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我是真的真的很仰慕你,如果有一天连你都讨厌我的话,我会非常非常伤心的。”
裴无洙当时用的是“仰慕”二字。
到如今……她心里,其实也还是一样的。
裴无洙就是怎么也没有想到,东宫太子后来竟然会……会喜欢上她。
这一点真是越想越魔幻,怎么想怎么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赵逦文却是听得一阵无力,真想揪着裴无洙的耳朵让她脑子清醒一点了,“可是你怎么想不重要啊,重要的是太子殿下他心里怎么想的……洙洙,答应我,不要再跟以前那样随便闹脾气了好不好,有些时候,忍一时之气,我们能便宜很多事。”
裴无洙苦笑连连,压根没法辩解,她现在跟东宫太子的分歧矛盾,压根就不是她忍不忍得了“一时之气”的问题。
“旁的不提,”赵逦文瞧出了裴无洙面上沉默的拒绝,按了按额角,一退再退道,“就是你再怎么生气,也不应该直接对太子殿下动手吧?”
裴无洙惊愕抬眼。
“太子殿下就顶着那一个巴掌印走来走去,”赵逦文简直想撬开裴无洙的脑壳看看里面晃荡的都是什么了,明明往常在旁的很多事情上都没有今天这么迟钝的啊,“你就还真那么眼睁睁的看着?”
“当然,你要现在告诉我,那一巴掌不是你给的,我向你道歉,是我想岔了,把你想得太逾矩放肆了。”
裴无洙心虚地避开了赵逦文炯炯有神的目光,喃喃自辩道:“这不能怪我,是他当时说的话实在太气人了……让他自己来说,他挨那一巴掌也是活该。”
“我当然知道你动手肯定有你的理由,”赵逦文眼前一黑,见裴无洙事到如今还认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只觉彻底的忍无可忍,脾气完全爆发了,“但是洙洙,你动了手,就是完全的不应该,往大了说,那都是‘大不敬’了!”
“就是陛下再怎么宠爱贵妃娘娘,你能想想贵妃娘娘对陛下动手的模样么?……你简直是不要命了!”
“是,太子殿下现在是不跟你计较,但谁又知道那究竟是因为他德行好、发自本心地认识到了自己的不对,还是纯粹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只一味是在忍耐你的骄纵无理呢?”赵逦文异常恼火道,“又有谁知道,将来陛下百年后,他会不会再与你追究这些事呢?”
“我打个可能会叫你觉得自己被冒犯了的比方,《韩非子说难》上载,灵公待弥子瑕,喜爱时,时是‘孝哉!为母之故犯刖罪。’、‘爱我忘其口味以啖寡人。’后来不喜欢了,就成了‘是尝轿驾吾车,又尝食我以余桃者。’”赵逦文烦躁道,“这还是男人床上那档子事,所谓床笫欢/情,他对你那所谓的‘兄弟情分’,能跟这个比么?那个弥子瑕最后又落了个什么好下场呢?”
“龙有逆鳞,不可婴之,”赵逦文最后耐下性子,缓缓教导裴无洙道,“你纵是有一百、一千、一万个道理,都万万不该对着太子殿下动手啊!”
“是,他现在是还不是皇帝呢,想来你也不敢直接对着陛下动手……但你也总得想想以后啊!”
裴无洙被赵逦文说得一阵失神。
其实正如赵逦文所说,裴无洙动手时,是真没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过分。
后来东宫太子还真顶着那一巴掌印跑出来、到凌河边上堵住裴无洙,给她送了那个怀古扣……
裴无洙不知道对方是忘了处理脸上的伤痕还是故意想唱苦肉计了,但当时的她心里正烦不胜烦。
裴无洙本是惯于随波逐流的性子,实在是不怎么忍受得了太偏执顽固、怎么也说不通的人。
但偏偏东宫太子和七皇子两个人现在又都是。
当时裴无洙被两边烦的,真是一个都不想多搭理了。
于是裴无洙就私心把东宫太子脸上的伤当成了后者,故意不想去多理会了。
如今想来——
裴无洙一会儿想:别说宓贵妃了,连郑皇后敢对真宗皇帝动手的场景,她都难以在脑海里自行想象出来。
一会儿又想:好像确实是自己错了,有话说话,家暴总是不对的……
而且打人不打脸,她那一巴掌,当时心里真是恼火极了,手上也没留力气,估计得好多天消不下去了。
想想东宫太子顶着一个巴掌印召见臣工议事的场景,裴无洙就觉得一阵窒息与后悔。
但一会儿又止不住去想:可要是这样的话,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意思呢……
东宫太子是君,裴无洙是臣,就像赵逦文说的那样,裴无洙不可能真跟东宫太子闹翻了还全身而退得了……她干脆什么也不用想,还纠结什么,躺平任睡算了,反正裴无洙也反抗不了。
裴无洙想到这里,也算是彻底想不下去了。
一想到两个人最后真走到一方强取豪夺、另一边被动承受的份上……裴无洙是真觉得心如死灰。
裴无洙不想再跟赵逦文谈论东宫太子相关的任何事情了,只心烦意乱地敷衍道:“这回是我冲动了,我记住了,以后不会了……阿文,我们还是先说说七弟的事情吧。”
“他还有什么好说的,”赵逦文如何看不出裴无洙的敷衍,有心想再点她几句注意分寸,但看裴无洙那副抗拒沟通的模样,只得忍着脾气怒气冲冲地回道,“我原先是不知道你心中竟然对他有着这么深的芥蒂,今天算是清楚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杀了他你定然是不肯的,”赵逦文厌烦地冷声道,“那就让他滚远点,别碍着你的眼。”
“我有什么可碍眼不碍眼的,”裴无洙连连苦笑,“不过我确实……平衡不了自己待他的心态,让他继续跟在我身边,迟早有一天,我们两个里面得先崩溃一个。”
“我确实有想过把他安置出去,”裴无洙愁眉苦脸道,“但问题是,一来我没想好得如何安置才行,二来我恐怕他自己也未必有多愿意……到时候他不情愿,那也不能强按牛头喝水啊。”
“你又为什么非得要留给他自己选择的机会呢?”赵逦文简直不知道该说裴无洙什么好了,事实上对方会在七皇子身上花费这么多的心神、还隐隐会有些害怕七皇子,这两件事都叫赵逦文完全无法理解。
“好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想不明白,赵逦文索性也不试图理解裴无洙了,直接不耐烦道,“这事你别管了,把人叫过来,我与他谈一谈。”
七皇子是直接穿着那身下了凌河后淋漓滴水的衣裳进的偏殿。
他一进来,裴无洙就皱紧了眉头坐直了身子,不怎么高兴地问七皇子与他身后跟着的宫人道:“怎么不先换身衣裳再过来?”
跟着的宫人不安地看了看裴无洙,又看了看七皇子,讷讷不敢言。
“无妨,”七皇子面色青白,身子摇摇欲坠,脸色却还是很平静的,只低低道:“听闻郡主找我,就先过来了。”
“先让太医给你把把脉,”不待赵逦文开口,裴无洙又一次抢先,断然道,“这边不急,你换身暖和衣裳再过来……别真给折腾得落了个风寒下来。”
七皇子抬眸,深深地凝望了裴无洙一眼,默不作声地依言下去做了。
赵逦文等得不耐烦,只在边上无声地冷笑了一声。
裴无洙看赵逦文这神色就知道要糟,有心想劝她一会儿言辞温和点,但两人今日内几番意见不合、不欢而散,裴无洙刚要张嘴,赵逦文直接背过身去,闹脾气不想理会她了。
果不其然,七皇子第二回 过来,甫一进门,人都还没站定,赵逦文直接冷笑着寒声质问道:“七弟,你是觉得长乐宫和你五哥在宫里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太舒服了,有心想给大家都找些不痛快么?”
七皇子脸色霎时一白,僵立半晌,才喃喃自辩道:“不,不是的,我……我只是想拿回我自己的东西罢了。”
“什么叫‘你的东西’?”赵逦文觉得自己真是难以理解他们这些人了,“你送出来了,到底是算你的还是算你五哥的?”
“要是你真那么看重,作什么要送出来?就是今天没事,改天一个不慎给你弄坏了呢?”赵逦文冷着脸道,“要是你愿意送给你五哥了,你今天在凌河边上,可是听他的话了么?”
七皇子讷讷答不上来:“我……”
二人无声僵持半晌,七皇子最后也只喃喃道:“我只是想把它捡起来罢了。”
——虽然或许没有任何人在意,但那确实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贺礼了。
七皇子心底隐隐泛起一种无根无由的痛苦。
“是,它重要,它是你的一片心意,”赵逦文面无表情,语调平平,也并不带有丝毫的个人情绪,但偏偏就是这么平平静静地念出来,就多了三分讽刺之味出来,“你的心意总是重要的,所以为了它,你不惜当众顶撞吩咐人下水帮忙的太子殿下。”
“你怕是不知道,旁人看你对太子殿下心有不满,不会觉得是你怎么样,只会当是长乐宫对东宫心有不甘呢。”
七皇子的脸色霎时更白,惶惶然地看了裴无洙一眼,喃喃自辩道:“并不是我有意要去顶撞太子,只是他,他当时……”
“太子当时态度如何,是你能管得了的么?”赵逦文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七皇子,无声冷笑道,“怎么,太子看不起你,你就受不了?……我竟不知,你的气性有如此大。”
“若我们个个都跟你一样,那岂不是当初贵妃娘娘在承乾宫就该不顾场合地与皇后娘娘大吵大闹撕破脸、拂袖而去?”赵逦文也真是纳了闷了,裴无洙脑子缺根筋也就算了,怎么往常看着还好的七皇子今日也是如此的拎不清,“是,太子是看不起你,但是那又怎么样?”
“太子看不起的人多了去了,哪个跟你一样敢当着这么多的人面顶撞他?看不起你的人这世上也多了去了,你要个个去跟人家计较起冲突么?你算计得过来么?更何况,”赵逦文嗤笑道,“太子那哪里算是看不起你,顶多就是没把你的意见、想法当回事罢了。”
“就是再退一万步,你记恨太子不在意你的想法,所以不想要他的帮忙,但你当时执意下水,那么多的宫人陪着一起,你考虑过他们的态度想法么?”赵逦文步步紧逼道,“不,你没有,你五哥劝了你几次,你只道让他们先回去,你一个人可以的……呵,你一个皇子在凌河里出了什么事,哪个宫人担待得起?哪个不得提心吊胆地陪着你?”
“你自己都尚且没把下面的人当回事,你凭什么要求上面的人非得要把你当回事呢?”赵逦文冷漠道,“七弟,你不觉得,今日这事,你做得实在是太过愚蠢了么?”
第77章 释怀 用尽了毕生所有的运气。……
七皇子被赵逦文一连串咄咄逼人、毫不容情的迭问驳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裴无洙都有些不忍心去看对方青白交加的脸色、摇摇欲坠的身影了。
“是我的错, ”七皇子喃喃自省道,“我当时,一时执拗, 太过偏激。无论如何, 我不该当众顶撞太子殿下的。”
“我给长乐宫、给五哥带来了麻烦,”七皇子羞愧难言道,“我, 我知道错了, 我当时一时激愤, 没有想太多。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我……”
赵逦文见七皇子认错反省的态度还算诚恳, 脸上的神情态度也缓和了许多。
看着七皇子这幅隐隐从一个极端再钻到另一个极端去的作态,再想想今天对方又是大冷天下河又是雪地罚跪的……裴无洙心里有些不落忍, 连忙出声打断道:“我也有错,我一开始没跟你说清楚, 我小时候,曾被一把黑曜匕伤到过手,差一点就恢复不好、再用不了青崖了。”
“所以,你当时把那把匕首送到我眼前,”裴无洙顶着赵逦文高高扬起的眉毛,硬着头皮现场瞎掰,“我心里一咯噔, 想到旧事, 就不是很想要……也怪我,之前没给你说,害你辛辛苦苦弄了这么久, 但我真不是对你的贺礼有意见,是我自己,我自己心里还没有熬得过那个坎。”
七皇子怔怔听着,眼眶突然红了,无声无息便落下两行泪来。
“你,”裴无洙惊着了,无可奈何道,“你别哭啊。好好的,哭什么,有话说话啊……”
“不是五哥的错,”七皇子喃喃出神道,“你不喜欢它,不是你的错,是它不够好。”
“是我的错,我没有问问清楚,对不起,五哥,我不知道,早知道它会惹了你心里难受,我绝对不会把它带到你面前的……”
“其实还好,”裴无洙赶忙复又表示,“说开了就好,我怕你心里不舒服,之前一直犹豫要不要与你说来着……不过你放心,东西我既收下了,以后也再不会怕了,我还得感谢你今天帮我克服了一个心结呢。”
——最重要的是,那把黑曜匕已经被东宫太子又弹又掰的折腾得不成样子了,裴无洙就是心里没释怀如今也得“释怀”了……不然七皇子但凡来一句“既然五哥不喜欢,那我还是拿走吧”,裴无洙都要傻了。
现在能给七皇子拿回去的早没有匕首了,只有个匕首残骸而已。
七皇子怔怔地凝望着裴无洙半晌,突然眼泪流得更汹涌了。
裴无洙都瞧傻了。
“五哥,”七皇子一边哭得稀里哗啦,一边语调异常平静地缓缓道,“我一定是用尽了毕生所有的运气,才能遇到你这么、这么好的人……”
“倒,倒也不必,”裴无洙异常汗颜,有一种自己在坑蒙拐骗无知幼儿的莫名心虚感,忙低声推辞道,“你还是留点,多留点,给你以后娶媳妇、交朋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