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胖子显然就是淮扬海道罗允了,罗允顶着满头满脸的鲜血,应当是被用过一轮刑了,慌慌乱乱地如同惊弓之鸟般向东宫太子行礼,张口便是大呼冤枉。
喊到一半,一下子对上了裴无洙好奇看过来的眼。
毫不夸张地说,裴无洙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位罗大人的眼神一下子直了,直勾勾地盯着裴无洙,仿佛一只快饿死的鬣狗瞅到了一块被主人粗心遗忘在外的肥肉。
裴无洙还来不及为这眼神心惊,一声凄厉得足以划破屋梁的哀嚎响起。
那位罗大人以一种对他的身形来说过分矫健的速度,直直向裴无洙跃了过来,口中大吼道:“殿下救我!”
第12章 十万两 “不是在您那里么?”……
裴无洙仓促后退,被吓得直接拔出了随身的佩剑来。
许是青崖剑反射出的涔涔寒光总算叫那位罗大人清醒过来了,他可怜兮兮地中途停扑,及时扭身、止住去势。
趴在离裴无洙脚边仅有几寸之远的地界,期期艾艾地抬起头来。
——抬头前还在自己脸上使劲扒拉了几把,努力想呈现出一副干净整洁的姿态来。
可惜那形象实在过于狼狈,脸上的血迹擦了流、流了擦,反而花得更厉害了。
罗允低头看着自己两只脏兮兮、肥嘟嘟的肉手,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在做无用功,苦着脸惨惨戚戚道:“殿下不记得了么?半年前,在凌河边上,在春莺里,我们见过的!”
裴无洙微微一怔,将面前这平平无奇、扔到人堆里一秒消失的中年胖子来回打量了好几遍,这才恍然道:“哦,本王想起来了……当时是左静然的局?”
“左静然”三个字一出来,罗允当即感动得涕泗横流,劫后余生般疯狂点头。
东宫太子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符筠生与庄晗对视了一眼,脸色俱都有些难看。
裴无洙敏锐察觉到气氛有异,正欲开口,东宫太子已合上了手上的奏章,从桌案后站了起来。
东宫太子一步步走到了跪着的罗允身前,边走边漫不经心地问裴无洙道:“小五和左家人很熟?”
东宫太子一路行来,周围人纷纷后退行礼,以至于他走到罗允身前与裴无洙面对面时,周围空了一大片,中间好像就留了两站一跪的三个人。
“也不算吧,”裴无洙狐疑道,“只和左二公子还算有些交情……”
——左静然是江南府闻名的“玩咖”,两年前左家常驻洛阳的话事人病逝,便由他北上代表塘栖左氏在洛阳城中往来交际。
左静然到了洛阳后混得如鱼得水,自然也曾与一心混吃等死做闲王的裴无洙在某些玩乐场合遇到过。
左静然那么知情识趣的一个人精,讨好人也不会做得太高调油腻,多的是润物细无声的法子,让人只觉舒服自在。
裴无洙也说不上有多喜欢左静然,但两年下来,与他确也是有两分面子情在的。
不过!
左静然,塘栖左氏,游戏人间的玩家行手,最不差钱的土豪公子……这!
裴无洙脑海里默默浮出了一个角色:富甲天下、痴恋女主的男四。
行吧,裴无洙木着脸认输道,她这都穿书了怎么可能绕得开原作,男一二三四……什么的,习惯了就好。
“是是是,请殿下看在左二公子的份上,保小人一命吧!”
与周围愈发凝滞的气氛不同,罗允看裴无洙这个“贵人”没忘事,开心得都要疯了,一边飞快磕着头,一边攀关系道,“小人余生一定日日感念殿下恩德,夜夜叩谢殿下盛恩……”
“不是,这跟本王有什么关系?”裴无洙被罗允这仿佛见到救世主一般的姿态搞懵了,心道我不过在左静然的局上见过你几面,怎么就至于要为此救你了呢?
要换成男四本人犯了事,裴无洙说不定还真得考虑一下……
不对!
想着想着,裴无洙猛然一惊:男四,左家,江南府声名显赫的塘栖左氏,隶属于江南辖下的淮安府湖团厅贪墨案,自缢的管河同知,不翼而飞的十万两白银,淮扬海道……
不是吧,裴无洙彻底无语了。
“你你你,你可不要告诉本王,”裴无洙捂住胸口,有点难以接受,“剩下那十万两,你们贪下来是孝敬给左静然了?”
罗允听得一怔,神情古怪地看了裴无洙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好悬好险,裴无洙正要松一口气……
却见那罗允摇头之后,又像是突然有了些不解,又突然十分惶恐,期期艾艾地盯着裴无洙看了半天,最后终还是忍不住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喃喃道:“可是殿下,那十万两……不是在您那里么?”
……
……
桐柏坝河堤被突然汹涌的暴雨冲破时,罗允就意识到大事不妙了。
在那个电闪雷鸣、铺天盖地全是水的深夜,罗允青白着脸从第十七房小妾身上爬起。
当晚,罗府书房的灯一直亮到了天明。
拿到整理好的百姓伤亡名单,罗允没敢仔细瞅,匆匆草草掠过,只看了最末计的死亡总数。
那是一个让罗允看了一阵心梗、却同时又有点侥幸的微妙数字。
罗允暗骂句倒霉后也微微松了口气,没敢联系任何人,只遣了一名信得过的乡野小吏,易作流民,跑了桐柏山一趟。
再之后,湖团厅管河同知宋端方就被发现自缢在了家中。
罗允心下微安,知道第一张保命符已经贴好,剩下的事,也就一个“熬”了。
东宫的人会找上门,罗允不奇怪。
——宋端方只是第一个被抛出来的替罪羊,死给被暴雨决堤冲得流离失所的百姓看的。
稍微了解点官/场运作,都不会天真地以为到这一步就完了。
但现实的发展还是与罗允预计的有了些不太小的出入。
比如,罗允虽然知道东宫的人肯定会查自己这个淮安府的海道总管,但在他的想法里,那该得是两方和和气气坐在一处、你来我往打几遍机锋的暗潮汹涌场面。
——毕竟对方手里并没有罗允与贪墨案直接相关的证据。
而不是一行黑衣暗卫夜袭罗府,二话不说直接将罗允打晕带走。
从这里开始,罗允就再无什么计划可言了。
当着东宫太子的面向五皇子点出那十万两的下落,对罗允来说,是多日□□受刑后冲动之下的尝试,亦是在看不见活路情况下的最后挣扎。
“我?”裴无洙都听傻了,指着自己反问罗允道,“那十万两在本王这里?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裴无洙再怎么犯浑,也不可能平白收受朝廷命官这么大的一笔银钱贿赂。
“殿下应当是忘了,”罗允小心翼翼地觑着裴无洙的脸色,两只饱经酒色的浑浊眼珠闪了闪,提醒道,“在凌河边上画春舫那次,左二公子带了一副《寒雀图》来作彩头,见殿下喜欢,就送给了殿下。”
“后来在春莺里,左二公子与殿下比射壶,左二公子先后输给了殿下一副《玉堂富贵》、《秋浦春蓉》、《松梅双鹤》、《三友百禽图》……”
“等,等等,”裴无洙脸色一白,霎时悟了,颤着嗓子结结巴巴道,“你不要告诉本王,这,这些都是真迹……”
罗允听了这话,反像是深受侮辱一般,扬了嗓子强调道:“这些都是左二公子揣摩殿下喜好,一一吩咐臣等去寻的,送到殿下眼前的东西,怎么可能是仿作呢?”
裴无洙眼前一黑,险些要当众晕过去了。
第13章 轻重 再没有等的机会了。
裴无洙前世身体不好,心脏先天有缺陷,医生叮嘱她不能有大喜大悲。
为了静心,家里安排她从小学国画。花鸟之类因最平顺情绪,深得裴无洙喜爱,这点小偏好甚至跟着她到了大庄。
但是,她学过国画不代表她能辨出真假啊!
而在左静然看来,裴无洙一个皇子,既都对这些东西谈论得如数家珍了,怎么还会辨不出真假……所以压根没提过一句那是真品。
裴无洙现在就想砍掉自己当初随便摸摸蹭蹭的手。
但现在明显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
“哦,本王捋清楚了。”裴无洙总算明白刚才为什么罗允敢请求自己“保”他一命了。
——同样,对方那话里提左静然,也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借左静然的情面,而是意在以此提示裴无洙的“不清白”。
裴无洙呵呵笑道:“原来罗大人贪下朝廷拨的筑堤款,一半拿去分给了手下的管河同知,一半拿去奉承上司……本王好巧不巧,就是罗大人你奉承上司所奉承的那个。”
“二十万两银子,一半在宋端方祖宅埋着,一半在本王这里,就罗大人您一顿‘辛劳’,但乐于奉献,反而是最干干净净的那个,对吧?”
罗允自然能看出裴无洙动了怒,但事已至此,若是不能一气把五皇子给拉下水,他却是要必死无疑了。
罗允只得硬着头皮接道:“自然,王爷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可归根结底,桐柏坝决堤,若追根溯源,确实也是因为王爷喜欢黄徐崔边等人的画作……”
裴无洙闭了闭眼,脸上闪过一丝不容错辨的厌恶。
跟罗允这种厚颜无耻、狡言篡实之人再多说一个字,都让她觉得无比的恶心。
“罗大人,孤想,”在一片死寂中,东宫太子突然幽幽开口道,“你还是没有搞清楚一些事情。”
“你贪墨官银也好,以次充好也罢,汲汲钻营也好,攀附左家也罢……”那双不怒自威的凤眼从上而下地睥睨着地上跪着的罗允时,恍惚间有一种正在看死人的冰冷与漠然,“这些事,都与小五没有一分一毫的干系,懂了么?”
罗允平生第一次单单被人看着,就生生被骇出了一脑门一后背的冷汗。
他恍惚间有一种错觉,若是自己敢答出一个“不”字,这位国朝尊贵的太子殿下能直接叫他从此变成一个再也说不了一个字的死人。
罗允后悔了,他不该一时冲动妄图攀咬五皇子的。
——他还是想得太天真了,只念着若是能把那位深受帝宠的天潢贵胄拉下水,出于对儿子的偏私,今上多半会将桐柏坝决堤事匆匆按下,不予外人深查。
如此,死了一个宋端方便已足够向不明内里的世人交代,自己也好从中求条性命留下。
却万万没有想到,现今甚至还没有闹到今上面前,只才单单在东宫暴露出些许内心的意图,匆匆想好的计划便一岔再岔。
先是本来罗允指望着少经人事的年轻皇子乍闻内情,在惶恐与羞惭的支配下,会选择先将自己这个“知情人”从东宫手中捞出来再说。
结果裴无洙对他冷脸以待,明显没打算放低身段把罗允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再是明明一路上任罗允再紧闭牙关都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的东宫太子,这回却是直接明晃晃地怒到对他动了杀心。
“是,殿下说的是……”罗允被东宫太子那迫人的气势压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好在他虽然不太聪明,但至少擅长变脸。
罗允当即顺着东宫太子的意思磕磕绊绊道:“小人刚才糊涂了,那十万两,那十万两小人是孝敬给了左二公子……至于左二公子拿着它去如何寻欢作乐,却不是小人能知晓的了。”
已经压错了一回宝,再不能错第二回 ,精神紧绷之下,还真叫罗允窥探出了些许微妙的端倪来。
——因为方才言语间攀扯上五皇子,东宫太子明明都对自己动了杀意却又不急着杀人……电光火石之间,罗允突然意识到:怕是从一开始,东宫的目标就是左家!
留着罗允一条命,是想通过撬开他的嘴来指证左家人。
但就在罗允把事情想明白的同时,他也深深地意识到:虽然他确实如东宫所料,一直在为左思源做事,但却绝无可能出面指证左思源本人。
一是左思源久为皇帝心腹、长年为宫中做事,养成了极其严密的性子,从不会在罗允这种小卒子手里留下任何物证把柄。
二也是他不敢。
罗允还不想死,牵扯上左思源,那可就不再是普普通通的贪墨案……而是党争。
好在东宫那边好像也并没有强迫他开口直指左思源的意思。
东宫太子睇了罗允一眼,面无表情道:“罗大人说话颠三倒四、反反复复,可见记性不太好。这一回……可真记住了?”
“记得再清楚不过了,”罗允微微松了口气,知道这算达成共识了,“小人犯下此等大错,万死莫辞……但说到底,小人也不过听命行事。”
“首恶不除,桐柏坝决堤惨案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恳请太子殿下给小人将功赎罪的机会,小人愿当廷指证左静然!”
裴无洙被这急转直下的情势惊得脑子一片空白,见东宫太子微微颔首,竟还有赞同意。
“不是,哥,你信么?”裴无洙彻底懵了,扬声打断二人道,“这个罗允满口谎言、反复无常,烂事做尽、丧尽天良,你信他贪银子是左静然那个不涉朝政的纨绔指使的么?”
“小五,”东宫太子叹了口气,眉宇间浮起一丝无奈,轻声道,“孤说过的,这个案子,孤不赞成你插手。”
“我不明白……”裴无洙怔怔地望着东宫太子,满腹疑虑无从说起。
“孤也不需要你现在就想明白,”东宫太子轻声打断裴无洙,温柔但坚决道,“总之,事情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可左静然是无辜的啊。”裴无洙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