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无洙托着腮,苦恼地想,她这样不行啊……再是天大的恼火,到了东宫太子这里,三言两句,就被这人给哄好了。
她完全是被她哥吃的死死的啊。
但任谁像她这般,对上这么真诚的眼神,还有那句“最好的就是这颗,于是叫人收拾了给你”的解释……谁还能顶得住啊。
裴无洙默默生了会儿自己立场不坚定的气,没多久,最多五秒钟吧,然后就立马破功了。
明明嘴角都要飞上天了,裴无洙还十分做作地唉声叹气道:“哥你这样不行啊,为什么要把最好的珠子给我啊,那你自己怎么办啊……”
“完了完了,你媳妇的见面礼已经被我母妃已经镶到发钗上去了,你以后万一娶不到媳妇了可怎么办啊,别是赖上我们吧!”
“这样吧,你之后就把‘第二好’的那种给我就行了,”裴无洙笑得促狭,故作大方地调侃道,“‘最好的’自己留着,这样也能少闹出些是非矛盾来了。”
“孤留着一颗东珠能作什么,”东宫太子弯了弯唇,语意不明地玩笑道,“那以后孤要是真娶不到了,你们给赖么?”
“那怎么可能会!”裴无洙失笑,正要惯例吹捧东宫太子一番,却先被边上重重的咳嗽声打断了。
云棠一边生硬地咳嗽着,一边冷冷地瞪视着东宫太子,眼神里充斥了隐含的警告与不悦。
东宫太子脸上的笑收了收,淡淡别过脸,错开云棠的怒视,只从容自若地继续做自己手边未完的事。
反倒是裴无洙,被云棠这么明显的“干咳”弄得坐立不安,站起来手足无措地试探着问道:“云棠姐姐,你身子还好吧……”
“婢子无事,”一转向裴无洙,云棠顿时笑得温柔可亲,耐心细致地点裴无洙道,“天色不早了,殿下再多留会儿,恐怕长乐宫都要来寻人了……殿下把东西还了回来,还有旁的事情么?”
这倒是正好也提醒了裴无洙,李妧和淳化公夫人王氏的事儿……哪一件都得要说,但哪一件都不好当着云棠的面说。
“云棠姐姐,”裴无洙只得硬着头皮小心翼翼道,“我有点话想单独与我哥说一会儿,就一小会儿,说完马上就走……能不能劳烦你先出去一下?”
云棠内心极为不愿,很想直接回裴无洙一句“殿下就当婢子不存在,但说无妨”。
但同时也心知以裴无洙温柔的性子,既然都开口提了这要求了,云棠再赖着不走,反而是要误了裴无洙的正事了。
云棠只得含恨福身行礼告退。
临走之前,最后一个抬眸,正好对上东宫太子似笑非笑的眼神。
云棠憋了一肚子火退到了外面去守着。
“那个,哥,”见人走了,裴无洙才敢不好意思地冲东宫太子道歉,“我是不是耽误你们俩的‘正事’了,那个,一会儿我走了你们好好说说,别叫她对我有什么意见啊……”
东宫太子猝然瞪大了双眼,惊怒交加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不是你的,那个,暖床……”裴无洙尴尬得脸都红了。
东宫太子一挥衣袖,咬牙切齿地断然否认道:“绝无此事!”
第52章 无情 足以牵挂心弦,动之肺腑。……
“没有就没有吧, ”裴无洙被东宫太子难看的脸色唬了一跳,惊惶地后退了一步,醒过神来后又带着三分不自知的委屈道, “我也就是顺嘴那么一说……”
“就算是我说错了话, 也不至于叫你总是这样、动辄就突然黑了脸冲我发作吧。”
东宫太子僵着脸缓缓找补道:“孤方才并不是有意对着你发脾气……吓着你了么?”
——说这话时,他的语调里带了些自心底油然而生的难堪,还掺上了些许的自苦之意。
由爱故生忧, 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 无忧亦无怖。*
东宫太子心想:云棠说得对,自己现在这般一个人多思多虑、患得患失,为裴无洙的喜恶忽视又喜又忧……最后由失望到不自知的怨艾, 一点一点,腐蚀掉内心的自我克制。
要是再继续强留裴无洙在身边, 确实迟早会控制不住失手毁了她。
认清到这个事实的那一刻,东宫太子心头突然浮现起了无边无际的自我厌恶。
“或许吧, 你也许不是有意的。”裴无洙自进门起一直隐隐憋着的那口气却突然再也忍不住了。
有些话,她本来不想说的,说了没意思,反而还伤感情……而无论从情感还是理智来说,裴无洙都本不欲为此和东宫太子闹翻的。
但当下被东宫太子主动一道歉,却反而像是有些“恃宠生娇”了一般:就好比一个小孩儿摔倒了之后,边上没人在意的话也许他还能不哭也不闹, 但只要一有人来哄, 那个委屈劲儿一上来,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裴无洙苦闷地想:明德殿前那一回,还有宓贵妃今日的平白受辱……东宫太子常说“事不过三”, 那这都两回了,自己也确实有资格表达一番内心的不满了。
裴无洙沉着脸重新坐下,气闷道:“但反倒我今天确实是真的对你忍了一肚子的火……你知道么,我娘从来没在我面前哭过。”
“哪怕是我们在普安寺最苦的时候,她再难受,也绝不会当着我的面表现出来的。”
其实裴无洙也清楚:宓贵妃当时的眼泪或多或少有些故意做戏给她皇帝渣爹看得意思。
但这个认知,并不能丝毫宽慰到裴无洙由此深感憋屈的内心,反而更叫她觉得自己无能与无用了……
“但是她今天就没忍住,就在刚刚我过来找你之前。”裴无洙不自觉湿润了眼眶,生气地瞪了东宫太子一眼,恨恨地拿着案几上的发钗在硬实老黄梨木的桌子上磕来磕去,手上使了很大的劲儿,活像是跟这桌子和发钗都过不去了一般,“她原来从来不会在我面前哭的,她今天心里肯定难受极了……就因为这么一颗破珠子。”
“对不住,”东宫太子眉心紧蹙,缓缓道,“这事主要是孤思虑不周……”
“当然要怪你,”一说起这个裴无洙就来气,气得直哼哼,“父皇与我说,这珠子是你外祖父留给人家未来的外孙媳妇的,只是放你这里暂且寄存一下罢了……说起来这也不是你的东西,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自己做主拿去送人了呢?”
“这事你提都都没有跟我提过,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娘也什么都不知道,”裴无洙愤愤道,“高高兴兴戴出去了,就因为这个被人故意为难使脸色。”
裴无洙越想越气,要不是现在已经算“物归原主”了,她真恨不得把这东珠砸了算了,看着就心烦:“你这事怎么能做得这么坑……简直都跟我李沅表兄当年有得一拼了。”
“可外祖当年把这东珠与孤时,”东宫太子一看裴无洙都快要哭了的神情,心神蓦然一慌,仓促地为自己辩解道,“说的并不是后来告诉父皇的那套说辞。”
“他是直接明言,要孤把这东珠留着日后登基了作‘顶冠朝珠’用的,孤私以为,自己日后也并不需要这些外物来修饰君威,所以……”
——所以裴无洙要了,他就给了。
东宫太子那时候是真的没有想太多。
虽然如今看来,这东珠物归原主,重新从裴无洙那里回到他手上,多多少少带了些世事造化对他冷冰冰的嘲讽与恶意。
——讥笑他内心那不敢与人言的、大逆不道的痴心妄想。
裴无洙怔了怔,把一直憋着不说的话讲出来后,内心的火气本就泄了一大半,东宫太子再这么一解释,剩下的一小半好像也顿时没了。
她的脾气可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也太好哄了吧,裴无洙郁闷地想。
“你外祖父也好坑啊……”裴无洙真心实意地感叹了一句,然后皱了皱眉,不大高兴地质问道,“那皇后娘娘那里,听说的又是哪一套的说辞?”
东宫太子却被她这么简单的一句问得犯了难……犹豫许久,才缓缓地摇了摇头,蹙眉道:“孤并不知。”
……不知?
裴无洙满心问号,欲言又止,无话可说。
“李母妃很好,”东宫太子沉默许久,凝望着裴无洙,像是不知该从何说起般,踌躇着缓缓道,“她很爱你……今日之事,是孤对不住你们,孤明日会亲自去求见母后,与她把话摊开说明。”
——这世上爱裴无洙的人很多,东宫太子想,这很好,他也是希望她能一直好好的。
正是因为这份同样的爱,很多事情,他们互相之间或许有龃龉、或许有冲突……但都愿意保留给彼此最基本的善意。
东宫太子心知,他是如此,宓贵妃亦是如此。
“我当然知道我娘很爱我,我也很爱她啊,”裴无洙的眼神躲闪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哥……你和皇后娘娘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虽然裴无洙内心对郑皇后有各种说不出的挑刺与不满意,但一码归一码,裴无洙却并不希望东宫太子和郑皇后之间闹得太僵。
——她哥已经够惨了,养了自己二十年的父皇不是亲爹、还要下手除掉他这个“孽种”……要是与母亲关系再尔尔,裴无洙想想都心疼。
毕竟,裴无洙原先对郑皇后本身也无感,甚至因为对于她皇帝渣爹渣男本性的深刻认知,内心还对郑皇后有着满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后来之所以又处处看郑皇后不顺眼了,也还是因为东宫太子那个要命的身世。
——在那个“秘密”上,东宫太子是最无辜的。
但裴无洙同时也不好太去怨怪她的皇帝渣爹:毕竟真宗皇帝在知晓太子身份前的二十年,也确实算得上掏心掏肺、呕心沥血地栽培她哥了……如果不是那桩隐秘被撞破,东宫太子是绝对、一定以及肯定能顺利登基为帝的。
就算真宗皇帝是个人渣,但至少在这件事上,他并没有渣了谁、反而是真真切切被渣得最狠的那个。
裴无洙无人可怨,才只好把那份说不出口的愤郁放到了郑皇后身上去。
“误会?”东宫太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温柔地俯视着裴无洙道,“迢迢,你要知道,有期望才会有失望,有‘寄托’才会有‘误会’……孤与母后之间,并算不得上什么误会,只是无情罢了。”
“可她毕竟是……”裴无洙被这波澜不惊的两句话说得心神一跳,莫名寒凉。
“今日父皇在明德殿,”东宫太子却已经不想再多说郑皇后了,淡淡地转移话题道,“与孤说起百年之后,道他到时候最放心不下的,恐怕还是我们两个。”
这个其实裴无洙早在当时就已经于屏风外偷听过了,如今东宫太子再提起,她不安地强笑了一下,故作惊喜地掩饰道:“是么,原先父皇这么喜欢我们啊……”
“其实孤也一样,”好在东宫太子自己也正是心神不定的时候,并没有太过在意裴无洙神色间的不对劲,只怅惘道,“孤如今,最牵挂的,也就是你们两个了。”
裴无洙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这话里的“你们两个”指的是自己和谁了……
等到意识到另外一个指的正是真宗皇帝时,裴无洙骤然警醒,笑得更勉强了:“也不必这样吧,你们一个个的,倒显得好像我很无情一样……我觉得呢,人还是要更爱自己一点比较好,这样才不容易受到伤害,你说是吧?”
东宫太子只浅浅地笑了笑,并没有多在意的样子,随口安抚道:“当然,你心里还有李母妃,还有郡主她们。”
裴无洙顿时愁得顾不了别的了,小心翼翼地旁侧敲击道:“我都不知道,你和父皇感情原来已经这么深了啊……”
——其实也不是不知道,裴无洙早有“疏不间亲”的自觉,清楚自己其实是不好去东宫太子面前说她皇帝渣爹太多坏话的……但在如今知晓了她哥身世和原作中的死局之后,却是如何也不愿意再轻易接受这一点了。
“父皇教养孤长大成人,”东宫太子温和而平静地笑着道,“孤则想亲眼看着你成家立业,平顺一生……如今世上,唯你二人,足以牵动心弦,动之肺腑。”
——正该如此,只远远看着就好了……东宫太子不无怅惘地想着。
裴无洙听了,却不仅半点也没觉得感动,反而有点小崩溃。
“你也不能老这么想,”裴无洙愁得想揪自己头发,试探着道,“大家都说‘伴君如伴虎’,你就不怕万一有朝一日父皇对你翻脸无情了……你难不成还坐以待毙、引颈就戮不成?”
东宫太子闻言愕然,须臾后,失笑摇头道:“迢迢,你整日都在想些什么啊……孤只是与父皇在朝堂上有些许政见不同罢了。”
“但孤心中尚有分寸,父皇好面,孤既为人子,自当会妥善言辞,绝不会闹到父皇下不来台的地步的。”
“不用怕,”东宫太子莞尔笑道,“不会有闹到那一步的一天、更不会叫你夹在孤与父皇之间难做人的。”
——可问题是,你的身世、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最让真宗皇帝下不来台、最没面子的一件事啊!裴无洙崩溃地想。
“我一点也会觉得不为难,”裴无洙上前一步,紧紧地握住东宫太子的手,恳切道,“如果有一天你和父皇翻脸了,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哥你记好了,不是你的错千万不能认,没谁生来就该为别人的过错买单的,就算是生身父母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