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昱时常想,他这一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他本就不该降生于世,更遑论如今还苟活于这世上。
他如今活着,只是为了赎前世害人狼藉一生之过、为了偿明萃阁替人命格之恩……或许其他旁的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
总不过,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卑劣地苟活于世,幽魂罪恶而痛苦地在天际游荡呻/吟着,只余一具躯壳行尸走肉般活着,殚精竭虑;日后为谋求继续苟活于世,还将要做尽他毕生所有不耻之事……仅仅只是因为,他再也看不得一个人的眼泪。
裴明昱怅然若失地想,他的迢迢,是很好很好的。
只有一点不太好,就是年纪小不开窍,从来没有对他起过分毫那方面的心意。
可那也并不是她的错,她还是很好很好的。
只是他不配。
这世上爱裴无洙的人有太多、太多太多了……他也不过仅仅只是其中平平无奇的一个。
他将她视作归乡,其实却只是她的过客。
她总是能遇到更好更好的人。
至于他自己,只要远远看着,看着那条鱼能恣意入海,愉快地摇头摆尾,与旁人交尾相和……就够了。
不过心碎神灭,肝肠寸断而已,他忍得。
第64章 心高于物 道之为蛟,终成蛟。
御花园逢孙氏落水之变后, 裴无洙朝三皇子追去前,随口吩咐了苦玄先回长乐宫去。
苦玄温顺应下,循着记忆一路行回, 及至长乐宫内, 由知事的宫人领着先去拜见了宓贵妃。
其时,宓贵妃正懒洋洋地斜倚在长乐宫正殿的美人塌上,身前身后各有好些个宫人捶腿扇风地伺候着, 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扎几下手上的绣棚, 一边偶尔抬头与身前另一名垂首恭立的玄衣少年随意应和两句。
那少年郎正一五一十、恭恭敬敬地如实向宓贵妃禀告些什么, 宓贵妃听了,面上也只一副不置可否的无所谓姿态,偶尔懒懒点个头, 或者干脆面无表情,只单纯听着, 不作任何反应。
听到外面的宫人通禀“李暄小公子”回来了,宓贵妃和那少年齐齐收声看了过来。
“怎么就你这孩子一人回来了?”宓贵妃诧异地坐正了身子, 对着苦玄奇怪莫名道,“出去不是一起的么……小五又乱跑到哪里去了?”
苦玄张了张嘴,窘迫地行了一礼,终是没有开口。
“算了,先不管她了,见天的跑个没影儿子,说也说不通。”宓贵妃絮絮叨叨地抱怨了裴无洙两句, 心烦意乱地扔了绣棚, 拉了苦玄过去,指着面前那玄衣少年郎道,“这是宫里的七皇子, 以后你再见了,也要记得向他见礼问好。”
七皇子连忙笑着道了句无妨,很配合地接茬道:“不知这位是?”
“他是你五哥大表兄李沅的儿子,”宓贵妃笑了笑,掩饰着道,“与你五哥一见如故,很是投缘,本宫就留他在宫里多走动走动。”
“既是五哥喜欢的,”七皇子听罢也笑,主动伸手过来引着苦玄往外走,“他现不在,不嫌弃的话,我带小师傅转一转?”
七皇子既主动开口讨了这麻烦过去,宓贵妃又自觉自己与一个哑巴也实是没什么可说的,当场便笑着应许了。
“也好,真要论起来,他也算是你的半个侄儿,”宓贵妃笑着与二人调侃道,“这你可得好好地拿出点做长辈的样子来了。”
——反正就算七皇子不陪着,宓贵妃也是打算随便支使几个宫人过去看着、不出事就行了。
裴无洙不在,苦玄是不想跟宫里的其他贵人们走太近的,只是……
苦玄出神地盯了七皇子肩上那摇头摆尾的六趾黑蛟片刻,直看得那黑蛟都似有所觉般反瞪了回来。
苦玄眉目微凝,垂了垂眼睫,没有拒绝七皇子的好意,顺着他的意思与其一道出得正殿、去了七皇子在长乐宫中单独的居处。
二人刚进侧殿,里面便有个手脚细伶的中年妇人迎了出来,拉着七皇子殷殷切切地说了许多话,不外乎嘘寒问暖、衣食吃喝那些,七皇子听得隐有不耐,两三句敷衍罢,便以招待苦玄为名摆脱了那妇人,领着苦玄进了一处雅室。
“小师傅不嫌的话,”七皇子笑着给苦玄沏了新茶上来,柔声安抚道,“就安心坐在这里喝喝茶、等一等……或者你有什么喜欢的,写、抑或者指与我看也好。”
苦玄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有些刻意地盯着边上侍立的两个宫人看了许久,然后又转头望了望外面。
“是要她们先出去么?”七皇子微微愕然,小心翼翼地猜测道。
苦玄犹豫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七皇子眉心暗蹙,抬眸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宫人便当即无声地退了下去。
临走之前,还轻手轻脚地把窗户与正门尽皆关合上了。
“小师傅有什么话要单独与我讲么?”七皇子耐着性子配合道,“现在这里肯定再没有除你我之外的第三人了。”
“小师傅识得字么?会写的话,我还可以叫人给你拿纸笔来……”
“不必,”苦玄清了清嗓子,低低道,“小僧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哑巴。”
七皇子错愕万分,凝眉审视了苦玄半晌,犹豫道:“那不知小师傅的意思是?”
——面前这小和尚究竟是真哑巴还是假哑巴,七皇子并不关心,既然宓贵妃说这小和尚是哑巴,那七皇子就当对方是了。
即便有不合时宜之处,七皇子纵然见了,也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装作没发觉罢了。
——真正叫七皇子惊愕莫名的是,他不明白,为何才刚刚见了一面,这小和尚就示意他屏退四下、摆出一副有话要谈的隐秘模样……甚至还又开口便直接道破了他自己先前的伪装?
五哥他……知道么?
“小僧从未说过自己是个哑巴,”苦玄低着头,心里莫名羞惭,但还是硬着头皮澄清道,“只是许多话,小僧不能说。小僧一直不说话,他们就只当小僧是个哑巴了。”
七皇子听得神色微妙。
“今日小僧来,是与殿下有缘,”苦玄清了清嗓子,缓慢而郑重道,“有一言,要赠与殿下。”
七皇子配合地坐直了身子,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来。
“心非心,物非物,心高于物,”苦玄面容悲悯,安然平和地吐字道,“心是心,物是物,心物合一,心物是一。*”
这两句也太有名了……七皇子听得微微一怔,见对面的小和尚说完后并没有再继续的意思,踌躇着给他补全道:“人在尘中,不是尘,尘在心中,化灰尘。*”
“世间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七皇子不解道,“在下听闻,此乃禅宗六祖惠能大师悟道之言?”
苦玄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很浅、消失得也很快,并没有就先前之言抑或七皇子之后试探性的追问作任何回复解释的意思,只从容应道:“不错,殿下明白就好。”
之后一直到裴无洙亲自来这边寻他,苦玄都默然无言,再不发一语。
只留七皇子枯坐在他对面,拧紧眉心,反复琢磨着苦玄先前说的那两句“心高于物、心物是一”……
裴无洙从东宫回来时,心头本是带着些些怔怔然的怅惘之思。
等回去见过宓贵妃、被她拉着就脸上受的那一巴掌狠狠教训了一通……这下好了,怅惘没了,全成了嗯嗯啊啊敷衍迎合的郁闷。
再来偏殿寻小和尚要送他出宫去时,一进门,看得小和尚与七皇子相对而坐、默然无语的安谧场面,一时只觉莫名好笑。
“真没看出来,你们俩倒是合宜,”临走前,裴无洙没忍住还调侃了二人一句,“小和尚平时在外面谁也不理会的。看不出来,小七你还挺厉害的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七皇子略显不自然地屈了屈手指,有心想向裴无洙道明些什么,但侧头瞧着苦玄脸上恍若无事发生的淡然模样,到底还是没能开得了口。
——约法三章其二:不能欺骗;与五哥有关之事,不能隐瞒……七皇子皱眉在脑子里思索道:今日那小和尚的莫名之举,又到底算不算与裴无洙相干呢?
心非心,物非物……禅宗六祖惠能大师悟此言,意在劝人修心养性,莫太执着于外物。
佛家这样劝人看开的偈语还有许多,七皇子不信那些,但也能张口便背出好几句来,可那小和尚行事如此地不按常理出牌,突然找上自己说起这个,究竟到底是想告诉他什么呢?
七皇子想不明白。
临近掌灯时分,未免拖延太迟、宫门落钥,裴无洙没在长乐宫用晚膳,先送了小和尚出来,顺势就在李沅的宅子里赖了一顿。
李沅中午也不知道匆匆忙忙被人叫去救什么十万火急之事了,到这个时辰都还没有回来,宅子里的正经主人也就裴无洙和小和尚两个。
用膳罢,小和尚犹豫了一下,主动扯了扯裴无洙的衣角,指了指自己的屋子,示意他有非常重要的话要与裴无洙单独讲。
屏退仆婢后,或许是因为回到了熟悉的环境,苦玄只觉自己从见到那六趾黑龙后一直紧紧绷着的心弦一朝松懈开,叫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来的同时,也一把抓住了裴无洙的手。
苦玄原先藏于平静面色下的震惊不安再也掩盖不住了。
“殿下,”苦玄眼神微妙地对着裴无洙飞快倾诉道,“我看到了……他身上蛟生六趾,已有化龙之兆!”
“谁?”裴无洙霎时一惊,继而极快地反应了过来,怔怔然坐下,难以置信道,“七弟?……也对,你今天见着他了,他,他要成龙?最后是他……怎么最后还是他?”
——这也太扯了吧,裴无洙大为郁闷地想道:难道我之前辛辛苦苦做了那么多,其实对于世界线的发展而言,原作的既定轨迹,她是半点都没有能改变得了么?
可明明男主阁下自己都说了想和她一起赴藩北地了……
“倒也未必,只是有化龙之兆,”苦玄很认真地纠正裴无洙道,“虺化蛟五百年、蛟化龙一千年……他离成龙还有很远,只是,只是。”
“只是不应该啊,”苦玄眉心紧蹙,像是遇到了什么颇为棘手的难题般,手足无措地与裴无洙解释道,“天命之下,紫微正象应该只得有一个人才是……除非先者死,才能有后者生。”
“您才是紫微正象啊,”苦玄怔怔地望着裴无洙道,“他怎么会能有成龙之兆呢?二龙并立,这是群雄逐鹿的乱世才会有不祥之兆啊……”
“不是,你说‘先者死、后者生’”裴无洙只觉自己的后脖颈又开始发凉了,莫名惊惧道,“难道他最后要登基称帝,还一定得先害了我不成?”
“不,”这回苦玄否认得很快,直截了当地摇头道,“‘先者死、后者生’,指的是只有前一个紫微正象夭折了,紫微桓缺位,诸龙子群起而争之,据为先者,才可能显有走蛟化龙之兆……可是您,您现在不是还好好的么?”
“可是,”苦玄怔怔地望着裴无洙半晌,突然又摇了摇头,自己反驳自己道,“可是您身上的紫微正象越来越淡了……它还在消散,一直在散,这又是为什么呢?”
苦玄想不明白,简直快要自个儿把自个儿给绕进去了。
“那假如前一个紫微正象就是已经‘死’了呢,”裴无洙倒是被提醒到了自己先前想过的某个猜测,直接把这一茬绕过,跳到了自己最为关心的问题上,“那是不是意味着,最后就一定得是七弟他登基了?”
“唔……多半如此,”苦玄点了点头,像是有些不乐意听裴无洙这样自己咒自己,但还是勉强应着与裴无洙解释道,“他的黑蛟已经生了六趾……八趾成龙,已然所去不远。”
“虽然我如今还并没有见遍当今的所有殿下,但想来他应当是离成龙最近的了。”
“那,那就没有什么办法,”裴无洙焦急道,“遏制住他这个‘化龙’的趋势么?”
“办法自然是有的,可是殿下,”苦玄皱眉道,“龙脉不可一日无主。截了他的帝运,您现在的情况恐怕也是不行,您的紫微正象一直在消散……”
——都能有六趾黑蛟在世了……恐怕裴无洙身上残留的紫微正象,离彻底消散一空之日,也所差不远了。
“那,那就没有……就没有比如说,”裴无洙面色纠结地提出一种设想,“不是皇帝的子嗣,也还可以当皇帝的那种情况?”
“当然亦有,”苦玄的反应异常的平静坦然,“那便是要改朝换代了。”
“就没有,”这说了跟没说一样,裴无洙嘶了一声,到底不敢把话说得太过明白,只小心翼翼地举例道,“类似于说,王莽篡汉那种的情况?……只是王莽他那时候改叫‘刘莽’了,这样的话,你们又该是怎么算的?”
“那还是改朝换代了啊,”苦玄奇怪地眨了眨眼,完全没有察觉出其中的差别,想了想,从头与裴无洙解释道,“殿下,佛道相面之术,其实是互通的。”
“观其居、察其气,先天曰‘命’,后得为‘运’,”苦玄耐心地一一释疑道,“命运二义,乃相术卜道之本……与其人在俗世的名姓际遇,着实不大相干。”
“这样吧,”裴无洙焦头烂额,思来想去,最终慎之又慎地决定道,“再过些日子,你进宫一趟,随我过去见一个人……届时,你要帮我好好地看一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