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东宫太子放下了手里的文卷,与裴无洙四目相对,微微笑道,“那孤希望,这种‘意外’,以后都不要再有了……可以么?”
裴无洙在她哥微笑的眼神里一败涂地,稀里糊涂便点下了头。
东宫太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敲了敲车壁上的某个地方,马车便缓缓地动了起来。
这马车走得还挺稳当的,裴无洙坐得无聊,又暂时没那个胆子去找她哥聊天,生怕再聊出个什么“意外”来,只得无趣地死盯着对面的人看,看来看去,还真叫裴无洙看出了点东西来。
“唉,哥,”裴无洙像是发现新大陆般惊奇道,“你跟三皇兄长得有点像唉!”
“像么?”东宫太子顿了顿,平淡地反问道。
“是啊,真的有点像,”裴无洙没有察觉出对面人态度的不对,还兴致勃勃地继续比划着,“下巴这里,眉眼不像,但是下半张脸从我这个角度看,你们两个简直跟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样……”
“像么?”东宫太子的反应十分冷淡,只平静地把同样的话重复了两遍。
裴无洙总算后知后觉地打住了。
完了……她好像说错话了。
东宫太子回身把车帘拉开,黄昏时清冷的空气冲涌进来,打破了马车内的凝滞与僵持。
“哥……”裴无洙下意识放软了音调,不自觉带上了些撒娇的色彩。
第23章 心结 你是站在哥哥这边的吧?
“我们都是兄弟, 长得像不是应该的么?”东宫太子到底不忍一直晾着裴无洙,看她不安,便简简单单一句话带过了。
“嗯, 说的也是。”裴无洙没好意思说她一向觉得东宫太子比她剩下几个兄弟长得好了不止一截、还真从未觉过他们相像……这也是今日裴无洙乍然瞧出相同, 如此惊讶失言的原因。
“不过就算是有那么一丢丢像,哥你也比他们好看多了,”裴无洙这话也不全是出于谄媚, 她是真心这么感觉的, “哥你身上有一股特别奇特的气质, 是我们剩下谁都没有的……嗯,大概是一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高岭之花气场。”
对,就是这个, 裴无洙心想,三皇子那个龟毛的阴郁文青哪里够得上高岭之花白月光人设嘛, 他最多也就勉强是个她哥的低低低配版代餐。
“孤也没有真的生你的气,倒还不必说这等话来哄人开心, ”东宫太子失笑,顿了顿,无奈叹息道,“毕竟,有些事情,你本也不清楚……不过都是些陈年旧账了,翻起来也没多少意思。”
裴无洙听得云里雾里, 头顶的问号跳起来能手拉手绕马车一圈了。
“算了, 孤与你直说吧,”东宫太子食指微微屈起,在手边的小几上轻轻敲了两下, 整理着思绪与裴无洙道,“你可知,容淑妃当年是几月份进的宫?”
“若是选秀入宫的话,”裴无洙觉得这问题很简单,“不都是当年三月那一批么?”
“不错,三月入宫,”东宫太子的脸上略略多了分古怪的笑意,复又问裴无洙道,“那你还记得老三的生辰是在几月份么?”
“八月啊,”裴无洙掐着指头算了算,一脸莫名道,“去年八月三皇兄还仗着生辰坑了我一块水头特别足的玉观音去……这日子有什么不对么?”
“没什么不对,”东宫太子寡淡道,“三月入宫,八月诞子,除了时间上赶了些,倒也确实没什么不对的。”
“等,等等!”裴无洙懵了,“这,这是同一年么?不该是隔一年的么……”
裴无洙在脑海里拼命搜索,发现自己唯一能记起来旁人对广阳宫早年的评价,便是一句“容淑妃一入宫即承宠有孕,很快诞下三皇子”。
原来这个“很快”是有这么快的么……裴无洙真的有被给震惊到了。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剗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东宫太子平静地念了那首南唐后主李煜与小周后偷情时作来的《菩萨蛮》,轻嘲地评价道,“词倒有趣,只是这事……做得却是有些不大合适了。”
“父皇他,他,他,”突然吃来这么大的一口瓜,裴无洙也是被噎得哑口无言,“他这事做得也太不讲究了吧……”
——本来皇帝就可以广开后宫纳天下佳丽了,真要喜欢好好地纳进宫宠幸不行么?
搞偷情这么一出,从皇家到郑国公府、从淑妃本人到她堂姐皇后的脸面可都被丢完了……
裴无洙也是不明白了,她渣爹这是为了搞什么特殊的情/趣普雷么?
裴无洙满脸黑人问号。
“不讲究么?倒也未必吧,”东宫太子淡笑道,“起码在父皇看来,这是他对母后的‘忠诚’。”
裴无洙险些要以为自己听岔词了,震惊得瞪大了双眼,里面写满了“你莫不是在逗我”。
“在父皇的想法里,只要事情没有现到母后面前的,都可以算作没有发生过。”东宫太子以手撑额,斜斜倚靠在手边的小几上,语调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客观,“所以他当年可以一边高调地向母后示爱,一边与母后身边的侍婢结下私情。”
“最后闹到他们大婚后的头一个月,那婢女的肚子就露了行迹……用父皇的话来说,他是一个皇帝,身边本来就是少不了女人的,之所以瞒着母后,全是因为他太爱母后了,不忍叫她为此心伤烦忧。”
“既如此,后来他与母后冷战分居时,自然也能再为了不让母后‘心伤烦忧’,非得把事情拖到容淑妃的肚子都要等不下去时,再迎了人入宫。”
裴无洙被真宗皇帝这段渣男自曝给震慑住了,久久无言,最后也只难以言喻地表态道:“皇后娘娘可真是谢谢他这份‘爱’了……这‘爱’换到谁身上,怕都是要敬谢不敏的。”
裴无洙这下默默把自己小本子上大庄后宫七大不解之谜中的“帝后为何翻脸”划掉了,在心里批注曰:因为狗皇帝实在是太太太渣了。
东宫太子发现了,自己总是会被小五不合时宜的发言逗得发笑。
就比如此时,明明是心中极不堪的一段回忆、是生平从未主动与人吐露的不甘与恼恨……但若把坦诚的对象里填上裴无洙的脸,东宫太子突然觉得,好像什么话对他来说都不是那么难以说出口了。
“那个,哥,”裴无洙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目露尴尬地小小声追问了一句,“当初那个侍婢……不会就是现在的云妃娘娘吧?”
——可按时间线算,二皇子的年纪却又与她哥话里说的那个孩子对不上啊。
“从某种程度来说,父皇虽然滥情,但也还算念旧,”东宫太子扯了扯嘴角,算是肯定了裴无洙的猜测,还简洁为她答疑了句,“当年帝后刚刚大婚、中宫未孕,怎么可能允许一个无名无份的宫婢先一步诞下龙子。”
“只是那又有什么用呢,背叛这种事情,只要父皇有心,打掉了一个胎儿,后来不是还能再怀上么?徒然作无用功罢了。”
——而二皇子本人,可只比东宫太子小了五个月。
当年裴无洙对上年纪时就觉得奇怪,宫里宫外都道帝后大婚后、至少头一年里,是很有一段浓情蜜意、如胶似漆的好日子的,但怎么二皇子的年纪会与东宫太子挨得这么近?
不过当时裴无洙开解自己的是,今古观念不同,那二皇子的生母不是说是皇后的贴身侍婢么?
也许就正是因为当时皇后怀孕了不好同房,这才把自己身边的心腹开脸送了过去……原先看得那些古装剧上好像蛮多类似操作的,如此也就释然了。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裴无洙三观俱碎地喃喃自语道,“我原来单知道他渣,我还真没想过他有这么渣……”
裴无洙回忆着印象里众人对帝后当年浓情蜜意的描述,想着她那皇帝渣爹就是在那时候一边对着郑皇后表演深情,一边背地里勾搭了一个两个三个……不外乎后来帝后闹崩,皇后气到单方面对皇帝避而不见。
实在是这皇帝也太特么渣了吧!
就这样,所有人还都称颂真宗皇帝当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专一与痴情……裴无洙现在回想起来以前听得那些帝后洗脑包,顿时像吃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
“迢迢,你还是孤见过的人里,”东宫太子觉得很有趣,瞧着裴无洙气鼓鼓的侧脸,莫名感慨道,“第一个立场如此坚定地嫌弃父皇的。”
“而不是像那些人一样,都在劝母后忍一忍。就算是为了孤,也要忍一忍。”
“这种事情是可以忍的么?劈腿可都是有惯性的!”裴无洙气得坐直了身子,认真地与东宫太子分辩道,“出轨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当然了,父皇他是皇帝就不算是出轨了,但坦诚与隐瞒又是完全不一样的两回事吧。”
“如果父皇他在所有事情发生之前就与皇后娘娘说好,难道皇后娘娘还会忍不了一两个妃妾么?”裴无洙私以为不至于,大环境如此,郑皇后应该还不至于执拗直此,“可父皇他偏偏要先斩后奏,来欺骗隐瞒这一招。”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本就是以真心换真心,父皇他这么搞,就是在一遍一遍地糟践皇后娘娘的心,换了谁都受不了吧!”
——这也就是仗着自己是皇帝,郑皇后无法直接开口要求和离了。
“以真心换真心,”东宫太子莫名怅然地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道,“或许他们之间,差的就是那一份真心吧。”
裴无洙兀自义愤填膺了一阵,猛然回过神来,又觉出几分不应该,复小心翼翼地劝解东宫太子道:“哥,虽然我说这话你可能不高兴,但是呢,父皇他怎样是他的事,他再渣,他也是我们的父皇,你……”
迎着东宫太子愈发疑惑的眼神,裴无洙的声音不由得越来越小:“当然,也不是说不能让你对他有意见,只是他毕竟是父皇啊,如果你对他表现出意见来,主要是怕会对你不太好吧。”
“或许你可以心里对他有那么一点点意见,但是千万不要表现出来!不表达主要还是为了保护你自己。”
——裴无洙心里现在还悬着她哥的二十岁疑云呢。
“迢迢,‘不表达主要还是为了保护自己’,”东宫太子复述了一遍裴无洙教给自己的话,凑到她眼前,眨了眨眼睛,缓缓问道,“你对孤,也是这样的么?”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裴无洙有些没绕过弯来,奇怪地反问道,“你与父皇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东宫太子很认真地疑惑道。
“唔,”裴无洙还真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思索半晌,镇定答道,“父皇是个渣男,但你肯定是个好人,哥,我看好你!”
——幸好东宫太子不会知道“好人卡”的梗,裴无洙忍笑着想。
“虽然听起来像是句好话,但孤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高兴不起来,”东宫太子执着地盯了裴无洙一会儿,缓缓后撤,放松了身体,平静地补了句,“其实孤并不觉得自己与父皇之间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只是……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孤以后就努力做到不会‘渣’了你吧。”
裴无洙微微一噎,委婉地建议道:“哥,其实‘渣’这个字吧,放在我们俩之间用是不太合适的。”
“确实是不合适。”东宫太子点头赞同,他肯定是不会像父皇当年那样对待小五的。
不过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清楚了,说得太白总难免让人感觉难为情,东宫太子平静地转移了话题,与裴无洙道:“你误会了,孤心里对父皇并没有多少怨隙。”
“他与母后的事是他们的事,对于孤,即便是以一个普通人家中父亲的标准来论,父皇也从未亏欠过孤半分。”东宫太子淡淡道,“或许父皇对不起过很多人,但他从没有任何对不住孤的地方,孤也自然不会去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孤今日与你说这个,只是想说,”东宫太子顿了顿,脸上难得掠过些许的难为情来,犹豫了一下,倾身过去,附在裴无洙耳畔,柔柔道,“虽然道理我都懂,但实在还是不太喜欢他们两个……迢迢,你是站在哥哥这边的吧?”
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存在,一个是帝后间关系破碎的导火索、一个是最终决裂的终止线,两个人都是皇帝渣爹过去背着皇后娘娘乱搞的证明……站在东宫太子的立场,不喜欢他们实在是太正常了。
更何况人有亲疏远近,对于裴无洙来说,东宫太子当然是近,如果她哥正正当当、规规矩矩地跟她说这话,裴无洙虽然知道这样迁怒其实对那两个人本身来说并不多公平,但也肯定是会义无反顾地点头答应的。
但东宫太子为什么要偏偏搞这么一出!
轻缓的吐息喷在耳畔,裴无洙整个身子为之酥软了一半下去,脸红成了火烧云,反应过来后当即恼羞成怒地跳了起来,一蹦三尺高,一把推开东宫太子,整个人贴着马车壁站到离她哥最远的地方,结结巴巴地恼火道:“你你你,你先离我远点,坐那儿给我好好说话!”
东宫太子无辜地回望过来。
裴无洙自认颜控,一看到那张脸,满肚子的火气顿时如被人扎了一个口子般一泄千里。
“我我我,我不喜欢别人靠太近,”裴无洙结结巴巴地郑重给她哥申明道,“你以后说话就说话,别突然冷不丁来这么一下子,小心我把你扔出去。”
“迢迢果然是长大了,”东宫太子不免略感惋惜,但还是对此表示了认同,颔首应道,“孤以后会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