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不好意思,”裴无洙真心实意地对吓得花容失色的左静然道歉道,“实在抱歉,在下一贯不太喜欢生人近身, 一时有些反应过度了。”
“生人”左静然伤心地独自消化完自己的定位, 原本准备好的介绍辞顿时自行吞下大半,艰难地挤出一个从容淡定的笑容,微微笑着对周身围着的人群道, “这是我近来新认识的兄弟,姓李,这位兄弟在书画方面很有些造诣,就带他一起来这里鉴赏鉴赏。”
——其实在场的世家贵子里能认得出裴无洙的人并不少,一半一半吧,主要取决于对方家世与出入宫廷频率的高低。
但松鹤堂不一样,松鹤堂最初之所以能成立,就是一群入洛赶考却身无分文连寺庙都住不起的贫寒学子,不知道走了什么运道,碰上了左静然这个可以和任何三教九流都打好交道的散财童子。
左静然大手一挥,钱袋一扔,有人出力,有人出钱,松鹤堂便轰轰烈烈地办起来了。
及至今日,松鹤堂不仅吸纳了洛阳及周边的所有寒门学子,还吸引了一群不为钱财、但图不图名就不知道了的“隐士”大家们坐镇。
有了名士自然就不会少了附庸风雅的拥簇们,看今日松鹤堂的场子上能办起这么大的义卖春会、聚集十好几家国公、侯府的子弟闺秀们来,就知道“松鹤堂”这三个字的名气之大了。
裴无洙其实感触不深,原作里从女主郑惜视角描述的更夸张,一个小小的松鹤堂,就差没吹成天下文人心中的第一净土了。
松鹤堂中这些所谓的“青年才俊”多半是都不认识裴无洙的,裴无洙往日里就是出了宫去玩乐场也绝不会与他们玩到一起。
故而还真有一听左静然那话就信了的,爽朗地过来招呼裴无洙去展桌那边看看,一边领路一边对着裴无洙赞不绝口道:“小兄弟刚才那一手可真是太俊了!不知师从豫州一带的哪一位游侠?”
裴无洙微微一愣,三皇子正默不作声地缀在后面,见状要笑不笑的,一副憋得很难受的模样。
见那爽朗青年双目迥然,一副真心求教的模样,裴无洙还真怕对方较了真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连忙搪塞道:“出门在外,不过随便学两手护身罢了,都没什么名气的……侠以武犯禁,我们还是看看画吧。”
爽朗青年听罢有些失望,不过闻旋歌而知雅意,也释然自嘲道:“看来这位小兄弟还是一心想考科举的,不像哥哥我,粗人一个,就知道些舞枪弄棒的混账事儿,考一年考两年考不上,也没那个继续考的心思了。”
裴无洙倒是已经很少遇见这么自来熟的人了,听得一愣一愣的,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怎么接都感觉挺不伦不类的。
三皇子再也忍不住了,偏过头肩膀耸动了好一会儿。
左静然惊得一下子瞪大了双眼,狠狠给了那爽朗青年一胳膊肘,恼怒地暗示道:“怎么说话呢,李兄面前也有你自称哥哥的份儿?”
“啊?那不然嘞?”那爽朗青年被左静然怼得很莫名,疑惑地挠了挠后脑勺,奇怪地反问道,“这,这,难不成我看走眼了,这位小兄弟长得尤其脸嫩,实则论序齿的话,得我来喊一声‘哥哥’的么?”
“别别别,这倒也不必了,”裴无洙赶忙出言制止,她现在听人喊自己叫哥就觉得要折寿短命。
“我有个弟弟,已经够白眼狼了,实在不想再要个二百五的了。”裴无洙恳切地劝左静然道,“哥哥就哥哥吧,反正三殿下听了都不介意,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亏什么。”
三皇子回味了一下这句话,顿时感觉自己笑不出来了。
“敢问这位小兄弟,‘二百五’为何意?”那爽朗青年更是听得云里雾里了,奇怪道,“这……你我之间论序齿,又与三殿下何干?”
“夸你性子直呢,和三殿下也没什么关系,”裴无洙笑眯眯地给人挖坑道,“就是跟大哥你论完序齿,也想您和三殿下放在一起论一论,我应当是比你们都要小的。”
“不不不,这如何当得起,殿下是殿下,怎么能和我们一起排呢?”那爽朗青年吓得连连摆手,严正神色与裴无洙咬耳朵道,“你这话也太不敬了。”
“小兄弟听哥哥一句劝,以后都是要考科举的人了,讲话可不能再这么随意了,万一得罪了三殿下,你这以后的仕途可就……快,赶紧去给三殿下弯腰道个歉,可别让人给记住你了。”
裴无洙整张脸活灵活现地挤成了一个囧字,被人赶鸭子上架推着到三皇子身前来,裴无洙无奈地扫了周围那群或知情或不知情、或瞧出端倪或似懂非懂的人一眼,耸了耸肩,弯腰鞠躬道歉一条龙。
“实在对不住,方才有口无心,有得罪之处,还望殿下海涵。”裴无洙似模似样、中规中矩地道了个歉。
三皇子却没有如她所料地顺利接招,而是似笑非笑地赖着等到裴无洙不耐烦地直起腰后,才微微扬眉,话里有话道:“哦,我还是第一回 知道,原来行迢也有觉得‘对不住’别人的时候啊……这话真心么?”
“若是我原来有得罪过三殿下,”裴无洙没想到三皇子会当众问这么一句,现在也是被架上去了,没办法道,“那就当是真心的吧。”
“既然如此,那不如……”三皇子拖长了语调,一副预备要漫天要价的模样。
“但是!”裴无洙斩钉截铁地来了个转折,加重了语气,警告地瞪了三皇子一眼。
“开个玩笑罢了,本皇子有那么小心眼么?”三皇子见好就收,伸手拍了拍裴无洙的脑袋,顶着对方碍于人群不好直言的愤怒眼神,似笑非笑道,“行了,看在你比较合本皇子眼缘的份上,待会儿进去随便看,有什么喜欢的,本皇子替你买了。”
——这便是在不动声色地为裴无洙铺路,预先放话出去让所有人等着裴无洙挑了再选了。
“不必!千万不必!”三皇子哪里想到裴无洙压根就不会领他的情。
——开什么玩笑,裴无洙今天大老远过来就是为了防止三皇子这个“白月光”再买到原作女主的画,这待会儿要是裴无洙挑了、三皇子出银子,谁知道原作女主会把这份恩情记在谁身上啊?
“大可不必,”裴无洙毫不客气地摆了摆手拒绝,大言不惭道,“我是那种缺银子的人么?”
三皇子静默半晌,挑眉反问道:“你确定?你出……来的时候,有带了多少银子在身上?”
裴无洙一愣,立马去摸自己腰上的荷包,摸完当即满脸郁卒……左静然一看那神情就知道这位主儿肯定没随身带银子的习惯,连忙将自己的荷包双手奉上。
三皇子似笑非笑地睇了左静然一眼,左静然视若无物,只作未觉。
裴无洙一脸纠结地凝望着左静然手里的荷包好半晌,整个人分成两半在脑海里激烈的天人交战着:一半是从罗允口中得知、那坑爹十万两所带来的阴影,一半是原作剧情步入正轨、有序发展着从他们身上碾过的威胁……
拿了,这里面还不知道有多少脏钱。
不拿,难道真看着原作女主与三皇子继续上演对白月光一见钟情的名场面?
“算我欠你的,”裴无洙最后实在还是没克服得了心理障碍,选了个折中的法子,抬了抬下巴,别扭地对左静然吩咐道,“待会儿替我付下银子,算挂我账上,回头一气还给你。”
“又没有多少银子,您说这话可就太见外了。”左静然摇头失笑,不过见裴无洙坚持,也知情识趣地没有继续纠缠这个问题,只微微颔首,也算是含笑应了。
一行人便继续往展桌的方向走,因为男女分席,各居一方,中间设有不少藩篱与屏风,展卖时为了照顾双方情况,便是在两边轮流替换展作的,而为了交换方便,展桌则是在相对来说比较靠近中间的地带。
——而对于裴无洙他们来说,就是靠近女客的方向。
裴无洙也算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正好赶上了男宾这边展示的头一批画作。
裴无洙没有跟任何人客气,一马当先过去,飞快速览一遍,一眼便瞧见了女主郑惜的那幅梨花图。
——说老实话,画得相当一般,乏善可陈,应该是直接对着附近正在盛开的梨花照葫芦画瓢依样画的,从立意到笔触,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单独拎出来夸的点。
裴无洙不自觉皱了皱眉,正欲上前,突然浑身一颤,敏锐地感觉到自己身上落了一道异样的视线。
裴无洙下意识回头,正正看到那个从藩篱间探出头来偷偷窥探自己的瘦弱少女。
只能说是少女吧,十三余的年纪,细弱得跟只还没长好的花骨朵般,叫裴无洙一眼望过去,便忍不住同时犯了圣母与颜控两个老毛病。
——纵然清楚这个小姑娘在原作里后来会对裴无洙及她身边的诸多人都做下过多么不可饶恕的事情……但还是忍不住,恍惚有那么一瞬间,动了那隐约的恻隐之心。
实在是这位天命之女、原作者的亲女儿,现在好像过得真心不算太好的样子。
好在纵然有动恻隐之情,也就只有那么一丢丢。
裴无洙很快便毫无留恋地移开了视线。
第21章 萌春心 那少年实在太过惊艳。
郑惜最近很烦, 非常烦,特别烦。
能重新回到十三岁时,还提前两年被郑国公府找上门认回来, 郑惜本来应该是大喜过望、喜极而泣的。
然而——
上辈子的郑惜起初一直不明白, 为何明明是辛辛苦苦十月怀胎将自己生下来的母亲,郑三夫人为何却一直对自己与郑绮那贱人的斗争冷眼旁观、隔岸观火,毫无插手干涉的打算……明明自己不是她的亲女儿么?
都说母女连心, 可郑三夫人……郑惜总觉得她是没有心的。
后来郑惜知道了, 因为自己幼时被调换的缘故, 一年前有个秃驴大和尚偶遇郑国公府去上香的女眷,指出了郑绮那个贱人非郑氏血脉,由此惹得知情人都用异样的眼神来看待母亲, 中年拉扯半年有余都没有把事情掰扯清楚,最后使得父亲因此冷落母亲, 母亲独守空房难以释怀,长久地郁郁寡欢着……
以至于等到后来自己终于被认回来时, 郑三夫人早已对郑惜耗尽了所有的慈母情怀,只怨恨郑惜为什么不出现得更早些、好以此来证明她的名誉与清白。
重生后提前两年被认回了府里,完美避开了上辈子郑三夫人受的那一年有余的白眼与压力,郑惜本想着,这样一来,那份自己上辈子一直可望不可即的母爱,这回总该是能得到些许了吧?
然而, 郑三夫人还是不喜欢她, 因为郑三夫人半年前怀孕了,把满副慈母心肠尽皆付之于肚子里还未出世的、那个可能的儿子身上,对刚刚认祖归宗的郑惜甚至表现得比上辈子还冷淡。
郑惜很茫然, 闵嬷嬷就劝郑惜想开点,说三夫人当年怀着姑娘您时动了胎气,后来好多年都怀不上孩子……三夫人心里还是觉得您是有些晦气的,克了她的子嗣运,怕您把小公子也一并克没了,这才让您离得远点。
郑惜很讨厌闵嬷嬷,上辈子就讨厌,闵嬷嬷每每心直口快地说了些什么,往往要气得郑惜一个人躲在屋里恨恨地哭上一整天,后来郑惜出阁嫁到楚襄侯府前,还特意动用了点手段把闵嬷嬷赶出府去。
但同时郑惜也知道,这个口无遮拦的粗使婆子说的是实话,她虽然口无遮拦、有什么说什么、没有半点眼色……但也正是因为此,郑国公府里没有哪个正经主子愿意搭理或利用她,上辈子府里的很多隐秘,郑惜都是从这婆子嘴里旁侧敲击打听到的。
郑惜心死了,她终于意识到,郑三夫人不是没有心,她只是对郑惜没有心罢了。
对郑三夫人彻底失望后,郑惜倒也没有多伤心,毕竟上辈子母女二人之间就从没有什么话好说过……这也不过打回原形而已。
郑三爷贪花好色、志大才疏、假仁假义,郑惜对自己父亲从来就没有生过任何指望,倒也懒得去讨好他那个花架子,只是这样一来,郑惜唯有把全副心力都放在郑老夫人身上了。
郑老夫人为人古板、恪守教条、极好名声,郑惜跟着她就是一味地抄写女诫、女则之流,当然,偶尔还有些佛经佛偈之类……另一边,当然是不遗余力、毫不留情地打压郑琦那个贱人了。
不过重来一回,这次郑惜的手段可高端多了,她再不会经几个下人仆妇挑唆几句,就自觉理所当然地把对郑琦的厌恶不满表现得淋漓尽致……
郑惜如今也想明白了,她把自己对那个冒牌货的怨恨憎恶表现出来,其实就是在表达自己对前面流落在外那十几年的不甘与诘问。
——如果家中长辈心疼她也罢了,可郑三夫人对郑惜是没有心的,郑三夫人只会觉得郑惜那怨恨不甘的模样形容可憎,是在一遍一遍提醒郑三夫人当年作为母亲的失职……可郑三夫人心里还委屈恼恨呢,这如何不让她更进一步地嫌恶起郑惜来。
至于府里其他人……他们要的,不就是一个和和美美、一条锦被盖过的光鲜亮丽么?
郑惜是不能对郑琦表达不满的,她的不满就是对府中长辈决策的质疑与挑衅,是府里的不和谐因素,是理所应当被排斥和粗暴对待的。
郑惜开始想办法让“表达不满”的那个人变成郑琦。
接连策划了好几起自导自演的栽赃陷害后,郑琦吃了好多闷亏,也长了教训,渐渐开始绕着郑惜走了,郑惜哪里会就这么轻易地放过她……可郑老夫人发话了。
郑老夫人木鱼一敲,佛珠一转,那两只浑浊的眼珠子一瞪,郑惜当即感觉自己后脖劲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那种被人看穿一切的滋味实在不太好受,郑惜不得不被迫表现得“安分”了一些。
松鹤堂的义卖春会,是郑惜争取了好久才争取来了。
——郑老夫人其实对这种女子要出门且可能会抛头露面的事情十分之不情愿,但郑大夫人不这么想,大夫人让自己的儿子女儿都去了,嫡出庶出的都有份,这实在让郑惜很羡慕;老夫人的堂侄女容淑妃也不这么想,淑妃娘娘的宝贝儿子三皇子要去,淑妃娘娘当然不会让人敢开口议论一句那里的‘不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