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东宫太子沉默得更久了,眉头紧皱许久,才缓缓道:“若孤去了,你却是不适合再娶她了。”
“建安侯府与虎威军关系匪浅,又拥兵雍州;秦国大长公主更是当今宗室里身份最高贵的长辈,福宁郡主有这么一双父母,树大招风,你又无心那个位子,娶她对你是百害而无一利。”
东宫太子这宛若安排后事一般的言语,裴无洙听了本来是要生气的。
事实上,她也正想张口呛几句,却先被东宫太子这有条不紊的安置给惊得呆住了。
“等等,等等,哥,”裴无洙震惊得瞠目结舌道,“你把庄狐狸留给我?可,可,他可未必会来找我吧……”
——原作里的庄晗可是一口气投入男主的阵营再也没回头。
“若那时候的他身上摊了什么麻烦,找你反倒是害了你,”东宫太子淡淡道,“迢迢,你也说了孤如今无病无灾。那你觉得,是什么会让孤在国师的卦象里活不过二十岁呢?”
东宫太子一边沉思着,一边探究地向裴无洙凝望过来,似乎想从她那里得出些什么启示来。
“这简单,”裴无洙恨恨道,“肯定是国师那个神棍的卦算错了呗!”
东宫太子微微叹了一口气,看裴无洙明显没有想好好谈论这件事的意思,便摇了摇头不再言语了。
“哥,你身上的伤,”裴无洙到底心虚,见东宫太子双眼微阖,神色间多有些倦怠的意思,忙主动转移话题道,“我还是先去叫徐院判他们进来看看吧……”
东宫太子微微颔首,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裴无洙转身出去,从玉明殿内间出来、折回的短短一段路,却叫她的神色仓皇无措地变了几变。
裴无洙发现,她好像突然想通了许多她原先想不太通的事情。
如果说原先的裴无洙,在遇到女主郑惜之前,只简单地把自己身边的人与事当作了与前世平行的另一个时空里发生的某段历史,虽然不为她前世的史学界所知,但也是确凿无疑、真实存在的。
而在郑国公府觉醒原书记忆后,她又粗暴地把这个世界当成了一本烂大街爽文的立体三维化。
但无论是“某段历史”还是“小说三维化”,裴无洙总是无法好好地将两者互相交联勾通,毕竟这两者之间的差别之大,大概就如同她前世看的那种原作IP与魔改电视剧之间的差距……一言以蔽之,就是除了人物名字一样,再难找到其他相同点了。
想在这两者间找联系,难度基本与原作书粉追剧时想剧透结局差不多。
这也就让裴无洙在得知自己穿书了的一天后还是保持着一种与什么都格格不入的懵逼状态,说把这个世界当真实吧,她又忍不住因原作而对七皇子那个小可怜心生恐惧。
说把这当本书吧,裴无洙又没有什么强烈的求生欲。
——尤其在得知东宫太子会被剧情杀后,更是把与女主郑惜打好关系的计划都默默撕了。
一直到东宫太子方才安置后事般的那席话,才叫裴无洙恍恍惚惚间,真正把这两个世界挂上钩、联系在了一起。
第一个让裴无洙从迷幻不解中惊醒的是庄晗这个人。
庄晗作为小说男二、主角团智囊,在原作里的存在感仅次于男女主,正面描写一箩筐,也是最快让裴无洙察觉其中猫腻的媒介。
原作里女主郑惜第一次见到庄晗,心里想的是:他如今正是落魄无名。
单这一句“落魄无名”,就与裴无洙现实看到的不同,也是因为这一点,让裴无洙一直没去再仔细回忆庄晗相关的剧情。
——毕竟连书中一出场的描述都与现实有出入,后面的还能信么?
现在裴无洙不这么想了,她想起庄晗与女主郑惜相熟后,隐姓埋名混迹于郑惜的仆从中,后来更是作为女主郑惜的陪嫁嫁到了七皇子府,又小历一番波折,得男主七皇子赏识,就此一跃成为男主幕僚里的最佳智囊。
而一直到剧情进展到中间五十来章左右,女主偶然向男主问起:“庄先生大才,为何不入仕为官?”时,男主才简单一句话把这一段带过了。
——“他曾经做过官,只是性情浮躁,得罪了父皇,父皇下旨,命他十年内不得入朝做官。”
裴无洙之所以时隔这么多年还能记起这段对话,完全归功于当时评论区因为这一段炸了好久,喜欢男二的读者负分骂作者为了方便女主,一句话把男二这么个满腹才学、多智近妖、算无遗策的翩翩佳公子的事业线彻底毁了,男二工具人本人石锤……
作者后来撑不住火力,就松口许诺不会真让男二十年不做官,等男主登基了就……嗯哼,你懂得。
如此这段才算是告一段落。
当时裴无洙完全是个看客心态,前脚还是十年内不为官呢,后脚读者一闹立马吃书自打脸,这补丁打得呦……裴无洙对这水文作者设定上的左支右绌感觉十分好笑。
更何况,这又是花楼救人、又是仆从陪嫁的,谁还看不出来男二一出场就是被作者当成个给女主开的金手指来写的呢?
而男二也一直对女主跪舔得兢兢业业、备胎得勤奋刻苦,对男主更毫无妒忌,性转下简直就是男频种马文里的“双儿”,完全急女主之所急、为了女主的存在而存在……这种人都能有读者喜欢,啧啧,喜欢他当舔狗舔得太逼真么?
可若是换一个角度,从一开始,庄晗的目标就不是女主郑惜呢?
如果从头到尾,女主都仅仅只是一个跳板,一个用于降低旁人戒心、方便顺理成章投去男主麾下的手段呢?
设计一个恰到好处的花楼初遇,对于为东宫出谋划策多年的庄狐狸来说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事,怎么就那么刚刚就他去“救”了女主、然后刚刚好又透露他落魄得无处可去、刚刚好又跟着女主嫁到了七皇子府……
裴无洙在心里算了下时间线,女主与男二花楼初遇好像确实是在皇帝给男女主指婚的圣旨后……裴无洙忍不住低低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第11章 内幕 改变的可能。
庄狐狸你搞得这么曲折,谁知道你肚子里晃荡的到底是什么坏水啊!
要这么说的话,那原作里男主对五皇子的态度反反复复那么多次,这里面又有多少是庄狐狸在其中偷偷地“敲边鼓”呢……
福宁郡主受辱,到底是女主郑惜心胸太过狭隘,还是连这背后都有人故意指使的影子……
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裴无洙打了个寒颤,逼着自己直面那个最可怕的问题:东宫里得出了什么事,才能让真宗皇帝下旨,命庄晗这么个饱学之士十年内不得入朝为官?
这显然是某种遮掩宫闱秘事的手段。
——所以说,她哥的死……背后果然有一场阴谋么?
不知怎的,想到这里,裴无洙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的同时,也忍不住微微松了一口气。
——她怕阴谋,但在东宫太子的死上,却又最不怕阴谋。
因为有“阴谋”,至少就意味着有改变的可能。
玉明殿中,待徐德手脚麻利地给东宫太子重新包扎过、再三叮咛嘱托其爱惜身体才三步一回头地告退后,裴无洙扬了扬眉,快刀斩乱麻地直接问东宫太子道,“哥,淮水河堤贪墨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变装易服回宫,避开众多耳目,究竟是想做什么?……你做这些事,父皇知道么?”
最后一句,才是裴无洙真正想问的重点。
“孤既回了宫,自然是向父皇通禀过的,”东宫太子显然听出了这话中的未尽之意,但也只浅浅交代了这么一句,便转而反问裴无洙道,“淮水河堤事颇有些复杂,孤也不是有心要瞒你,可确实也不太赞成你搅和进来。”
“你既有心想学着进入朝堂做事,孤自然会教你,但不一定非得是这回。当然,若是你非常想的话……”
“不,”裴无洙摇了摇头,修正东宫太子的话道,“我并不是非得要插手淮水河堤事,我是非得要弄清楚哥你现在在做什么事不可。”
东宫太子哑然失笑,有些悟了,不由调侃道:“为了孤的二十岁?”
裴无洙却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异常郑重地点了点头。
见她坚持,东宫太子也只有无奈妥协的份,抬手传了符筠生进来,言简意赅地吩咐道:“南边的事,小五想知道,符卿跟的最久,你给她讲讲吧。”
符筠生听得一头雾水,一时也拿不准东宫太子是要他与五皇子讲什么,只好硬着头皮用最委婉的言辞简单概括道:“五殿下当也知道,今春早热,河流久冻乍暖,黄河冰泮*,水位盛涨,滚滚河水滔滔而下。”
“恐汛期早至,地方应对不及,太子殿下这才在年节后迅速启程,巡视各方河道。”
“途有河道总督、豫州府副总河随行,天津道、大名道、通永道、清河道、徐州道等河务官员严阵以待,恭迎太子殿下亲至。起初一切顺宜,直到安徽桐柏山*一带,在淮水下游第一回 出了事。”
中间有些事符筠生不好细讲,只仓促含糊过去,简单告知了裴无洙最后结果:“事后才发现桐柏河工偷工减料、堤坝筑材远不符格。”
“而朝廷近三年拨下去的筑堤款,更是被人巧立名目鲸吞蚕食……清查账目后发现,仅江南淮安府湖团厅一处,便有足足二十万两白银应不上册。”
二十万两?裴无洙听得都不由咋舌了。
要知道,以裴无洙在众兄弟之间享得除东宫太子外最高的亲王品阶,一年的俸禄是一万两白银,就这已足以让裴无洙一想起来就飘得走不直道了。
二十万两,那可是裴无洙二十年不吃不喝才能攒下来的……
“淮安府湖团厅贪墨,淮扬海道怕是难辞其咎。”裴无洙对地方河务的官制不甚了解,只能泛泛地回忆个大概,不过即便如此也足够她察觉出里面的猫腻了,“湖团厅不过才一个区区六品的管河同知,且不说他哪来的胆子和胃口贪墨下二十万两白银?”
“就单从他能贪得下这个结果而言,上面就不可能没有人为他保驾护航……”
符筠生扬了扬眉,像是有些惊讶不学无术的五皇子竟也能说出这般有条理的分析来,看得裴无洙在心里直翻白眼。
裴无洙暗自嘀咕道:她原来不过是想立个无心纨绔人设,不会用力过猛,直接在旁人眼里演成个憨憨了吧……
“不错,”符筠生也意识到自己的大惊小怪有些失礼,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从容不迫地继续道,“湖团厅管河同知宋端方已在东窗事发后的第一时间自缢家中,可那二十万两白银……最后却只从他老家祖宅的地基里挖出来了一半。”
“剩余十万两,至今不见踪影。”
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就是随便糟践也很难这么快就糟践一空,更不至于毫无踪迹所循。
裴无洙略略沉吟,猜测道:“那宋端方本人近两年来的可有大额出帐、或是什么特别的人情往来?”
“不曾,”符筠生摇了摇头,高深莫测道,“莫说这两年,往上翻十年,周围人对宋端方的评价也都只有一句,‘人如其名,质洁端方’。”
裴无洙牙疼地啧了一声,有些恼火了:“这还是杀人灭口、栽赃嫁祸咯?”
“自缢为真,从宋端方祖宅里挖出来的十万两白银为真,”符筠生又摇了摇头,反问裴无洙道,“人证物证俱在,敢问五殿下,何来栽赃嫁祸,又何谈是杀人灭口?”
裴无洙张了张嘴,又哑口无言地闭上。
须臾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纠结这桩糟心的了:“然后呢?”
符筠生抬头望向撑着病体坐在书案后,一边面色淡然地听着二人对话、一边手不离笔地处理积攒政务的东宫太子。
——这之后的事,牵涉得可有些深了。
符筠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该怎么说、若是要说的话又得是说到哪一层为好。
裴无洙顺着符筠生的视线,同样望向了八风不动的东宫太子。
东宫太子失笑,搁下笔,很简洁地把剩下的一口气说完了:“孤命人在桐柏、湖团前前后后找了半个月,宋端方的官邸、老家祖宅、遗孀居处皆掘地三尺……最后果然没有找到再剩下的十万两。”
“孤耐心有限,让人去‘请’了淮扬海道来。”
“怎么个请法?”裴无洙直觉东宫太子的语气不对,下意识追问道。
东宫太子微微一笑,从书案中抬眸睇了符筠生一眼,没有正面作答,而是直接吩咐道:“劳烦符卿跑一趟,去叫陆恺文把他看守的淮扬海道罗允带到这边来吧。”
符筠生面色微僵地领命而去。
裴无洙被这平地一道惊雷险些给震傻了,目瞪口呆道:“淮扬海道,正四品朝廷命官啊,哥你说带走就直接带走了,这事儿父皇……”
东宫太子唇角微弯,竖起食指作了个“嘘”的动作,巧笑倩兮,怡然自若道:“如你所想,所以……在这个案子查清楚之前,还要迢迢暂时替孤守口如瓶了。”
还真是瞒着皇帝渣爹在胡来!
裴无洙顿觉一阵无力,对她哥的不按常理出牌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看当下无人,裴无洙干脆毫无形象地摊成一张饼趴到东宫太子的案上去,盖住他手上的正事,哀怨地吐槽道:“得了吧,确定只是“暂时”么?……哥你跟我透个底儿吧,等这案子查完了,那个淮扬海道还能有命在么?”
“这还真说不好,”东宫太子配合地思索了一番,微微摇头,笑着与裴无洙坦诚道,“罗允这个人,孤还真没想好是要取了他的性命,还是留着他去……”
话半未尽,一身黑衣的陆恺文已领着一个中年发福的大胖子迈进内殿行礼,奉命去喊人的符筠生和先前出去拦人的庄晗并肩缀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