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朝中如今的局势,”身侧人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焦灼,不安道,“你若是去了雍州,难保他们不会以此为攻讦,即便父皇不多想,可建安侯身份微妙……”
“小七,我突然觉得,”裴无洙怔怔地望着漫天的雪色,有些话在嗓子口僵持了许久,终还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只喃喃道,“好累啊……”
七皇子的脸上划过一抹难以言喻的怜悯与不忍,须臾后,他直起身,重重按住裴无洙的双肩,沉声道:“五哥,这个仇我永远记着……郡主这一命,我一定会替你讨回来的!”
裴无洙缓缓地偏过头去看他,想问句什么,视线被纷纷扬扬落下的大雪遮蔽了,雪花一点一点模糊了身侧人脸上的神态,直叫裴无洙再看不清分毫。
裴无洙在心里默默骂了句艹,梦境里的“五皇子”怎么想的不清楚,但看过原作的她可不傻,福宁郡主作为曾在开篇讥讽过女主郑惜的恶毒女配,后来是怎么惨遭凌/辱、愤而自戕的……
裴无洙当年就是被这段恶心得差点弃文,现在男主搁这儿跟她演这个,报仇?讨命?
真听了怕是得被忽悠到沟里去。
裴无洙心里白眼翻上天,努力挣扎着想醒来,可惜梦境不由她做主,很快便被沉沉地拖到了下一段里。
同样在殿内,相差无几的摆设,熟悉的人……不同的是,对面那位这回终于换上了龙袍。
裴无洙深深吸了一口气,冷不丁笑出了声,越笑越大,越笑越厉害,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是你,是你让人奸了她,是你命人杀了她,”裴无洙缓缓开口,把字字句句都咬得再清晰不过,多少厌恶与憎恨,就这么从轻缓的语调里流淌了出来,“是你一杯毒酒送走了她……她们都,都是你做的。”
裴无洙觉得这实在是太好笑了,笑得几乎要站不住,最后干脆缓缓滑坐到地上,情不自禁地锤地大笑。
殿上人的脸色却似乎比殿下癫狂欲疯的裴无洙还要难看,抿唇沉默良久,才在那愈发尖利的惨笑里缓缓开口,艰涩道:“五哥,我只能说,这些事皆非我所愿。”
“福宁郡主的死我事先并不知情;云归,那时候我没想杀她的,是她自己……贵妃娘娘的事,我很抱歉……但,但那确实不是我的意思。”
“裴无淮,”裴无洙不笑了,冷冷地抬起眼,面无表情地仰头望着殿上,难掩厌恶道,“在你心里,我是不是特别蠢?”
——蠢到都现在了,还拿这些鬼话来糊弄我。
殿上人在裴无洙极深厌恶的眼神里狼狈难堪地住了嘴。
“陛下,”裴无洙按住腰间嗡嗡作响的青崖剑,名剑有灵,知她心中戾气,再这样下去,她真要控制不住了……裴无洙恳切建议殿上人道,“你杀了我吧。”
殿上人心神大震,久久不能言语。
“你是先帝遗诏指定的正统继任者,我若杀了你,朝堂必乱,天下百姓遭殃,”裴无洙拍拍身上灰站起来,心平气和道,“所以你最好趁现在赶紧杀了我,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多久。”
“五哥,”殿上人心惊胆战地看着裴无洙怡然自若的神色,哑然良久,才艰涩道,“你是不是,已经不想活了……”
裴无洙轻蔑一笑,不屑地弯了弯嘴角,笑着道:“关你屁事。”
殿上人僵站良久,突然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手脚发抖地从御案里翻找出一份已经写好的圣旨来,颤抖着递到裴无洙面前,艰涩道:“五哥,你别留在洛阳了,去南边吧,去岭南,去铜仁,他,他的尸骨就葬在梵净山里,你,你不是一直在找么,你去看看吧,留在那边,好好活下去,就……如果一定要恨的话,就恨我吧。”
“你当年真的不该去甘泉宫的,”裴无淮的两颗眼珠又黑又深,如一滩死沉的淤泥,那里面渐渐弥漫起层层叠叠的绝望来,几乎能叫人溺毙其中,“是我害了你,是我毁了你,恨我吧,五哥,好好活着恨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五哥,你不是蠢,你就是心太软、人太善了,像我这样恶心的烂人,你以后应该看也不看一脚踹到边上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想这样的,我没想到最后会弄成这样,我真的,真的,从来都没想过去害你。”
清晨,日光,大亮天,华央殿。
裴无洙躺在自己奢华的黄花梨嵌玉围子大床上,顶着两只熊猫眼怀疑人生。
一来怀疑自己当初看那本小说最后到底是看了个什么寂寞,二来怀疑这些该死的梦是不是以后都不打算放她晚上好好休息了。
第16章 隐怨 你既不喜欢,应该早说的。……
华央殿掌事女官云归绕过屏风进来喊她起床,裴无洙昏昏沉沉拥着锦被坐起,视线在对方秾艳得宜、秀雅清隽的脸上微微一顿,心头一梗,闲话家常般与云归唠嗑道:“云姐姐,你呆在我身边也有五、六年了吧,有没有想过嫁人的事?”
云归手上整理的动作微微一顿,若有所思道:“殿下是嫌奴婢年纪大了,要撵奴婢走么?”
“不不不,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裴无洙赶忙郑重申明,“姐姐劳苦功高,我是怕倘若一直强留姐姐,会累得姐姐错过自己的好姻缘,那岂不罪过了。”
“殿下就算有这个意思也无妨,”云归抬起脸,似笑非笑道,“这种事,又不是奴婢可以做主的,殿下若有想法,自与贵妃娘娘说去。”
——宓贵妃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答应的,裴无洙哀嚎一声,又瘫倒在了被窝里。
“殿下若真计较奴婢姻缘,倒也简单,”云归伸手拉裴无洙起来,含蓄笑道,“按贵妃娘娘的意思……”
“不不不,不可,绝对不可!”裴无洙当然知道她娘什么意思,云归是普安寺时期的老人,知道的秘辛太多,以宓贵妃的打算,自然是让裴无洙直接纳了她做小最合适。
——可云归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情况!还偏开这种玩笑来取笑她!
裴无洙火速起床洗漱更衣用早膳,却依然架不住云归难得起的一回逗弄心思,七皇子到华央殿来拜访时,云归正笑意盈盈地故作不解道:“殿下莫不是怕郡主娘娘吃醋?无妨,奴婢可自寻郡主娘娘说去,纵是郡主不愿,奴婢也会说清,是奴婢自请做小,非殿下指使……”
“你一个姑娘家,敢不敢稍微矜持点!张口闭口‘纳妾’、‘做小’的,像什么样子,”裴无洙恨不得扔了筷子捂住耳朵大喊“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看云归笑意更甚,毫无收敛之意,不由躺平认输,哀嚎道,“姑奶奶,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求求你饶了我,让我吃顿轻省饭吧!”
云归抿唇轻哂一笑,见七皇子过来,微微一福身,也就提前告退了。
裴无洙抬头一看来人,食欲顿时减半,停了筷子招呼道:“小……啊,你过来了啊,这么早。”
偏偏七皇子还毫无所觉,一点没有正被人讨厌的自觉,还微微皱着眉,一副不太高兴的模样。
“你这是什么表情,”裴无洙现在看着他就心烦,一闭眼就是梦里他最后对着自己痛哭流涕的道歉,火一阵一阵往上冒,鸡蛋里挑骨头地找茬道,“大早上给我哭丧个脸。”
“不,没,我,”七皇子一愣,赶忙调整好表情,对着裴无洙明媚一笑,然后欲言又止片刻,小小声嘀咕道,“我就是觉得,云归姑娘方才有些话……似乎稍显轻浮,不甚庄重。”
七皇子的本意倒还真不是说一个丫鬟如何,那又与他无干,他只是想委婉提醒裴无洙与下人玩笑时也要稍微注意些分寸。
却不知这好巧不巧,正正踩在裴无洙现在的雷点上。
“啪”地一声,裴无洙重重地扔了筷子在案上,顿时没有分毫用膳的心思了,冷冷望着身边人,寒声警告道:““云归再如何,那也是我华央殿里的人,好像轮不到你七殿下来越俎代庖地指点管教吧!”
七皇子错愕地僵立当场,呆呆地望了裴无洙良久,像是没有想明白对方突然生气的点在哪里。
气氛凝滞片刻后,也还是七皇子率先打破沉寂,动手过来收拾桌上的杯碗盘碟,边收拾边悄声道:“五哥今日似乎用的不多,要不要传人再添点合胃口的……”
“你这是做什么,”裴无洙一看他这作为顿时更无力了,捏了捏眉心冷然道,“你一个皇子,又不是我宫里的下人,这要传出去是等着人说我不知友善兄弟、故意苛待你么?”
“我宫里这么多宫女内侍都是死人么,什么时候要等着你来做这些了!”
周围侍立的宫人们一看裴无洙发怒,赶忙抢着过来收拾了,七皇子尴尬地被挤到一旁,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好像做点什么都不合时宜。
裴无洙强迫自己硬起心肠,少犯贱犯圣母病,匆匆漱口罢,干净利落地起身走人。
见七皇子跟过来,更是不留分毫情面地不耐道:“你自去向母妃请安,我今日另有要事,得出宫一趟,不用你跟着。”
结果七皇子犹豫了片刻,竟然还是跟了过来,见裴无洙不满地站定回头,七皇子吞吞吐吐地解释道:“贵妃娘娘那里,可以回头补上,五哥,你要出宫,我实在放心不下……”
“你不放心什么?”裴无洙就纳了闷了,难掩烦躁道,“什么时候我要做点什么事,都得先通过你允许了是不是?父皇都没有你管的宽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七皇子的脸白了白,被裴无洙恶劣的语气弄得有些伤心般低下了头,喃喃道,“我就是想着,宫外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五哥又是一个人出去,万一遇到什么心怀不轨之人……”
“万一遇上了,还指望你来保护我么?”裴无洙听得越发可笑了,别不是再把人都全弄死了再哭着说对不起的那种保护吧?
那还是别了,她可真是要怕死了。
七皇子难堪地握了握拳,抿着嘴不发一语。
“好,我成全你,”裴无洙看他这都不走,莫名更来气了,冷笑着领人到宫内单独辟出来的演武场,指着那上面齐全的一百二十八般兵器道,“选一样趁手的,和我打一场,打赢了就算你说得对,我以后出门还得指着你‘保护’了。”
两个时辰,只用了不过区区两个时辰,裴无洙已接连挑破了七皇子手上三十三种兵器。
刀枪戟斧、钺钩叉鞭噼里啪啦地铺了一演武场,最后一对重锏失力脱手后,七皇子僵立当场,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半天没有动作。
裴无洙一挑青崖剑尖,摸了把汗湿的额发,一如之前每一次一样,不耐烦地催促道:“再来。”
七皇子却并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换新的兵刃来,而是呆站半晌,平静地抬起眼,摇头道:“不了,我赢不了五哥的。”
“再怎么也赢不了,继续下去也不过徒白费时间罢了。”
“是么?”裴无洙插剑入鞘,拿了周围侍立宫人端着的巾帕来,轻哂道,“这就认输了?”
“我还以为你这么有本事,敢同时学三十三样兵刃,总还能有一件拿得出手的呢。”
七皇子低垂着头颅,长长的眼睫弯弯垂下,遮住他眼底莫测的情绪。
裴无洙突然觉得很没有意思。
“我还不知道你何时学了这么多样兵器,”裴无洙有心与七皇子说两句“贪多嚼不烂”的老道理,但又觉得说了也没用,顿了顿,也只冷冷淡淡道,“因为你几岁起就跟在我身边,说是兄弟,但我难免倚长卖长,总忍不住对你的事摆出长辈的姿态来指手画脚。”
“但其实你也不过只比我小一岁罢了,你既不喜欢我的诸多安排,早该与我直说,又何必这样子的阳奉阴违。骗人害己,到头来耽误的还是你自己,没什么意思。”
七皇子微微愣神,很快便明白过来裴无洙话中所指,忙辩解道:“没有不喜欢五哥的安排,我有很用心地练剑,只是怎么也学不好,所以才……”
“你既‘很用心’地练,就练成了方才那样子?”裴无洙只觉索然无味,摇头打断道,“你方才换了三十三样兵器,里面就属剑使的最差。”
“说来当年也是我一厢情愿,擅自用青崖剑给你开蒙、替你选了剑道,传了些半吊子的剑术过去……你既不喜欢,应该早点说的。”
——而不是一边对着裴无洙摆出一副悉心求教的学剑模样,另一边又偷偷荒弃了剑道,另辟他途。
“五哥,我没有不喜欢,我也真的有很用心地去学了,”七皇子惨白着一张脸为自己辩驳,“可我学不会,怎么也学不会,费了十倍、百倍的劲儿都还学不好,所以才不得不……”
裴无洙眉心微皱,没有出言讽刺,但看那神色,却分明是半点也没信的。
七皇子神色晦暗地抿了抿唇,难堪地停住了这番没有听众的辩白。
二人僵持片刻,七皇子突然冷不丁开口道:“五哥,不是谁都和你一样幸运,在剑道上能有无上的天分与无限的天资。”
第17章 心寒 一时兴起,两分情热。
“我?”裴无洙觉得这话很可笑了,“我算哪门子的有天资,你是没有见过真正天赋异禀的人出剑,那才是……”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我见过!”七皇子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般,猛然激动了起来,“我怎么没见过?我当然见过。”
“可是五哥,”七皇子的眼神里多了抹难言的阴郁暗沉,咬着唇一字一顿道,“不是谁都像你一样有天分,更不是谁都能和太子殿下那样……一生下来就能接触到天底下最顶尖的那批人,接受最优秀的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