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七皇子挫败地垂下头,喃喃道:“我开不了口,我害怕旁人,旁人会觉得,我连剑都用不好,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不会用剑就是废物了么?”赵逦文近乎尖利地步步紧逼道,“那嫂嫂也不会使剑,在你看来,嫂嫂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么?”
“不是!我,”七皇子下意识便否认了,然后沉默了更久,才更为艰难地缓缓剖析自己道,“是我想岔了。”
“这么些年,我一直在竭力伪装自己,想把自己装成一个更好的人……”
“你已经是陛下的骨肉,天潢贵胄,龙子凤孙,”赵逦文淡淡道,“天底下地位最尊贵的那批人之一,这样还不够‘好’么?……你对‘更好’的理解是什么?”
“不是这样的,”七皇子冷着脸摇头道,“我是父皇的儿子不错,可我并没有什么可尊贵的,我还远远不……”
“陛下的儿子还不够尊贵么?”赵逦文挑眉反问,“那这天下难道就只有陛下和太子殿下两个‘尊贵’人了?你五哥的出身也不是很‘尊贵’咯?”
“当然不是,”七皇子断然否认,“五哥和我又不一样,五哥他是……”
“有什么不一样,”赵逦文淡笑道,“就因为他是贵妃娘娘的儿子,而你只是个小小才人的儿子,就不一样了么?”
“你们不是兄弟么,还非得要这么清楚么?你不算长乐宫的一份子么?贵妃娘娘不也是你的半个养母么?在你心里原来竟分得这样开,你这想法,若是让你五哥、贵妃娘娘和李才人知道了,恐怕心里都会不大好受吧……”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七皇子眉心紧蹙,急促地喘了一口气,谈话里头一回粗暴地打断了赵逦文。
场面为之一寂。
赵逦文默了默,然后才又轻又缓地柔声开口道:“那你是什么意思呢?七弟,你究竟是在害怕什么?”
七皇子的脸色一点一点惨白了起来。
“你觉得自己身为陛下的儿子还不够尊贵,”赵逦文并没有照顾他心态的打算,只用着又轻又缓的语调分毫不让地紧逼道,“但却觉得你五哥够了,既然区别不是贵妃和才人的位分高低,那我可不可以试着猜测一下,你这样自卑,是羞于自己生母教坊司乐伎的出身……”
“够了!”裴无洙终于听不下去了,抬手扔了酒杯站起来,眉心紧蹙道,“天色不早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得带他回宫了。”
赵逦文抬头淡淡睇了裴无洙一眼,裴无洙祈求地望着她,默默使眼色暗示她别说了。
“你看,你五哥总是这样,心软得不合时宜,”赵逦文轻笑道,“其实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的嘛,还非就差这一层窗户纸怕被捅开么?”
“一句‘娼/妓之子’,当年别人这样叫你,你反抗不了,如今你便已在心里自己默默认了么?”赵逦文近乎是笑着说出最后这句的。
七皇子面无表情地抬起眼来,眸色黑沉沉地望着赵逦文。
“当年二皇子是怎么对你的?”赵逦文以手支颐,闲闲笑问道,“把你关到狗笼子里,让一群小太监冲着你撒尿,叫宫人们围着你喊你母亲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而你就是老/□□生的小/婊……”
“阿文!”裴无洙寒声道,“我说了,别说了!……别提那个畜生了。”
“人总不能逃避一辈子,”赵逦文微微起身,朝着七皇子倾身压过去,以一种掌控者的语调柔声问道,“七弟,你总是要先直面自己内心的恐惧、然后才可能走出来的……告诉嫂嫂,你要被一个畜生的混帐话困一辈子么?”
“不,”七皇子缓缓抬起眼,摇了摇头,冷冷道,“我从未畏惧过裴无舫,我只是万分厌憎他,总有一天……”
剩下的话,当着裴无洙的面七皇子没有再说下去,可他脸上从未现过的阴冷神色,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那你究竟是在怕什么?”赵逦文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奇怪道。
七皇子没应声,只抬眸看了裴无洙一眼。
裴无洙一脸不在状态的莫名。
七皇子移开眼,艰涩道:“我害怕,旁人会因此……”
裴无洙愣了一下,猛然明白过来,顿时出离愤怒了,难以置信道:“可我从未因为那等恶心的理由瞧不起你过!”
“别说你是我弟弟了,就是你不是,任换了这天底下任何一个陌生人,我都不会因为旁人母亲的身份而瞧不起人家!”裴无洙气得已经语无伦次了,“自古英雄不问出身,人又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再说了,那些女子本就够可怜了,我怎么会……你究竟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我知道,”七皇子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颤声道,“我知道五哥不是那种人,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可是我害怕,我,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我害怕……”
裴无洙已经彻底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难道原作里最后两个人的关系闹得那么僵,是因为男主阁下一直以为自己在心里有默默地瞧不起他么?
裴无洙觉得这事儿极其可笑,可想到一半她又笑不下去了,她想到了在长乐宫里做的那第一场梦。
——“我早已不当你是我弟弟了,更不觉得你配得上‘太子殿下’这个称呼……”
——“我要不是喜欢捡垃圾,怎么会捡到你呢?”
……
……
艹
就他么无语。
裴无洙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嘴有时候真挺欠儿的。
第28章 闯府 哪家的姑爷敢做到您这份上?……
赵逦文抬头睇了裴无洙一眼, 正欲说什么,外面一阵喧哗传来,后院中的三人皆是一怔,
很快, 便有婢子神色仓皇地跑来报信,结结巴巴道:“郡,郡主, 是驸马侯爷来了……”
赵逦文眉心紧蹙, 飞快地与裴无洙对视了一眼, 沉着脸道:“来就来了,外面吵吵嚷嚷地是作什么?一点规矩也没有……”
“那可不是,”赵逦文话音未落, 一个衣绸着锦、满身酒气的阴郁青年已经带着人从大门口一路直闯到了后院,听闻此言便是冷冷一笑, 毫不客气地讥讽道,“郑某来大长公主这里寻自己的妻室, 却还被府上不长眼的狗东西百般拦截……连自家姑爷都不让进门,可不是一点规矩都没有么?”
赵逦文的脸色霎时异常难看。
——秦国大长公主与建安侯共育有二女,长女赵逦珺如今二十有六,曾与楚襄侯之弟定下婚约,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却在十年前因一场“意外”不得不被迫悔婚,被加封为“柔嘉公主”后改嫁到了郑国公府去, 与如今的郑国公之弟郑侯郑想结下了一段曲折离奇的孽缘。
裴无洙与赵逦文相识相熟是在普安寺时期, 后来回宫与秦国大长公主府走动得勤些,也见过这位年长赵逦文十岁的长姊许多回,只是那时候的赵逦珺, 也就是柔嘉公主,早已与郑侯两地分居、独住在公主府多年来。
按理说这对洛阳世家几乎人尽皆知其“貌合神离”的凑对夫妻,分开也是好事,赵逦文从不多言自己长姊那段糟糕不幸的婚姻,裴无洙也不好多问。
——而且裴无洙又与郑想确实不熟,只偶尔在一些场合见过,知道对方是皇后娘娘最疼爱的幼弟、皇帝渣爹的小舅子、东宫太子的亲舅舅……旁的,就再也没有了。
连话都不曾多说过两句。
说起来,这还是裴无洙第一回 在皇帝渣爹、东宫太子皆不在场的情况下,见到郑想如此“私下里”的一面。
“家姊在雍州城中陪伴母亲,”赵逦文寒着脸冷冷道,“郑侯若是真心想求见,递上拜帖自寻去就是,我们建安侯府难道还推拒得了你家的帖子么?”
“反倒是郑侯,趁着如今府上长辈皆不在、只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主事,就敢带人持刀擅闯大长公主府,如此得不给姻亲、岳家留分毫情面……敢问哪家的姑爷敢做到您这份上?”
“雍州?有趣,”郑想携着一身酒气森森一笑,冷觑道,“你这丫头可真是跟你姐姐一般的撒谎不眨眼,我的人二月末还在许昌见过她,如今这倒是又跑到雍州城去了?”
“不知这坐得是哪家马、乘得是哪里船?脚程如此迅速,问出来都可以推介到军中去了。”
“郑侯既说自己的人在许昌瞧见了家姊,”赵逦文回之同样的冷笑,讥嘲道,“那就自己带人去许昌寻去啊……找到了也算是您的本事。”
“反正在许昌见到人的又不是我,我只知道家姊现就居于雍州城……您把这里翻出个花儿来,她也都还是在雍州城。”
郑想的脸色彻底阴冷了下来。
“你这丫头,别不是打量着自己是个女人,”郑惜望着赵逦文,渐渐目露凶光,森森道,“本侯就不敢动你吧……”
“本王倒是也想看看,”裴无洙青崖出鞘三寸,横剑拦在郑想身前,面无表情道,“郑侯今日是打算对本王未来的王妃作什么?”
赵逦文装作一副被吓到的模样,瑟瑟发抖地躲到了裴无洙身后。
郑想的目光顺着剑缓缓往上挑,仿佛直到这时候才第一回 瞧见裴无洙一眼,缓缓地张开了嘴,用一种特意拖长的语调,慢慢悠悠道,“哦,本侯还打量着这谁呢,原来是我们的瑞王殿下啊……”
——裴无洙与宓贵妃五年前回宫时,皇帝渣爹不知是出于何等的补偿想法,突然脑子一抽,想一出是一出地就要给裴无洙封王,当时连封号都亲自拟定好了,一个“瑞”字,将其对这个儿子的喜爱表露无遗。
可惜这事最后并没有成行,一个是当时裴无洙非嫡非长,上头没有一个兄长作为前例的情况下,独她一人封王,确实不太合乎礼制,二是那次郑国公府也不知究竟是为了哪个外孙撑腰,突然发疯,在朝堂上极力反对这件事,最后真宗皇帝被烦到不行,但又死要面子不愿意自打脸,还是宓贵妃主动请辞给了他个台阶下……
最后的最后,皇帝渣爹最终的坚持是,过早定下确实不太合“礼”,瑞王这个封号可以等到裴无洙大婚或者加冠了再定,但是亲王待遇可以提上来了,封王不定号,所以裴无洙一年有一万两远超于其他兄弟的亲王俸禄、她也可以自称为王,也享有与亲王完全一般的待遇,只是并没有正式的册封函文下来罢了。
但无论如何,郑想作为当年在朝堂上极力反对裴无洙封瑞王而且还成功了的既得利益者,这时候故意在裴无洙面前称呼这句目前还不算太合适的“瑞王殿下”……可以想见,这绝对不是什么善意的调侃,而是赤/裸/裸的讥讽与恶意了。
裴无洙微微皱了皱眉。
“郑侯,”裴无洙面无表情道,“看在太子殿下的份上,本王还愿意客气地称您一句郑侯,这是出于对你长辈身份的尊重,也是本王对你最后的礼数。”
“但你最好也保持些长者的风度、要一点长辈的脸面……不然倘若你今日非得要倚老卖老、为长不尊,本王也不介意叫你直接领受下大长公主府的侍从防卫。”
“呦,年岁不大,口气倒还不小啊,”郑想冷睥着裴无洙,慢悠悠地讥讽回味道,“‘看在太子殿下的份上?’……呵,那我也不妨直说了,要不是看在太子殿下的份上,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你以为在我这里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裴无洙还未反应过来,赵逦文已然头一个大怒,疾言厉色地呵斥道:“放肆!”
“放肆?”郑想好笑地瞅了这对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一眼,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神色陡然阴郁下来,寒声讥诮道,“本侯没记错的话,你们二人如今还未正式成婚吧。”
“只是有了个婚约,还未出阁便已敢大张旗鼓地公然私会,呵,你们赵家的女人,都是这般的不知羞耻、淫/贱/放/荡么?”
无论如何,这话都说得太重了,郑想也是在酒意的昏沉下气急败坏、恨极出口。赵逦文气得脸色发白、嘴唇发抖,裴无洙这回没有再丝毫的犹豫,直接抬起右腿,朝着郑想的腹部狠狠地一腿踹了过去。
郑想估计是从未想过裴无洙会突然动手,受力不及,整个人飞出了至少有三米远,一口气没喘过来,缓了一下,“噗”的一声吐出一大口再鲜艳不过血色来。
跟着郑侯直闯秦国大长公主府的一批持刀侍从呼啦啦围了上去,郑想被人扶着站起,阴冷着脸又偏头啐出一口鲜血来,面色森寒地望着裴无洙,好半天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滚,”裴无洙看都懒得再多看他一眼,直接简单粗暴地威胁道,“持刀擅闯大长公主府,郑侯是想谋逆造反么?不想死的话,现在就带着你的人赶紧给本王滚出去。”
“闯都闯了,会怕本侯一开始就不会闯了,”郑想也被裴无洙激出了十成十的火气,阴冷地盯着裴无洙一字一顿道,“瑞王殿下莫不是以为,扯一块什么谋逆造反的大旗压下来,本侯就会怕了吧?”
“瑞王殿下还真是年纪小,天真幼稚得叫人想笑了啊……您大可回去哭着找陛下告状,本侯届时也自会去向姐夫陈情,到时候或贬或罚,悉听尊便。”郑想一边说着,一边阴着脸朝赵逦文的方向走来,“只是现在嘛,大人们还有正事要做,小孩子就最好乖乖听话往边上让让……”
“你要想挨揍的话,就尽管再往前走一步,”裴无洙缓缓抽出青崖剑来,微微冷笑道,“到时候哭着回去找父皇告状的人是谁,本王可真说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