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关键是,我们之间对彼此已经没有信任了,有不甘有怨恨、有隐瞒有龃龉,唯独没有真诚,”裴无洙叹息着总结道,“嫌隙已生,只一味装着没看见就当不存在了,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说到底,我有错,任性粗心,做事总不太考虑别人的感受,有时候得罪了人自己都不知道,你也有错,太过敏感多疑,一味隐忍着什么也不说,却又默默把什么都记在心里,从未真正释怀过……但我总想着,我们到底曾经那么亲近过,彼此之间应是都没有怀什么恶意的,既如此,不妨各退一步,好聚好散算了。”
“我真不是要‘撵’你,”最后的最后,裴无洙再三申明道,“只是我现在也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处了……”
“五哥,你别赶我出长乐宫,我不想走。”从头到尾,泪眼汪汪的七皇子却只执拗地坚持了这一句。
裴无洙苦口婆心、推心置腹,拿出自己从上辈子那个谈话一定要把人谈出眼泪来、与邪/教头子没差的主任医生身上偷师学到的看家本事,反反复复说了这么多,最后就得到这么一个结果,一时也无言了。
裴无洙无可奈何道:“那你说说怎么办吧。”
“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心里能藏住事的人,你要让我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就这么翻篇了,反正我是装不下去的,”裴无洙简直心累得不想说话了,“我也不想以后回来跟自家人说个什么话都要想半天,我真没那个脑子,你饶了我吧……”
“不用五哥改,我改,是我的错,是我太不坦诚,是我自私狭隘,是我为人偏激,是我心地阴暗,我改,我都改,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七皇子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不喘气地贬低了自己一连串,末了喏喏地表示,“只要五哥不撵我出长乐宫。”
“五哥,我真的知道错了,这些毛病我以后一定一一改掉,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七皇子恳切地望着裴无洙,眼里的渴求与希冀浓烈得都要流出来了,“就这一回,倘若以后我还犯,届时不必你说,我……”
裴无洙听得无言,这都什么话,不知道还以为她们长乐宫是什么风水宝地,多住住可以立地成佛、飞升成仙……
“你也不小了,就是现在不搬,再过几年等你开府大婚了,不还是一样要搬出去?”裴无洙被七皇子的迷惑言行弄得十分不解,“怎么跟个没断奶的孩子似的……快别说了,鸡皮疙瘩都要被你激出来了。”
“以后的事,那就以后再说,”七皇子见裴无洙话语间似有松动,再不是一开始面沉如水、决然果断的模样,当即眼角微微弯起,睫毛上甚至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嘴角却已经按捺不住地上扬,小心翼翼地探问道,“那五哥现在的意思,是……?”
裴无洙不由沉默。
七皇子的心霎时悬在半空,要掉不掉,又喜又惧。
裴无洙思来想去,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她性情里优柔寡断、犹豫不定的那一面在此刻表露得淋漓尽致。
眉头紧缩纠结半晌,终究是骨子里柔软的那部分占了上风,心中有了决断,但还是忍不住抱怨了句:“你这个人真是……让人很生气,非常生气,特别生气。”
“对不起,我错了,”七皇子的道歉张口就来,“我不应该……”
“不不,我不想听你说这个,现在不想,以后更不想。你有事后说对不起的功夫不如事前就别做对不起人的,”裴无洙闭了闭眼,终究还是屈服了,“你自己说的,仅此一回,再无下次。”
“嗯!”七皇子当即多雨转晴,破涕为笑,“五哥,我……”
“但是,没有那么便宜的事,”裴无洙不待他高兴到底,直接道,“虽然这件事在我们之间就算这么过了,我本心里也是愿意相信你对我没有恶意、还是将长乐宫也当作自己的家的……但是,你若想要继续在长乐宫待下去,我现在也必须要与你提前约法三章。”
“好,”七皇子想也不想便柔声应道,“我都答应,如果五哥心里还是不怎么信我,我还可以发誓……”
“不不,我不需要你发誓,你什么也不用做,只听我说就行了。”裴无洙心道发誓有什么用,上回你前脚发誓我当晚回去就做噩梦了……
果然社/会主义接班人还是得坚持走唯物主义道路不动摇,信什么神佛都不如信自己。
“第一,既然你自己说了你把长乐宫当作‘家’,又怎么也不愿意搬走,我便当你说的是真话了,”裴无洙手指微微蜷缩,不自觉地拂了把腰间的青崖剑,顿了一顿,断然道,“如果有朝一日,你胆敢对长乐宫以及这里的人心怀恶意……”
“我母妃、云归、还有阿文,她们中但凡有任一个,你敢生了不好心思,或者见死不救,或者助纣为虐,累得她们下场凄惨,我一定,”裴无洙直直地望着七皇子的双眼,握紧了腰间的青崖剑,面无表情道:“……亲手杀了你。”
“我说到做到,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裴无洙心道:她是在得知结局的前提下还放下所有疑虑最后开诚布公地与男主阁下谈一回,不论书中原作剧情究竟是怎么个发展法,如果这次七皇子还敢是在阳奉阴违着敷衍她,她可是绝不会再像梦里那样管什么江山社稷、民生百姓了。
她犯下的错,她铸就的果,她将会亲手把全解决掉。
七皇子的眼睫微微颤抖了一下,但还是笑着柔声应道:“好。”
“二,你也知道的,我这个人就是那样,耳根子软好说话,想改也改不了。”裴无洙烦躁地原地转了两圈,一还好,二是还没说出来裴无洙自己都觉得厚颜无耻了。
但还是冷着脸硬着心肠道:“所以原来很多时候,我们就算发生了什么矛盾,只要你低头认错,说两句好话,在我这里一般都是就这么过去了,也不会再与你翻旧账。”
“你自己也意识到了吧,所以但凡有个什么事,来我这儿话也没说就开始哭。”裴无洙也是无奈了,她还真没想到原作里阴狠果决的男主阁下少年期竟然还是个大哭包,哭起来简直了……
裴无洙都没眼看,更不忍心说他什么了:“但以后不行了。”
“坦白讲,我原来好说话,是因为那些事压根没往心里去过,但我心里一旦有了芥蒂,却是很难放下的,”裴无洙沉着脸缓缓道,“欺骗、隐瞒……若是再有下次,我也不动你,你自己走人,别让我开口。”
“出去后也不必想着往日的旧事,我也不需要你偿还什么恩德,若还但凡记念着我半点好处,劳驾别恨就行……你我恩断义绝,就当从来没认识过。”
七皇子的脸隐在阴影处看不明晰,只是他这回沉默得要远比上一次长久得多。
“我不能再接受来自你的任何欺骗,以及与我自身相关之事的隐瞒,无论你是有心还是无意,主动还是被迫。”见七皇子不语,裴无洙又特意重复强调了一遍,“当然,如果你觉得过于强人所难无法接受,也很正常,我会妥善安置你们母子日后的……”
“好,”七皇子轻声打断裴无洙,柔柔笑着道,“我本也从无意去欺瞒蒙骗五哥什么……还有‘三’么?”
裴无洙怔了怔,反应过来后不由开始后悔自己先前把话说太死了、大话放早了。
——裴无洙的“三”还真是想男主阁下发个誓来着,倒不说有没有用,主要是走个仪式感。
裴无洙在脑子里思量了一下,艰难地把这个请求变为陈述祈始句,十分霸道地宣布道:“三,你以后绝不能娶姓‘郑’的女子。”
——还有什么比直接砍了男女主的感情线更大的剧情变动么?
要是男主都立誓坚决不娶女主了,裴无洙不信自己这个“炮灰反派”还不能逆天改命!
“姓郑?郑国公府?”这回倒换成七皇子愣住了,奇怪地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娶太子殿下的表姊妹?不,我的意思是,郑国公府门第高,府内的小姐们本也未必瞧得上我……”
“那倘若是父皇赐婚呢?”裴无洙蹙眉问道。
七皇子顿了顿,抬眉多看了裴无洙一眼,若有所思着点头应道:“我答应五哥,即便父皇赐婚,也绝不娶郑姓女子,只是……”
“只是什么?”裴无洙略有些心急地接道。
七皇子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与裴无洙状若玩笑般开口要求道:“只是五哥一二三四列了这么多,我都一一应下了,您能不能也听我说一个?”
“当然,听了也可以不答应,就当我说笑算了。”
“废话好多,”裴无洙伸出两个手指给七皇子比了个“二”,面无表情地提醒他,“坦诚点,直接说。”
“好,”七皇子心虚地低头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轻声道,“被隐瞒的滋味确实不太好受,以前是我想岔了……可是五哥,你能不能也不要什么事情都瞒着我?”
“有不方便的地方您当然可以不说,但是能不能不要一点也不提?”
——突如其来的莫名要求,忽冷忽热的态度反应……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而自己却不知道的感觉,确实太煎熬人了。
裴无洙不甚明显地蹙了蹙眉,谨慎地问道:“你指的是什么?”
——说来惭愧,虽然裴无洙刚才大放厥词要求七皇子对她“绝对坦诚”,但想想也知道这个要求有多么让人难为情。
不说别的,就异地而处,裴无洙是绝对不可能答应的。
她心里苟着藏着的小秘密简直不要太多……
做人不能太双标啊少年,裴无洙在心里默默叮嘱自己,忍痛道:“你想问什么你直接问吧,能告诉你的我也不会瞒着。”
“就比如说,”七皇子试探地询问,“您不想我娶父皇赐婚的郑姓女,为什么?”
裴无洙抿了抿唇,纠结了好半天,如此与七皇子说道:“我之前找人算了一卦,卦象说你要是娶的郑姓女,会特别克我。”
这倒也不算是什么谎话,裴无洙可不就是提前“预知”到了女主郑惜这个未来克星么?
岂止呢,应该不是女主一个,而是男女主这对雌雄双煞……
“会把我克的丧父丧母丧妻丧子,家破人亡孤苦伶仃,”裴无洙忍不住夸大了言辞,以此来证明自己无理要求的合情之处,“所以呢,你如果还想要呆在长乐宫里的话,就绝对绝对不可以娶郑姓女。”
七皇子听得眉心狂跳,下意识想否认说他绝没可能会娶一个这样的女人回家……但看裴无洙面上的隐忧,顿了顿,话到嘴边变成了:“我懂了,既然如此,五哥放心,我是宁死都可能娶郑姓女的。”
“只是,既这个女人这么克你的话,我们要不要先下手为强,先把人找出来,以绝后患?”
“等等,不是,”裴无洙听得震惊了,“你要怎么个‘以绝后患’法?你是认真的么,那可是你未来的妻子啊?”
“未拜天地,如何言‘妻’?”七皇子下意识否认看,然后皱了皱眉,不甚高兴地补充了句,“更何况,就算我与她当真可能有姻缘,那也必然是避之惟恐不及的‘孽缘’。”
“我绝不会允许自己娶一个日后会克我兄长、害死我嫂子与养母的女子为妻。”七皇子郑重向裴无洙澄清道,“她害尽我身边所有的长辈恩人,我却还视她为妻,尊之敬之,爱之护之,那我与畜生何异?”
裴无洙情不自禁地为他这番精彩发言鼓了鼓掌。
七皇子疑惑扬眉。
“没什么,”裴无洙清咳一声,真心实意道:“就是感觉你说得挺好,真好。”
——原作里男主阁下的某些神经病行径,在裴无洙看来,可不就是畜生不如么?
第27章 我害怕 想把自己装成一个更好的人…………
“所以说, 你们两个就算是又‘和好’了?”樱桃红熟、牡丹吐蕊*的暮春时节,福宁郡主自雍州城南下归洛,裴无洙至秦国大长公主府寻她, 闲谈间提及月余前的那场风波, 裴无洙三言两语叙罢,赵逦文倒了手中旧茶,沏了谷雨新茶换上, 轻抿半口, 神色莫测地如此问道。
“应该算吧, ”裴无洙按了按额角,头疼道,“我与他约法三章, 又答应了母妃把话说开后不会再随意翻脸成仇……反正就现在这样了,表面上看起来也就跟以前一样。”
“但你心里终究是有了芥蒂, ”赵逦文淡淡道,“所以也就是‘表面上’了。”
裴无洙察觉出她语调中的不赞同意, 略微皱了皱眉,摇头否认道:“也不能这样说吧,我只是突然觉得,到底是我到底太傻太迟钝,还是他太……”
“他真的表现得跟之前一模一样,”裴无洙加重了语气,强调了“一模一样”四个字, 难以理解道, “完全看不出分毫当日在演武场内口口声声质问我的愤怨。”
“你觉得他不够真诚,”赵逦文摇了摇头,一针见血地点破, “你不信任他。”
“我还能怎么信任他呢?”裴无洙觉得自己实在很憋屈,就算不提原作剧情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单演武场当日两人吵开的那一架,就七皇子爆出来的隐愤与怨尤……以裴无洙怕麻烦的鸵鸟性子,就想逃得离这人八百里远了。
“你留下他,又早已不信任他,”赵逦文搁了手中茶碗,觉得味道不对,倒掉重新冲了一道,随意睇了裴无洙一眼,语调平平,“算是把贵妃娘娘的一片苦心全辜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