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糟心的是, 即便如此,裴无洙发现,自己如今仍还是哪个都选不好。
裴无洙可以为了保守东宫太子的身世秘密而放下坚持、下狠手除去在她心里尚算无辜的左静然,但同样的,在东宫太子都还没有动手前,裴无洙不可能真就这么直接杀了如今也“尚算无辜”的原男主七皇子。
但真叫裴无洙抛开顾忌、毫无保留……就是她之前尚且还骗得了自己,但在见到那把黑曜匕时身体下意识的第一反应, 却早已经说明了一切。
两边的事情把裴无洙折磨得心力交瘁, 疲惫得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待得东宫太子送裴无洙到长乐宫前,乖觉自动地转身离开后,裴无洙心神俱疲地迈过大门, 与出来迎她的福宁郡主赵逦文正正打了个照面。
“洙洙,”赵逦文眉心微蹙,压低了嗓音小心翼翼地与裴无洙提醒道,“你的脸色好差啊……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就算不想与我说,你就这么进去了,贵妃娘娘也会问的。”
裴无洙心累得一个字也不想多说,随手招来一个宫人,示意赵逦文自己问。
赵逦文无奈,先领着裴无洙过去了一偏殿闲坐,待得听宫人复述了一遍凌河边的意外变故后,若有所思地静默半晌,屏退四下,低低道:“洙洙,你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阿文,”裴无洙心里是真的很茫然,喃喃道,“如果一个人,他现在待你很好,当然,你待他更是不差,他待你好也算是合该如此的,至少大多数人看来如此;从表面上看,你们关系甚是亲密……但你心里总是会害怕有一天他会害了你。”
“尽管他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做,但你就是忧心忡忡,心里放不下,乃至但凡有一点小事都宛如惊弓之鸟一般,动辄得咎,担惊受怕,生怕自己做得哪里不对让对方心里不高兴了,”裴无洙有些语无伦次了,思维混乱道,“如果是你的话,你会选择怎么处理这个情况呢?”
赵逦文的眉心蹙得更紧,犹豫了片刻,谨慎地一一分析道:“这要分几种情况来说,一要看,对方与我现在身份地位孰高孰低。”
“如果对方身居高位,其实我自己心里怎么想反倒是次要的了;做的话,自然是顺其意、观其行,努力避免他对我生出不满、及至伤害之心,”赵逦文神情恍惚道,“如果我方身份贵重,那自然不必那么小心翼翼、瞻前顾后了,要么先下手为强、要么日渐疏远……我多半会选前者,你的话,应当就是后者了。”
裴无洙按紧了额头,苦笑地想:可问题是,现在要她疏远七皇子的话,得是怎么个“疏远”章程……确定疏远之后对方不会更加快速地黑化么?
裴无洙最早提出想让男主阁下母子搬出长乐宫的主意,就是为了以后彼此少打交道,谁也不靠谁、谁也不碍着谁,渐行渐远啊……之后被宓贵妃毫不犹豫地否了不说,单看那晚与七皇子谈话的结果,对方就不像是能自行想通、开心接受自己“被疏远”这个结果的人啊。
“当然,”赵逦文眉目微动,一针见血地指出,“最重要的是,‘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会觉得对方可能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害了我呢?”
言罢,一副静待关键的从容姿态,只等着裴无洙开口。
但裴无洙偏偏却无从解释,答不上来。
赵逦文的脸色不由淡了淡。
一阵让人不安的僵持沉默在两人间弥漫,片刻后,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裴无洙与赵逦文各自在心里后退了一步,同时开口道——
“算了,”裴无洙捏了捏眉心,烦躁地打算撕开窗户纸直接说清楚了,“七弟那边,我是搞不定了,恐怕还是得靠你再跟之前那样跟他好好地‘谈’一回……”
“洙洙,”赵逦文冷着脸面无表情道,“你和太子殿下今天是不是……”
二人同时出声,听得对方所言,又同时顿住,惊愕难言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不是,”裴无洙尴尬地笑了笑,抢先打破静默道,“你刚才以为我是在说谁?太子,哈,他不至于啊……”
“你怕谁害了你?”赵逦文简直比裴无洙更觉得莫名其妙了,难以置信地反问道,“七皇子?你怕他什么?他有任何值得你去特意忌讳的地方么?”
“你待他那么好,他别说害你了,他要是敢待你有二心,杀了他都是轻的。”
裴无洙答不上来,她总不能说这里是本小说,而七皇子现在看着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可怜,日后说不定就能飞黄腾达、荣登大宝了呢……而且小和尚不是还说,七皇子现在都是什么“六爪黑蛟”了么?
裴无洙没法说实话,又不想欺骗赵逦文,只得眼神游移地讪讪一笑,转移话题道:“你怎么会以为是太子,他不会的,再怎么,他没有害我……”
“再说了,就今天发生的事情来说,他有什么好对我不满的。”最后一句,是裴无洙恼火地压在喉咙口小声嘟囔的。
裴无洙只觉得自己都快要被东宫太子的步步紧逼给逼疯了,东宫太子还不高兴?他有什么可不高兴的资格么?
裴无洙想想都烦,快要被那件事给烦死了。
“洙洙,”赵逦文静默半晌,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猛地一下站起身来,原地焦灼地踱了两步,忍无可忍地爆发道,“我有时候,真是不知道你脑子里究竟都是在想些什么啊!”
“就拿今天的事情来说,你是怎么想的,不在意太子殿下的态度反应,”赵逦文深深吸了一口气,遏制住心口的暴躁,难以置信道,“反而觉得七皇子会生出不满?还担心他为此而在日后记恨上你?”
赵逦文只觉得她和裴无洙之间一定有个人不正常,不然绝不至于说起话来竟然鸡同鸭讲到这地步了。
“不是,你能告诉我七皇子有什么值得他不满的么?是,他送的贺礼是被你弄掉到凌河里了,可那也不是你故意的。”
“要怪得怪八皇子那一撞,他要非得跟一个七岁小孩儿计较,那我可真是无话说了。”赵逦文恼火道,“更何况,那既然都是他给你的贺礼了,自古以来,东西送出了手,怎么处理就是主人家的事了,别说你不是故意的,就是真看不上,扔了又能怎么样?”
“这礼也不是你非得逼他送的、东西送出手就得做好被人挑挑拣拣的准备,你不喜欢还高高兴兴地收下,那是你顾情分、讲礼数,什么时候得是必须应当的了?”
“那是不是以后什么泼皮破落户送来的东西,我们都得感恩戴德、感激涕零地收了?”
“他心里如果对那东西真那么的在乎在意,作什么还要送出来给你?自己留着用算了,好像谁稀罕一样,”赵逦文冷冷地厌弃道,“送出来了就非得要主人家高高兴兴地收下,这又是哪门子的道理?”
“外面的人给你送东西,不都是挖空心思送你喜欢、还生怕你不要么?你原来理得不是也挺清楚的么,什么时候你还得要看着送你东西的那些人脸色行事了?”
“他送的那是什么夺天地造化而生的奇珍异宝么?就是看不上他送的礼还不行了?”
“话也不能这样说,”赵逦文明显盛怒,裴无洙不敢掠其锋芒,只得虚弱地反驳道,“七弟总归是不一样的,你也不好拿跟外面那些不相干的人跟他比。你想啊,要是你送的东西被我弄毁了……”
“我当然会不高兴,但我至少知道你决不会是故意的,怎么可能会因此而迁怒记恨你?”赵逦文声色俱厉地低喝道,“而他如果敢因为这种事情就轻而易举地怨恨上了你,那就是他狼心狗肺、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比外面那些不相干的人还不如呢!”
“至少外面那些人,只是一心巴着求着你办事,可还真不算欠过你多大的恩情。”
裴无洙怔然半晌,一时无言。
“反倒是太子殿下那边,”赵逦文拧紧了眉心,忧心忡忡地试探道,“他今天一日之内往长乐宫跑了两趟,你们就这么一来一往地反复折腾……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啊?”裴无洙恍然回神,神思不属地喃喃道,“我们,嗯……我们发生了一些冲突,有了点分歧,呃,就是吵了一架,但现在也应该算是暂时和好了。”
“冲突”、“吵架”、“应该算是”、“暂时和好”……这几个词听得赵逦文眉心狂跳,真是有被裴无洙气得无话可说了。
“洙洙,”但凡换了除了裴无洙之外的任何一个人,赵逦文这时候早无情地冷眼旁观、抑或者直接开嘲讽骂人了,再不会像现在耐着性子一一与人掰扯清楚了,“我们两个之间有了分歧矛盾,拌两句嘴,那叫作‘吵架’。”
“但你和太子殿下……你不能还只把这种事情单纯地只看作是吵了一架那么简单啊!”
裴无洙懵懵懂懂地抬起眼,脑子被赵逦文这段绕来绕去的话说得有点懵。
——在裴无洙心里,确实是把先前与东宫太子的所有分歧都定义在“吵架”这一步上的,她是不觉得赵逦文举得这两个例子有什么区别。
“有些话,我说了怕你不高兴,但想一想,贵妃娘娘多半是不会与你说这个的,那这恶人还是叫我来做了吧,”赵逦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抿了抿唇,焦虑道,“洙洙,你们现在都是十几近二十的年纪了,不是小时候两三岁,打一架、吵两句嘴都没什么,小孩子打打闹闹的都很正常,没有人会记仇的……但现在不是了。”
“你知道,不被帝王看好的臣子,日子能过得有多艰难么?”赵逦文眉心紧蹙,神色间难掩恐惧,不安道,“你没看过我们家最艰难的那段日子,我说句心里话,比你和贵妃娘娘当时在普华寺还远不如……至少你们那时候不至于整日提心吊胆、怕过了今天就没了明天了。”
“我们马上就去雍州了,”赵逦文低声下气地安抚,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祈求地对着裴无洙哀求道,“就一年半载的,你就是真的对太子殿下有什么不满,也多在心里克制一二,暂且忍一忍吧……你现在能靠陛下,可陛下终究是要走在你前面的。”
“等到陛下走了之后,我们想在雍州过自己的安生日子,没有太子殿下的默许是不可能的啊洙洙。”
裴无洙听得微微一怔,心里浮起的一个念头,竟然是——
“我以为你心里很不待见太子的,”裴无洙面容古怪道,“而对着七弟的时候,你反倒还算是温和柔善了很多……”
“我对七皇子没什么可满意、或者不满意的,”赵逦文冷冷地直接道,“我待他好,只能是因为一个原因:他对你尚算忠心,不错,希望他能继续尽心效忠……但他倘若有朝一日真敢伤害了你,洙洙,心软下不去手的,从来就只有你一个人。”
“我对他可并没有分毫的情面好讲。”
“再者,他今天的行事,也实在是太不应该了,”赵逦文怫然不悦道,“他这样是要给长乐宫招灾的……至于太子殿下,这是我待不待见他的问题么?”
“我们全家上下,有哪一个是真心很喜欢陛下的么?但谁又敢把话放到外面透出来半个字?不过是当着你发发牢骚罢了。”
“你原来不是理的很清楚的么?”赵逦文很不满意裴无洙还会问这么幼稚可笑的问题,恼火道,“‘我们可以对陛下心里有意见,但我们不能把这意见表现出来,至少不能叫陛下他本人知道,这不是为了旁的,只是出于自保,不至于叫陛下知道了,反过来先对我们不满’……这是你当初曾一遍一遍说与我听过的道理。”
“但是,”裴无洙头颅微垂,低低地坚持道,“我哥和父皇……是不一样的。”
“在我心里,他和你是一样的,我们,我们只是有了点分歧,但他不会害我的。”裴无洙不知道该怎么与赵逦文说,这一点,她其实心里很早便隐隐有预感了,并不是在东宫太子对她开口说了所谓的‘爱’之后。
就像裴无洙很坚信,只要宓贵妃不知道自己是半道上身的西贝货,那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宓贵妃都绝对会护着自己、站在自己这边、绝不可能来害自己的。
而同样的,只要不涉及建安侯、秦国大长公主和柔嘉公主,赵逦文是永远不会对裴无洙心生歹意的……
那一般的,裴无洙曾经很认真仔细地想过,究竟得发生怎样的情况,东宫太子才会对她心生杀意呢……裴无洙发现,自己竟然很难想象那个场景。
隐约猜测的,或许得是到动摇、威胁对方皇权根基的那一步吧,但裴无洙闲着没事干也不会莫名其妙去做那个啊,她很有自知之明,把皇位拱手给她她都未必能处理得好……
事实上,若非出自于对东宫太子的某种坚信与安心,裴无洙就是再一厢情愿,也不可能那么毫不犹豫地一脚踩进那泥泞一滩的混乱秘史里。
难道裴无洙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东宫太子知道了,会不会杀了她灭口么?
但即便是在二人毫无沟通、裴无洙不明确对方的心意,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马甲早在对方面前掉了个彻底、还以为自己在东宫太子那里还是个有皇位竞争力的弟弟时……裴无洙都没有切实怀疑过这一点。
他不会害我的。
至少不会因为这种事。
他应该是懂我的。
这是一种很难以言明的安心感,但裴无洙就一直是这么坚信着的。
东宫太子曾向裴无洙要求过一个“坦诚”,裴无洙虽然事情过去后就把忘得差不多了,但并不代表她当时那些话就真的是信口随便说说、跟一贯糊弄真宗皇帝一样随便糊弄东宫太子的。
裴无洙那时候对东宫太子自我剖白道:“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就好,就是可千万别辜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