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东宫太子一人坐在棋盘前,一手执黑、一手持白,面无表情地续着之前的残局。
你说他这又是何必呢……裴无洙在心里默默吐槽东宫太子道:刚才一时恼火掀了棋盘,现在还不是得重新再摆一次,图什么呢?
哦,也不对,她哥是太子,不用自己摆,吩咐宫人弄就是了。
真是个折腾人的小麻烦精……裴无洙仗着东宫太子听不到,自顾自地心里抱怨一句,抱怨完又把自己给逗笑了,看着衣袍半展、垂首落子的东宫太子乐呵个不停。
“过来,”东宫太子抬眸,对着裴无洙招了招手,面无异色道,“让孤瞧瞧你脸上的伤怎么样了?”
“哥你这里变了好多啊,”裴无洙一边乐颠颠地赶过去,一边顺口抱怨道,“刚才我出去问云棠姐姐,她们竟然告诉我云棠姐姐已经出宫嫁人了……宫人全是不熟的生面孔,我都不好意思乱提什么要求。”
——裴无洙忍住没说的是,宫人太监都是小事,东宫太子这里,原先是外松内紧,机关紧要一处自有层层护卫把手,但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整座东宫一片安然祥和,没什么特别让人紧张的气氛。
今次裴无洙再过来看,却陡然发觉她哥病了这一场后,东宫由此彻底戒严,重重侍卫层层叠叠,看得裴无洙暗暗砸舌,都不敢再跟以前一样任着性子随意乱跑了。
——生怕一个不当,真撞破什么、被人拿刀追着砍了。
裴无洙猜测,这想必也是因为东宫太子初闻身世、心态失衡的缘故……怕触及她哥的伤心事,裴无洙都不敢明言,只顺口浅浅抱怨了最表面的那一层,没敢再继续多提。
“变?”可即便如此,这话好像也踩中了东宫太子心中的某个痛脚,霎时激怒了他,叫他的面容语调都陡然冷了好几度。
“迢迢,”东宫太子嘴角噙着一抹叫人看了便心底发寒的笑意,眼神泛凉,轻柔地询问裴无洙道,“是孤这里变得多、还是你变得多?”
裴无洙不解其中深意,有点傻眼地呆坐了那里。
“你曾与孤说过,”东宫太子眼神放空,含着一抹舒心的笑意,缓缓地回忆道,“你是哥哥的,你只要哥哥一个……你也曾与孤说过,你是站在孤这边的。”
“中间?”东宫太子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那颗白子,只觉得心头郁气翻涌,怒意裹挟着那可笑的自尊,一时怨艾一时自苦,万般情绪绞在一气,最后只混作对自己冰凉凉的嘲讽。
看,他是有多傻。
只有他当了真。
不过一时笑言,从来就只有他当真。
从头到尾,就只是他一个人情根深种,心难自已。
“中间。”东宫太子紧闭唇齿,把那口从喉间喷涌出的鲜血又一点一点反咽了回去,只觉裴无洙方才那“中间”与“三哥”两句,仿佛两把寒光闪闪的利剑,毫不容情地捅穿了他的心田肺腑,叫他痛不欲生,却也无话可说。
痛而无言,恸而难堪……如今始觉,情之一字,避不得、躲不开,着实厉害,只叫人心神狼狈。
伤人于无形,杀人于无声。
“哥,我错了,我说错话了还不成,”实在是东宫太子的脸色太难看了,吓得裴无洙不分青红皂白连忙叠声认错道,“那不是刚才三哥人在这儿,我随便糊弄糊弄他嘛,咱们,咱俩,咱俩才是一边的,你别生气了,你病还没好,万一气得更重了怎么办……”
“你说,当着裴无济的面,你那话是在糊弄他,”东宫太子掩住唇角,无声冷笑道,“安知你如今面对孤时,这话是不是又随便拿来糊弄孤的了?”
裴无洙一时被堵了个正着,心下生烦,沉默片刻,拧着眉心缓缓道:“其实呢,我觉得吧,三哥这个人看着还是可以的……”
“淑妃是淑妃,他是他,”裴无洙一边回忆着东宫太子先前与她说起过的心结,一边缓缓劝解道,“当年的事,说到底千错万错都还是父皇的错……没必要非得把这个锅扣到三哥头上吧?”
要是三皇子要为淑妃当年的“不道德”行为买单的话,那郑皇后算什么呢?
就是不提东宫太子的身世,单郑皇后在承乾宫刻意羞辱宓贵妃那次……如果裴无洙心里要计较着非得要求“母债子偿”的话,她还怎么可能巴巴地为掩盖那个秘辛而做下那许多事?
裴无洙其实不太明白东宫太子为什么非得在三皇子的事情上犯拧……说到底,都是上一辈人的恩恩怨怨,如果真要一一计较下来,可能她和东宫太子现在也没法坐在这里继续好好说话了。
将心比心地想一想,裴无洙是真觉得东宫太子这样纠结往事、难以释怀,好像对三皇子也不太公平了。
“不错,”东宫太子低头惨然一笑,怔怔地望着眼前棋盘,语调轻柔道,“是,老三是不错……很不错。”
心头气血翻涌,只觉得唇齿间的血涩味一时泛得更浓。
二人就此相对无话,僵持片刻,还是裴无洙先一步沉不住气,烦躁地小声嘟囔着抱怨道:“我们非得要为了这件事闹不愉快么?你很不喜欢三哥,我现在知道了,我以后离他远点就是了,你也别继续为这个而生气了……”
因为在现世的经历之缘故,裴无洙心里是有些厌烦,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畏惧身旁亲近之人给她来搞冷暴力这一套的……
东宫太子这样明显生闷气却也不说话的反应搞得她心头一时尤为烦躁,乱七八糟、喋喋不休抱怨了一大堆,末了突然意识到——
“哥,你心里不会是,”裴无洙诚惶诚恐道,“有点喜欢孙氏吧?”
——裴无洙突然意识到,这场变故,或许对孙氏来说是“求仁得仁”、对三皇子来说是“无法拒绝”。
但从头到尾,她好像下意识地忽略掉了第三个当事人的感受。
难道东宫太子突然对三皇子这般得郁气难平,是因为在他心里,其实还是有孙氏的方寸之地的?
裴无洙脑子一懵,突然意识到这事她做得太想当然了。
——可是哥啊,孙氏她心有所属,喜欢的人却也不是你啊。
你娶了她最后也不会高兴的。
那也许说不定,孙氏和东宫太子可以走的就是“先婚后爱”的温馨剧本呢?
裴无洙简直要被自己脑海里反复打架的两种想法搞得晕过去了。
对于东宫太子来说,到底是“得到之后再意识到心爱之人另有所爱”、还是“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心爱之人”比较好呢?
但以上这俩看着都好虐的样子,裴无洙心里暗暗嫌弃,一个也不想给她哥挑。
“你以为呢?”东宫太子抬眸,冷冷地反问了裴无洙一句。
如今才知晓,裴无洙总能让他在觉得自己气无可气的时候,气得再更狠些。
“我听人说,”裴无洙瞧出东宫太子面色不虞,察觉出自己的猜测好像哪里有点问题,遂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孙氏不是皇后选的、是哥你自己挑的……”
那显然、必然得是有点初始好感度才行的吧。
“那是因为,”东宫太子冷冷道,“皇后当时与孤的四个选择里,其他三个,都曾在慈宁宫那里搅合过,孤实在再不想多看她们一眼!”
“哦……”裴无洙松了一口气,默默把自己方才在脑子里写过的两个小剧本划掉,释然道,“这样说的话,哥你对孙氏应该也没什么特殊的感情是吧?”
“那三哥娶孙氏,你应该没什么特别的意见吧?那你……”
“孤与老三长得很像,是不是?”东宫太子实在是忍受不了裴无洙在他面前一口一个“三哥”地喊个不停了,突兀地冷笑了一下,古怪地笑着缓缓道,“孙氏能把孤错认成老三,那在你们眼里,孤与他定然是长得很像了。”
“想来父皇当年,”东宫太子撑着额角,止不住地冷笑道,“看淑妃与皇后,亦当如此……”
“啊?不不,”这题裴无洙还是会答的,见东宫太子神情郁结,连忙摆手澄清道,“不像,起码在我眼里你们两个不像,一点一样的地方都没有。”
“是么?”东宫太子遏止住胸口连绵不断的冷笑,弯了弯唇角,柔声道,“你愿意说这话来哄哥哥开心,孤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可是迢迢,你说过的。”
“你与孤说过两遍,”东宫太子抬起眼,眸色沉沉地望着裴无洙道,“你觉得孤与老三长得像……是你自己说的。”
“我,”裴无洙一时气弱,手足无措地匆忙辩解道,“那是我之前没看好,现在不觉得了,现在一点也不觉得你们哪里像了……你比他好看多了,真的!”
——裴无洙也是真没想到,原来郑皇后与容淑妃当年还有这种“宛宛类卿”的替身剧本……太可怕了,怪不得东宫太子心里这么介怀旁人说起他与三皇子的相貌相似之处,踩雷了踩雷了,她先前无意之中说过的两句话可真是踩大雷了。
“是么?”东宫太子哂然一笑,闭了闭眼,冷冷道,“比他好么?果然还是在心里比过的……可孤平生最恨,就是被拿去与人相比!”
——尤其是不愿意在裴无洙心里,他是什么可以随便拿来跟这个比一比、再跟那个较一较的。
东宫太子捂住胸口,方才一直压抑着的苦涩再也按捺不得,连绵不断地呛咳了起来。
“哥,哥,我错了,”裴无洙连忙给东宫太子递帕子、抚后背,神色仓惶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我不会说话,算了,我闭嘴,我不说话了,你要是实在气不过,就打我一顿出气好了……就是别再这样自己憋着生闷气。”
裴无洙是真忧心东宫太子这个咳法,万一把肺上咳出个什么毛病来……
东宫太子抿着唇拂开裴无洙的手,拿了帕子擦过嘴角,面无表情坐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
“是不是无论我现在说什么,都转不回来了,”裴无洙垂头盯着自个儿眼前那一小块地,万分沮丧道,“你现在心里是不是特别恼火、特别讨厌我……你别气了,要不我先走吧,不在这里继续碍你眼了。”
东宫太子没有应声,裴无洙也不敢直接走,怕惹得她哥更不高兴了。
默然片刻后,东宫太子闭了闭眼,抬起头,认真地凝视着裴无洙的双眼,轻声、缓慢而又郑重其事道:“迢迢……哥哥爱你。”
裴无洙听得一下子愣住了。
“啊,”裴无洙莫名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地扭了扭头,莫名羞涩道,“怎么突然这么夸张……哥在我心里也很重要了。我以后再不搭理三皇兄了,这回是真不理他了,这次一定好好记在心里。”
“你也别生气了,”裴无洙小心翼翼地觑着东宫太子的脸色,缓缓道,“我们不要再为这个吵架了,好不好?”
裴无洙想,她哥已经够惨了,莫名其妙背负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上一代恩怨……什么将心比心、换位思考,她就小小地、小小地偏心一次,这也没什么嘛。
本来也就是他们俩的关系比较好、感情比较深。
“好,”东宫太子怔然半晌,眼角缓缓落了一滴泪来,神色却很是平静,语调无波无澜地回道,“好。”
——两个“好”字,分寸之间,叫东宫太子决定把自己剩余所有未诉诸于口的情意尽皆收敛于心了。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东宫太子怔怔地想道。
“哥,你,”裴无洙看得心慌意乱,错愕不已道,“你别哭啊……”
“孤没有哭,”东宫太子轻声否认道,“哥哥只是,心里突然有点难受而已。”
裴明昱想:他曾以为他的人生是一汪湖海,表面风平浪静,掩盖住底下的波涛汹涌。
可以无声滋润山川,也可以把那条呆头呆脑误闯入此间的傻鱼乖乖地圈养起来。
如今方知,他不是一湖水,而只是一片暗无边际的沼泽。
阴沉,潮湿,黏腻,荒芜,压抑,窒息……留不得丝毫生机,更滋养不了任何活物。
他的山河是假的。
他的鱼,也终将要游走了。
他从旁人那里窃得的二十年湖海生涯,见识过无边壮阔,也体味过一隅温情。
但那终究都是要好好地再安然还回去的。
他想不透、舍不得、看不开。
舍不得啊,实在是舍不得……
但他又能怎样呢?
他不能害了他的迢迢……保持住那虚无的兄长之尊,是东宫太子最后留给自己的体面了。
“迢迢,”东宫太子低着头,怔怔地望着手下风云涌动的一片残棋,缓缓地重复道,“……哥哥爱你。”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牢牢谨记住这一点,”东宫太子抬起头,温柔地望着裴无洙,轻声道,“哥哥心里是有你的,所以,你永远不用惊恐畏惧……只要哥哥活着一日,你有什么所要,你来,孤从无不允。”
毕竟,他是为了她而活着的。
他的一生是如此的不堪,满目疮痍,一片狼藉。
只因为一人的存在,才方有片刻的温情慰藉。
他的降生,是源自于了两个人互相的背叛与报复。
而他为了继续活下去,也终将要恩将仇报,早晚有一日,将那给予他养育深恩的人亲自扼杀于掌中。
生他的人,是怀着恨生的。
养他的人,是总会在有朝一日恨厌他、恶他、只恨不能从来没有过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