间老小孩地服输了。“好端端地,这个严肃的嘴脸干什么,也不怕吓着人家顾小姐。”
书惠的事,佟家父母当真放下了。说来也是他们自己父子沟通不当,书惠才想叫赵孟成出去玩玩散散心,他一点不想走仕途的,是佟家不惜去拜托赵父,这才得以两家儿子一齐同僚。
赵孟成把夜钓那晚书惠最后说的话告诉了佟父,老父亲哭得泣不成声,说原来临了,他没了,我们都没真正了解自己的孩子。
书惠的车子,说来后怕,那天不是他服了药,没的就是赵家的儿子。
佟老师最最仁善理智的一个人,他说,不怪任何人,怪就怪,人心是肉长的,它主观容易生错,
有些错,不必弥补,这就是人生。
当真争较起来,他们做父母的才是“元凶”。
所以,这些年,佟老师从来不肯赵孟成拿书惠的死为难自己,也不肯提,过去就要过去。
顾湘在他边上,突然明白了他什么都不说的苦楚。是的,有些人生,不必赏与罚,他自己就一直待在牢笼里。
就像前一天晚上,再欢.愉的感觉,顾湘也理智地批评他,上好的皮囊,一身的毛病,
但她依旧喜欢他,喜欢这个优点与缺点都极为显著的男人。他细心地替她剥虾就是怕她不好意思自己动手,眼下肉在她盘子里,而辛劳的人除了手边一堆虾壳,自己没动几口筷子。
说服佟老师后,赵孟成唤服务生续茶水,顾湘悄悄把一块虾夹到他的盘子里,后者移目光来看她,微微挑眉,静默的颜色仿佛问她,怎么?
“我吃不下了。”顾湘只这样说。
赵老师二话不说,拾起筷子,搛到自己嘴里去。
顾湘看他细嚼慢咽的样子,莫名喜悦,赵孟成督促她,“好好吃饭。”
饭后甜点他要了南瓜栗子蛋糕,跟顾湘说,他们这里的也很道地,你尝尝,和你先前在江北吃的差多少。因为佟老师和师母都不喜甜食,赵孟成定餐厅的时候就关照过了,甜点用代糖。
再重新要了壶普洱,配甜点正好。
他把所有人都安排得妥当,唯独自己没算进去。顾湘要他也尝尝,他摇头,只喝茶,他其实不爱甜食也不能吃辣。
顾湘才想起那次她点红薯千层外卖,他的委屈。
“不吃甜食,人生该少多少乐趣啊。”
“嗯,你替我吃吧。”二人挨得近,后半句他说得很小声,“我尝你就够了。”
顾湘在桌子底下狠掐他的腿,大逆不道的人,他永远大逆不道,别指望他能正经超过三秒。
吃完饭,赵孟成和顾湘再把老两口送回了家。原本师母是要正经招待顾湘的,赵孟成说下午还有事,就不多待了。
时间也差不多,他叮嘱佟老师,歇个午觉罢,我们就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