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路走一路吵,吵吵嚷嚷着进了东宫后才息下声来,东宫的婢子引着他们二人到了茶室,东宫太子就坐在茶室开阔的窗户旁等待着他们。
大病之后,东宫太子消瘦了不少,身上的衣衫被窗边的冷风吹得猎猎作响,裴无洙看得心疼,没忍住走过去打算先把窗子关了,边走口中边抱怨道:“哥你身体还没好全,怎么就坐在窗户边吹冷风,一点也不爱惜自己……”
“不必,”东宫太子从面前的残局前抬起头,冷冷地制止裴无洙道,“孤就是想透透气,刚刚叫人打开的。”
“哦,”裴无洙有些被东宫太子寒厉的脸色吓到了,讷讷地停下手,止住了脚步,尴尬道,“……这样啊。”
三皇子一看那大开的木窗对着的方向,再一回忆自己刚才与裴无洙进来的路线……心里就憋不住的乐呵。
——没想到吧……风水轮流转,你裴明昱也有今天。
总算不是之前我一个人被你们俩气得憋屈到说不出来话的时候了。
三皇子强忍着笑意走到东宫太子的棋局对面坐下,直接大肆咧咧地拍了拍身边的位子,畅然道:“小五别瞎忙活了,过来三哥这边坐……今天的事,不用我们再多说,太子应当都早便知道了吧?”
东宫太子冷冷地抬眸看了三皇子一眼,没有理会他,只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去继续摆弄面前的残棋了。
裴无洙察觉到气氛有异,小心翼翼地挑了个两人正中间的位子坐下了。
东宫太子的脸色顿时更冷了一些。
“以孙氏如今的情况,”东宫太子心烦意乱,怔然出神片刻,索性摔了手上的棋子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开门见山道,“孤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娶她了。”
三皇子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太子非得把事情做得如此决绝么?”三皇子冷嘲热讽道,“连小五都知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的道理,怎么,到太子这里,人命当前,贞洁要比死生大事更值得看重么?”
裴无洙也没想到东宫太子会拒绝得如此直接决绝,一时怔住了。
“不,孤恰恰是为了孙氏的性命与将来考量,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继续娶她,”东宫太子瞟了身侧心思轻易便被人带偏的裴无洙一眼,心头暗恼,面上只冷冷淡淡道,“倘若孤继续娶孙氏,日后只有两种情况。”
“待父皇百年后,一,立孙氏为后;二,只留孙氏为妃,”东宫太子简单而直接地一一驳斥道,“倘若立孙氏为后,她与你今日之节,必会成为前朝后宫人人攻讦于她的靶子,到时只怕所有人都恨不得她立时暴毙、早早地腾了中宫之位出来。”
“但倘若只留孙氏为妃,她既曾为我以正室之礼娶之,将来的中宫皇后,”东宫太子面色冷厉道,“又如何能再容得了她呢?”
裴无洙听得若有所思,不自觉在边上暗暗点头,期待而又默默请求地望向三皇子。
“太子要是这样说的话,那我也可以来一段一模一样的。”三皇子听完却只觉得可笑。
——说来说去,都是托辞罢了,归根结底,还是东宫太子如今本来就无心再娶孙氏而已。
东宫太子要是坦荡荡直接言明了自己介意,三皇子还能在心里敬他是一条敢做敢说的汉子,如今伪饰得这般冠冕堂皇,好似自己是在作什么救人一命的大善事般……也就骗骗裴无洙那个小傻子了。
反正三皇子听了,是只觉心头怒火暗涨,忍不住反唇相讥道:“我若娶了孙氏,也只有两种情况,要么让她做大、要么让她做小。”
“如果娶她为正室,她曾为太子妃之选,也会是她遭人攻讦一辈子的祸根所在;如果纳她为小,她的出身,我未来的正室恐也难容,”三皇子嗤笑一声,悠悠反问道,“你说是不是呢,太子殿下?”
“那是你的事,”面对三皇子,东宫太子再无分毫忍耐的好心性,直接沉下脸冷冷道,“与孤何干?”
三皇子唇畔那抹挑衅的笑意霎时僵住,也阴着脸不说话了。
东宫太子冷笑一声,只继续低头理面前的残局。
僵持片刻后,裴无洙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那个,两位,能不能听我说几句?”
东宫太子与三皇子齐齐看了过来。
“其实呢,我琢磨了一下,三哥你方才那话是有些站不住脚的。”裴无洙生怕激怒了两边里的哪一个、最后俩人都撂挑子不干了,那难道还要为这点破事真逼死个人不成?
裴无洙只把口气放得软到不能更软,低低道:“若是你娶孙氏呢,肯定不能真叫人家做小,而对于三皇妃而言,曾被选为太子妃,或有遗憾,但也不是什么大失德之处。与朝臣对于中宫皇后的要求是不可同行相较的……”
“裴无洙!”三皇子听不下去了,怎么说了半天都还是在说他?遂怒气冲冲地打断裴无洙,质问道:“你今天到底是站哪边的?”
“中,”裴无洙比了比棋盘正中那条白线,小心翼翼道,“……中间,我站中间。”
要不是还有东宫太子在场,三皇子气得都想扑过去把人先打一顿再说了。
“中间?”东宫太子听罢,低头一笑,心头忍了半天的怒火终于再也忍不下了,一展袖挥落棋盘上的黑白子,起身站直,径自欲走,弯着唇角冷冷道,“那我们今天没什么好谈的了……送客!”
再呆下去,自己恐怕无法冷静理智地做任何决定了……东宫太子按了按额角,只觉怒意胀涌,心气难平。
“哥……”裴无洙一看这完了,水没端平,还要把人给气跑了,赶忙可怜兮兮地追过去拉人衣袖。
东宫太子一把拂开,回头正要说什么,眼角余光瞥到裴无洙刚才一直对着三皇子那边的半张脸上青紫肿胀的掌痕,神色霎时一变,寒厉异常。
第63章 亦当如此 他的鱼,要游走了。
东宫太子弯下腰来, 用两根手指轻得不能再轻地抬起裴无洙下颔,语调莫测道:“你的脸怎么了?谁动的手?”
“哦,”裴无洙也不敢动, 呆呆地解释道, “父,父皇,刚在明德殿的时候父皇一生气就……”
“父皇怎么会突然动手打你?”东宫太子听得恼怒异常。
“啊, 是……”裴无洙支支吾吾, 看着东宫太子寒厉的脸色, 突然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了。
“是替我挨的,”三皇子却已经平静了心绪,一反方才几番故意挑衅的狂躁姿态, 站起身来,心平气和地沉声道, “父皇对我下水救孙氏之事怒不可遏,我又出言顶撞了他。”
“他一时激愤, 就赏了我两巴掌……五弟替我挨了其中一下。”
就这样吧,三皇子认命地想:看东宫太子当下这反应,孙氏对方是定然不会愿意再娶的了……那就这样吧,既然东宫太子不愿意娶,他娶就是了。
三皇子早就在心里做好如此的准备了。
之前非要叫裴无洙那个二傻子一起来,其中有一部分是想着他能在其中做个中转通融,也还有一部分则是因为早年被裴无洙气过太多次、中秋宴上还憋屈地闷了很久, 有心想借此找回点场子、出出先前的郁气……
但后者也不过是一时意气之争, 小打小闹便罢了,倘要是真因为此而彻底激怒了东宫太子……那反倒是得不偿失了。
——更何况,三皇子自嘲地想, 他自忖本人并不是一个纯良心善、心慈手软之辈,但毕竟今天裴无洙那个二傻子帮了他这么多……他也没道理反过去故意利用对方的“仁义”之心,让对方夹在两边左支右绌、仓促为难。
或者用裴无洙当初在中秋宴嘲笑他的那几句:“煽风点火”、“拱火撩架”、“暗搓搓地挑拨离间”……
裴无洙是个不着边际的二傻子,但三皇子不是,他心里很清楚:此事不论其中是非曲直,单从结果而言,若是最后为此而把东宫太子给得罪了……对他们二人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既然太子殿下不愿,”三皇子沉声道,“那我娶就是。只是孙氏毕竟情况特殊,待……”
“替你挨的?”东宫太子却早已经无心去多听三皇子后面的话了,只呆呆地望着裴无洙青紫交加的右半张脸半晌,轻轻用指腹温柔地摩挲了一下,见就这裴无洙都疼得咧了咧嘴,忙又仓惶停住,有些失神地凝望着那红肿高胀的巴掌印片刻,怔怔地询问裴无洙道,“你替他挨了这一巴掌……为什么?”
“唔……”裴无洙心想这有什么可“为什么”的,想了就去挡着替了一下呗。
——就真宗皇帝当时那怒发冲冠的模样,自己要是不上赶着挨这一下子,三皇子恐怕还不知道被教训得有多凄惨呢。
恐怕俩人现在还得在明德殿里歪歪缠缠说不清楚呢。
裴无洙呲牙咧嘴地含糊道:“当时父皇太生气了,但我却觉得他生气的有些点实在是很没有道理……”
“三哥也是好心救人,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就被父皇那样地‘教训’……这也太倒霉了,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过去挡了那么一下。”
“看不下去?”东宫太子弯了弯唇角,略显尖刻地质问裴无洙道,“这世间叫你看不过眼的事情有多少、可怜之人更有多少……你难道打算一个一个、都要去替他们受累受罪一回么?”
“这,”裴无洙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话了,竟惹得东宫太子突然发恼,手足无措地解释道,“这倒也不是……可那毕竟不还是我三哥嘛。”
“三哥,三哥……”东宫太子心神恍惚,怔怔地把这两个字放在唇齿间重复了几遍。
——是了……裴无济也是她的“哥哥”。
他的迢迢,并不仅仅只是有他一个“哥哥”。
这个认知狠狠地辟了东宫太子一下,直叫他大脑一时发懵,想不太开。
只是原先……东宫太子一直记得,裴无洙是从没有开口喊过裴无济“三哥”的。
如今她改了口、如今她还能为裴无济挨上真宗皇帝的一巴掌……
东宫太子一时恍惚,只觉得心头仿若被压上了一块重逾千斤的称坨般难受。
三皇子皱了皱眉,隐约察觉到气氛哪里有些不对,缓了缓声气,才眉心紧蹙地继续道:“只是孙氏毕竟情况特殊,为免届时风言风语遍地,恐不好叫她一直在洛阳长留……待大婚后,我欲带孙氏提前就藩,左右也不差这一两年了。”
——大庄皇子的规矩是二十及冠而赴藩,当然,在位皇帝特别喜欢的儿子可能要多留几年,还有像裴无洙这样情况特殊的,会专门要求提前走的。
“那是你的事,”东宫太子蓦然醒神,沉沉地抬起眼,面无表情地望着三皇子,口吻异常的冷漠无情,“你自己决定就好,与孤无干。”
“去把你脸上的伤先处理了,”东宫太子垂下眼,勉强抑制住心口的郁结,放缓了音调先哄着人道,“这事孤和裴无济已经商量得差不多了,你不必再忧心……先把脸上伤收拾着,看得人心里难受。”
裴无洙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见东宫太子与三皇子皆是面色沉沉,像是有些话不好当着她的面直接提的模样,便也乖觉地转身出去了。
东宫太子扶着窗柩重新坐下,看都没有看三皇子一眼。
三皇子犹豫了一下,一掀下摆,狠了狠心,闭着眼睛对着东宫太子的方向跪了下去。
“太子殿下宽容仁德,”三皇子垂着头隐忍恳求道,“还望臣弟离洛后,您不要与我母妃一介妇人一般见识……臣弟必循规蹈矩,只求父皇百年后,能顺利接得母妃归府。”
“哦,你是怕你走之后孤会有心为难淑妃,”东宫太子弯了弯唇角,转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跪在自己身前的三皇子,毫不留情地冷言刻薄道,“可是老三……你为什么会觉得孤要‘为难’你们?”
“你们母子身上,可有半点值得孤去特意为难的么?!”
东宫太子眼神阴鸷,气势迫人,直压得三皇子险些要喘不过气来,半天都没来得及回得了一个字。
——如果说,原先的东宫太子是一把庄严端庄的天子宝剑,虽然大家都知道宝剑锋利,是能杀人的……但毕竟那剑锋被裹在鞘中。
那鞘身上又缀满了琳琅满目的各色金银宝石,雍容华贵之气中和了其上的杀伐迫人之利,叫人看着只觉敬畏,倒还不至于惊惧。
那现在的东宫太子,就是一把出鞘开刃、锋锐无匹的绝世利剑,叫人只远远观望上一眼,就知道那剑寒光四射、吹毛断发……既被人见着了,便是要饮血的。
三皇子一时有些被骇住了。
“你们母子没有什么好值得孤去特意计较的,”东宫太子懒懒地转过身去,怔怔地望着窗外出了会儿神,平静而漠然地警告三皇子道,“只要你安守本分、恪守为臣之道……你自己安分一点,比跪在孤面前求什么都好用。”
三皇子默然垂首,低头沉思半晌,冲着东宫太子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沉声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对于太子殿下,臣弟从无生过半分逾矩不恭之心。”
“还望太子殿下,不忘今日之言,”三皇子思量着缓缓道,“莫负臣弟所忠。”
东宫太子冷淡地回过头来,审视着睥睨了三皇子半晌,最后只言简意赅道:“可。”
裴无洙回到茶室时,三皇子已经先行离开了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