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宠妃之子——洛阳有梨
时间:2021-01-14 10:12:53

  “果不其然,朕在之后紧接着王氏收着的第二封来自郑太后的信中,窥得其字里行间明了了平远侯一家所谓的胎记,与先太子并不相干的端倪。”
  “可是郑太后为什么要诈这一下呢?”说到这里,钦宗皇帝笑得愈发古怪,那古怪里有痛快,有得意,亦然有深深藏之的鄙夷厌弃,“不过想想也是,王氏那里拓下的郑太后昔年怀先太子的脉案,明明所有时间都是能恰恰好对应上的,既敬事房记录无差、太医院的脉案又能完完全全地对得上……可先太子,却还偏偏就真不是父皇的血脉。”
  “如此想来,郑太后昔年大费周章地问王氏这一句,倒也很好理解了,”钦宗皇帝终于隐忍不住,撑着侧颊哈哈大笑道,“不过是就连太后自己,当时都不确定自己肚子里怀的究竟是哪家的野种了……问完王家,之后还不知道要怎么问遍李家孙家赵家呢,你说是不是呢,子期?”
  “听陛下之言,”庄晗只面无表情地把话题绕回了钦宗皇帝一开始率先抛出来的那个问题,冷冷道,“似乎觉得先太子之败,败于太后失德……既如此,陛下为何还留太后到如今,而不是替先帝与宗室清理门户呢?”
  “太后失德?不,不是,”钦宗皇帝摇头笑着否认,笑罢,眼神泛凉地冷冷道,“郑太后昔年借故问那一句,不想绵延五年后,叫王氏意外撞破了先太子臂上红痣而心生疑窦。”
  “后来王氏偷查宫中封存的脉案,郑太后反而因为对方查错了方向而轻飘飘放了王氏远嫁逃命,”钦宗皇帝讥嘲道,“殊不知郑太后放心得下王氏,王氏心中却怕极了她,为了自保,不惜偷得嫡兄早年私藏,也要拿了二人暗通曲款的情书,压在陪嫁箱底,借以充作日后谈判时保命的底气。”
  “结果自己的命没保住,反而意外充作了旁人手里的一把利刃,”话至最后,钦宗皇帝抚掌赞叹,笑着总结道,“说来说去,也是机缘巧合,妙不可言。”
  “左思源也好,王氏也罢,甚至郑太后都不算什么……先太子最后落得个身死自戕的结果,在朕看来,那叫‘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也是‘冥冥之中,自有报应’。”
  “怪什么郑太后失德,先太子本不就是‘失德之物’,”钦宗皇帝嘴角噙着一抹冰冷的笑意,凉凉地望着庄晗步步紧逼道,“落得那般下场,不也就正是应当么?你说呢,子期?”
  庄子期默然半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最末,疲倦叹息道:“既然陛下心中早有定论……又何必再向微臣问起?”
  “哦,之前朕问你那个啊,”钦宗皇帝漫不经心地随意道,“当然是因为朕的答案与你们都不一样……在朕看来,先太子的输,输在第一步。”
  “或者说,其实他从来就没对过,他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朕才是那个对的。”
  钦宗皇帝按住二人案间的阴阳两仪八卦鱼,摩挲了一下其上纹路,微微笑着回忆道:“朕幼时,极为渴求父皇的慈心爱护,但凡曾有些许分毫,便足以能滋润朕困守于‘七皇子乃陛下酒后失德宠幸妓子所诞’的死局、救朕出甘泉宫遭人百般□□之危局……可是父皇没有,那时的父皇眼里,从来就只看得进去他一人。”
  “后来少年时,朕满心渴慕五哥的赞赏认可,”钦宗皇帝摩挲了案上一阴一阳、一黑一白,交尾呼应而又互相对立的两只八卦鱼,喃喃回忆道,“但那也是很少,很少很少的……五哥总是很敷衍,她眼里有太多太多人了。”
  “当然,这并不怪五哥,朕那时候确实还不够好……只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他!”
  “朕汲汲营营、愿意付诸一切毕生所求的,他总是能轻而易举便得到了,”说着说着,似乎是回想起了某些不太愉快的经历,钦宗皇帝的脸色骤然阴沉了下来,咬牙冷笑道,“朕曾以为,朕与先太子,便是一件事物的阴阳两面,明明同是父皇的儿子、明明都是瑞王的手足……所得者,一个天上云端,一个地底烂泥。他在明,朕在暗。”
  “朕活在先太子逼人刺目的光亮之下,仿佛一只陷在阴影里踽踽独行的可怜虫,”钦宗皇帝面色铁青道,“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朕都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与自我厌弃之中,不明白这命数既给了朕如此的磨砺,又为何非要在朕眼前造出一个先太子那般‘光风霁月’的人物来……后来朕知道,朕想错了,是父皇错了,是他们都错了!”
  “朕才是阳,先太子才该是那个在朕面前自惭形秽、羞耻地苟藏在无光之处的‘阴’,”钦宗皇帝微微使劲,转动了案上那张阴阳两仪八卦鱼图,傲然冷笑道,“朕才不是什么父皇失德之物,先太子才最该该是配得上‘失德之物’这四个字的那个!”
  “你方才问朕为什么不动手处理了郑太后,可是子期,朕为什么要处理她?”钦宗皇帝拍着案几哈哈大笑,“想处理太后的只是你们这些对于先太子仍还念念不忘的东宫旧臣罢了……朕巴不得,巴不得留郑太后长命百岁呢。”
  “只要看着郑太后多活一日,朕这心里,仿佛能生出无边无际的许多畅快,”钦宗皇帝笑得古怪,毫不避讳道,“有郑太后存活于世一日,便向朕多申告了一天,谁才是失德之物、谁才是失德之物哈哈哈……经年心魔,一朝化解,朕如何会想动手处理了郑太后呢?”
  “就连五哥,她也错了。”钦宗皇帝冷冷地瞧着对面的庄晗道,“你以为呢,朕说得对不对……子期?”
  庄晗沉默良久,站起身来,一掀衣摆,面色平静地跪在钦宗皇帝面前,从容道:“既然陛下心中如此介怀微臣东宫旧人的身份……那就请陛下,赐微臣一死吧。”
  “父皇错了,但后来他知道了,也改了,朕便就不恨他了,”钦宗皇帝冷冷地睥睨着地上跪着的庄晗,厌弃万分道,“五哥也知道,但她不改……当然,无论如何,朕是无法去恨她的。如今你倒也是打算去宁死不改么?”
  庄晗只觉心头疲惫,事已至此,他早已是完全的无话可说。
  “朕听闻,”钦宗皇帝阴着脸端坐着与庄晗僵持半晌,突然神色怅惘地回忆道,“先前五哥还在时,曾问过你,为何越启死了,你还活着?”
  庄晗不意钦宗皇帝竟会突然提起这个,面上不由微微愕然。
  ——钦宗皇帝所问,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起初是庄晗喋喋不休地缠着裴无洙说起许多先太子弥留之际留下的谆谆叮嘱,想激起裴无洙的求生之欲。
  裴无洙听罢不置可否,半晌后,却突然反问庄晗道:“你知道这么清楚……他走时,你也在他的身边么?”
  庄晗微微怔然,羞愧地摇了摇头,其时他奉命留守洛阳,变故发生时,庄晗本人还毫无所觉,是以连最后留在东宫太子身边成全“死节之义”的资格都没有了……
  “也是,你那时候应当还留在洛阳城里,”裴无洙算了算日子,疲惫道,“你不在,那想来是旁人与你说起的了。是谁呢?越启吧……可是越启他也已经死了,也是父皇做的。”
  最后半句,裴无洙说得很笃定,也很无望。
  庄晗静默着不敢言语。
  “越启死了,你却还活着,”裴无洙却仿佛突然遇上了什么让她极为苦恼的难题般,奇怪地反问庄晗道,“……为什么?”
  ——同样都是知道内情之人,怎么真宗皇帝就心慈手软了一回,偏偏放过了庄晗这个漏网之鱼呢?
  “那是因为,”同样的言辞,不同的地点,说与不同的人,庄晗的脸上还是浮起了一般的不忍之色,怔怔然道,“先帝曾单独召见过微臣,言辞间波涛暗涌,颇动过几分杀意,最后却只是面色怅然地与微臣唏嘘道……”
  ……
  ……
  “朕看着你,便总是想起昭乐,”最后的最后,真宗皇帝闭了闭眼,挥了挥手,落寞道,“她走的早,你们二人的婚约虽是朕一时戏言,朕却不忍杀你而寒了她九泉之下的心……下去吧,你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做不得。十年内不许再回洛阳,随便你去哪里。”
  ……
  ……
  “是了,父皇总是很疼她的……”钦宗皇帝听罢,默然出神半晌,顿了顿,挥了挥手,面色平静道,“昔年父皇做得,朕如今也做得……你走吧,自请辞官而去,看在她的面上,朕给你留一个安享晚年的机会。”
  庄晗静默叩首,起身平静离去。
  之后便是钦宗皇帝一个人长久的枯坐无言,裴无洙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有些想赶紧醒过来去找出那张鹅黄画笺毁掉了……
  苦玄便是在这时候被宫人引着走进来的。
  一对被挖下眼珠后只留漆黑一片空荡荡的眼眶、那张开嘴发不出声的凄惨之态……
  说实话,要不是后来苦玄伸手,把裴无洙安静地从多宝阁上捡下来近距离捧在手里,裴无洙还真的难以去想象,面前那个十几岁便满面沧桑的盲眼哑僧,竟是也曾在李沅府上偶尔与裴无洙嬉笑玩闹过的小和尚……
  裴无洙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说不出的心疼惊惧。
  不过很快,裴无洙心疼惊惧的对象就转了个人。
  盲眼哑僧在钦宗皇帝手上点了点,也不知二人是如何沟通的,就听得钦宗皇帝面无惧色地随意笑道:“用多了影响亲缘?无妨,朕本就亲缘淡薄,淡就淡吧,反正朕是不想当先帝那样的冤大头了……”
  “你说什么?”钦宗皇帝笑罢,盲眼哑僧又敲敲打打了什么,他的脸色陡然尤为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比前次与庄晗君臣对峙时还要难看许多,颤抖着嘴唇,张了几次嘴,许久都没有能说得出一个字来。
  盲眼哑僧像是猜出了钦宗皇帝心中定然犹豫不决一般,安然地原地坐下,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钦宗皇帝眸色沉沉地盯着面前的盲眼哑僧,有那么一瞬间,裴无洙隐约感觉,对方是对着眼前人动了杀意、怀着有怨恨与厌恶的。
  当然,很快,钦宗皇帝脸上的异色就收敛了起来,只面无表情地继续沉思着,待盲眼哑僧的态度,倒还是客气恭谨的。
  二人的僵持最后是被一个跌跌撞撞跑进来报信的小太监打破的。
  “陛,陛下,”小太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面色骇然惊惧道,“钱塘江大潮冲,冲破了大堤……岸上好多看,看潮的,死,死了,都死了,死了好多,好多好多的人……”
  钦宗皇帝骤然起身,脸上的血色一下尽消到底,几乎要显示出一抹苍白虚弱的病态来了。
  “传政知堂各参要入宫,到明德殿议!”钦宗皇帝断然决议罢,扭过头,面色复杂地望着对外面的动静毫无反应般、仍还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的盲眼哑僧,呆呆地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朕知道了……朕照做就是。”
  盲眼哑僧躬身谢过,如他的安静出场般,也复又无声地退了下去。
  钦宗皇帝知道了什么,裴无洙很快就也知道了。
  因为钦宗皇帝赶去前朝商议政事前,先屏退四下宫人,召来羽林卫统领,牙齿咯吱咯吱作响地吩咐道:“韩吉,你去,去把瑞王遗骨给朕找回来,带回洛阳……镇之明明塔。”
  ——龙脉……要留不住了。钦宗皇帝满心惶然地想道,别怪我,别,别怪我……
  ……
  ……
  艹(一种植物)。
  明明塔又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不是,你们薅羊毛也薅得稍微讲点良心吧,她人都死了,骨头都还不放过啊……裴无洙彻底地无话可说了。
  果然,怜人不如怜己,纵观全书,辛辛苦苦捧男主阁下上位、再被男主阁下害尽身边亲近之人……明明我自己才是最大的那个倒霉蛋吧,裴无洙生无可恋地想道。
  死了之后尸体还被人拿去回收循环再利用、深入贯彻落实绿色和谐经济的感觉也太操蛋了,憋屈得裴无洙醒来之后也还懒洋洋地赖在华央殿那张柔软的大床上短暂地咸鱼了一阵,自顾自地下了至少一个月同时不搭理七皇子与小和尚的决定,心烦意乱地起早洗漱好,出得长乐宫,把许久没有再联络过的飞六喊了出来。
  “你去东宫里面偷偷找一找,或者找人旁侧敲击一下先前淳化公一脉灭门后、剩余的东西都被收起来放在哪里了,”裴无洙审慎地吩咐道,“然后在里面寻一幅鹅黄打底、十二月画笺的……”
  裴无洙详细给飞六描述了自己在梦境中所见得的钦宗皇帝从袖子中掏出的那纸信笺模样,郑重叮嘱道:“如果见着了,你就先帮我收起了拿出来,千万别让我哥的人看到。”
  旁的都还好,听说还得要特意瞒下东宫太子,飞六的脸上顿时显现出了几分迟疑不安之色来。
  “算了,”裴无洙一看飞六这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摆了摆手,索性也不为难人了,直接道,“那你看到了,偷偷过来告诉我,我亲自去拿……这总可以了吧?”
  飞六松了一口气,赶忙迭声应下。
  知道东宫太子并非皇室血脉是一回事,再知道当年也许连郑皇后自己都不知道肚子里孩子的爹是谁的……裴无洙还能说什么呢,她只能默默感慨了一下皇后娘娘那令她一个现代人都叹为观服的丰富私生活,顺便默默再帮着收拾一回烂摊子了。
  没必要,这些没必要让东宫太子知道的、叫东宫太子知道了也只为深感难堪的……裴无洙完全可以自己一个人从容不迫地一一收拾掉。
  她也早已便决定要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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