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太医的死看似意外,似乎与一切阴谋毫不相干。但是裴元惜知道这事不简单,她在细细同康氏和宣平侯说起劳妈妈之事始末时,母子二人皆是一脸沉重。
宣平侯年少时,侯府里外都是康氏撑着,她焉能察觉不到其中的千丝万缕。更别说宣平侯承爵多年,听到女儿详细说起时眉头皱得死紧。
宣平侯府早几年在东都城并不显眼,昌其侯府更逊之。那时候,衍国公府如日中天,朝野上下遍布附庸者。他想不出任何的理由会有人那么早布局,目的又是什么?
这一环一环,看似内宅争斗,却牵连甚广。如果针对一个世家或是一个府邸,不应该从男丁入手吗?既便是以嫡换庶,元惜始终是个姑娘,沈氏不过一个内宅妇人。从妇人姑娘身上下手,根本不可能动摇一府之根本。
裴元惜又说起那夜院子里进贼人的事,母子二人又是齐齐心惊。再三确认她无事后,宣平侯英武的脸上是愤怒。
“这些人真是该死…父亲一定替你查个水落石出!”
康氏震惊不已,“不光是查这件事,府里人该好好梳理一遍了。”
要不是有错漏,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
母子二人想到一处,宣平侯当即去查。
裴元惜追上他,他的眼神闪过心疼。不管是有人算计昌其侯府还是宣平侯府,或是沈氏,最终受到伤害的是这个孩子。
“这种事情为父去查即可,你一个姑娘家别操这么多的心。你身体还没好全,好好在屋子里养着。”
“我相信父亲肯定能查个明白,我只是还有一件事情拜托父亲。”
她说的是关于昌其侯府那个女儿的事,李姨娘和劳妈妈都是因为相同的理由被人利用。她有些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或许昌其侯府真有那么一位流落在外的姑娘也说不定。
“女儿想麻烦父亲查一查昌其侯府当年的那个向姨娘。”
宣平侯点头,还是元惜心思慎密。
自从陛下登基以来,大都督手段雷霆。东都城世家没落,朝中官员也鲜少有人浑水摸鱼。太凌宫内只有曾太妃独撑后宫,宫内宫外比起先帝在世时不知安生多少。
他以为如今天下,朝野唯一相争之人除大都督霸权朝政之事外,并无什么争议。大家便是争来争去,也不过是忌惮大都督不知何时夺走商氏江山。
或许是他想多了,也或许是他想得太少了。
望着烈日昭昭,他的心情莫名的沉重。
裴元惜目送他远去,心里亦是不平静。那无缘无故出现在她院子里的一只鞋子预示着某种未知的事情,她在等待另一只鞋子落地。
两日之内侯府处置近五六个下人,且死了一位送柴火拉泔水的老仆。那老仆无儿无女,天不亮去城外拉柴火,摸黑往外面送泔水,最是侯府里低微而又不起眼的下人。
偏偏他死了,死在宣平侯彻查侯府的当夜。他是摔了一跤之后没爬起来,等有人去扶时发现他已经断气。
他这一死,裴元惜隐约猜到那夜的贼人应该不是府里的人。
点心的伤已经养好了,在院里疯跑玩耍,从不往外面去。它很是喜欢裴元惜和春月,见天的围着主仆二人打转,尤其是围着春月转。
春月爱逗它,无事时总要同它玩耍一番。
水榭的院子比别处清凉许多,裴元惜爱在凉亭里坐上一坐。有时候打上几套洪宝珠教的拳法,有时候写字看书。
看似平静的生活,总会有不和谐的声音。
关于劳妈妈的死,对外说的是没撑过杖责之伤而亡,但总有一些耳目聪听之人。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竟然有人在传一切的恶都是劳妈妈,李姨娘不过是受人蒙骗。
府里府外都在传,着实可疑。
春月很气愤,“一句受人蒙骗就完了,还有人同情那样的人,姑娘你遭了多大的罪…”
裴元惜笑笑,“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别人只看到我如今备受宠爱,又是嫡女之尊,不会有人在意我过去受过什么苦。”
自家姑娘如此不在意,春月还是很生气。心道这些话别让她撞到,若不然她可得好好同那些人掰扯掰扯。
远远看到云嬷嬷往水榭而来,疾色匆匆无一丝笑意。
裴元惜脸上的笑容慢慢隐去,在听到云嬷嬷说有个叫李义的人跪在侯府外面口口声声求娶自己时,她知道另一只鞋子落地了。
李义是李姨娘的侄子,李家父子被林氏贬到庄子上,但李义没有。李义从小聪明,原是沈长寅的伴读。后来林氏见他是个上进有才的,起了惜才之时,破例送他去青龙书院读书。
青龙书院流传几百年,是除东都书院外最好的书院。东都书院以京城为名,里面进学的自然是世家子弟居多,束脩繁重。而青龙书院则不拘一格收纳人才,束脩合理,甚至才高之人还可免费,是寒门学子和一般富户小官之家有才学的子弟首选。
比起东都书院来,青龙书院在凌国的名声极大。多年来不知多少宰辅内阁出自青龙书院,亦不知多少才子将书院的名声带到凌国各地。每年都会有许多京外学子为求一名额苦读数年过关斩将。
李义能进青龙书院,足见才情不俗。
就在裴元惜及笄礼的前两天,因为他要考童生,林氏特意发还他的契书。他脱了籍又是读书人,所以当日林氏处置李家父子时,他并未受牵连。
他青衣纶巾长相斯文,不似奸邪之人。
此时他正跪在侯府外的台阶之下,石狮中间,与他同来的是几十位青龙书院的学生。那些学生把侯府大门围住,引来不少驻足旁观的好事之人。
他的诉求很简单,他要求娶裴元惜。
理由很充分,去年中秋前一天他到侯府看望自己的亲姑姑李姨娘,碰到侯府当时还痴傻的三姑娘裴元惜。
那时候的裴元惜痴傻,一直缠着他玩。他碍于礼数不敢逾越,谁知三姑娘不管不顾抱着他又搂又亲,有了肌肤之亲。
至于他为什么时隔一年后再求娶,理由更是微妙。那是因为之前的裴元惜又痴又傻,心智宛如几岁稚童,他把她当成一个稚童。而现在裴元惜不傻了,他自然不能心安理得当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青龙书院的那些学生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在称赞他的。赞他有担当,赞他有君子风范。
春月听得连呸几声,什么君子风范?一个下人之子,得蒙主家脱籍读书不知感恩,还妄想求娶侯府的嫡女,这叫什么有担当?分明是居心不良。
长晖院里康氏气得话都说不出来,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亏得还自称什么读书人,不过是个奴才。
云嬷嬷在来之前,已经气过了。
她是来安抚裴元惜的,看到对方不见一丝慌乱,心里长松一口气。怪不得老夫人说这事不用瞒着二姑娘,二姑娘果然是个能经事的。换成哪个姑娘碰上这样的事,不气死也会被恶心死。
李姨娘…还真的是阴魂不散。
沈氏赶来的时候,明显已经哭过。对着裴元惜平静的脸,她的心堵得慌。那些人…一个个这是想逼死她的女儿。
“元惜,你别怕,母亲决不会同意的!”
裴元惜嗯了一声,让她别生气。
她泪如雨下,怎么能不气,她气那些人更气她自己。“你别怕!管他说什么难听的话,就算是名声坏了又如何?你父亲不是说过咱们侯府养得起姑娘,大不了咱们不嫁人!”
纵然是坏了名声不能嫁人,也不能如那些人所愿。
这就是气话了!
或许也是真心话。
云嬷嬷感慨,夫人这是活明白了。正如老夫人说的,名声固然重要,但人不能让名声给憋屈死。
在来之前,老夫人也托她转给二姑娘一句话,大意和夫人说的差不多。既然夫人说了,便不需要她再开口。
宣平侯和裴济都不在府里,这些人倒是会挑时候。定是打听到父子二人不在城内,故意挑这个时辰来闹事。
一府的女人家,没有一个适合出头的。
侯府的大门自然是紧闭的,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说什么的都有。
最近宣平侯府事情多,一出一出的令人津津乐道。青龙书院这群学生来得招摇,一路走来不知吸引多少好事者。
一传十、十传百,不多时传遍大半个东都城。
小皇帝商行在庆和殿的书房里跳脚,他穿着明黄的背褡露出两只胳膊,头发散着光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
他俊秀的脸气鼓鼓,像一只激愤的小兽。
“简直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这些混蛋就是欺负我不能插手不能干涉,一个二个的想害她。真是气死我了!”
紫檀雕花的案台前,是心无旁骛一心批阅奏折的公冶楚。眉目如画凌锐似刀,修长的手翻阅着奏折,如入定般纹丝不动。
商行不时瞄他,见他半分不受影响也不好奇此事,气鼓鼓的脸有些泄气。自己不能出手,该出手的人又事不关己。
可怜巴巴地凑到他跟前,一双乞求的眼眨啊眨。
“陛下。”他终于被商行打扰到,“你身上有味了。”
“啊啊啊!”商行抱着头大叫起来,“我不要洗澡!你嫌弃我,你居然嫌弃我!你以前从来不会嫌弃我的,你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养大,事事亲历亲为从来不会假别人之手。没想到你现在居然嫌我有味,你变了!”
又是这样莫名其妙的胡话,公冶楚额间青筋狂跳。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几乎杀尽商氏那些人之后,还会留下这么一个闹心的人。而且小皇帝再疯再闹,自己竟然从未起过杀心。
“陛下!”
“你还凶我…”商行又急又委屈,“你不仅嫌我臭,还凶我。我的命真是好苦啊,没娘的孩子是棵草…”
“闭嘴!”公冶楚耐心耗光,起身欲走。
商行一把拉住他,“你要去哪里?你是不是要去帮她解围?”
他睨过来,像看白痴一样的看着一脸狂喜的小皇帝,“既然她让陛下心神大乱疯言疯语,臣自然要替陛下分忧。”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会帮她的。”
“不,臣去杀了她!”他的表情和语气根本不是开玩笑。“如此祸害,怎能再容她扰乱陛下的心神。”
商行脸一白,酒窝都吓没了。“不要!”
“放开!”
“不!”商行不知何时抱住他的腿,在地上耍赖。
他真的是极其无语。天下之主堂堂君王,就算是个傀儡也不至于这般有失体统。为了让自己和那个女人扯上关系,竟然无所不用其极。
原本他念在那女人还有一点用处之上,容她再活久一些。眼下看来那等隐患,还是尽早除掉为好。
无奈商行抱得特别紧,他的腿根本迈不开。
“陛下,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不许你伤害她!”商行仰望着他,看上去特别难过。
他的心突然像被什么东西牵动,一种陌生的感觉串流而过。“不可能!她令陛下神智大乱,臣绝不能容她再留在世上!”
“不行,不可以的。”商行大急,“你不能杀她!我求你了…爹!”
第39章 爹娘
一个爹字,瞬间让气氛凝固。
偌大的御书房,冰冷低调却件件价值连城的摆件。放眼望去,连个侍候的小太监都没有。凉爽宜人的温度,沁得人毛孔舒展。
鉴于小皇帝总是说一些疯话,公冶楚不许宫人太监进书房侍候。而商行自然乐得自在,便是公冶楚不吩咐他也不会让任何人听去只言片语。
这个爹字,公冶楚并非第一次听到。五年前他从玉清池里把尚是九皇子的商行救起来,那时商行不过是太凌宫里极不受宠的小可怜。
当时他记得商行睁开眼的第一个字,就是爹。后来无论他走到哪,九皇子就跟到哪赶都赶不走。
不愧是奸猾的商氏血脉,为了算计他居然可以纡尊伏低至此。他俯睥着面露嘲讽,商家那些人要是能听到必定恨不得掀了棺材板,跳起来大骂小皇帝数典忘祖。
“陛下,臣担不起你这声爹。若是让商氏的列祖列宗及先帝爷听到,你猜他们会怎么想?”
他几乎屠尽商氏,小皇帝这是在认贼做父。
十几岁的少年眼神真挚饱含热泪,好像真把他当成亲生父亲一般。如果不是真情实意,那便是城府极深。
“我管那些人说什么,你真是我爹。”
“呵,陛下真会开玩笑。臣今年二十有五,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儿子来。”他面色已极冷,养虎为患终会害己,他在考虑是不是应该送小皇帝去与自己的亲人团聚。
商行感觉到他的杀气,心头大急,“爹,你别杀我,我真是你儿子。我不叫商行,我叫公冶重。是因为娘说人生几重,无论山遥水远时空迢迢我们一家人都会重逢。”
少年在哭,抱着他的腿哭得好不伤心。
明明爹还是爹,也找到娘了,可是他们一家人却不再是一家人。
“公冶重?”公冶楚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听过最荒谬的谎言,小皇帝明明姓商,从哪里冒出什么公冶重来。编疯话的本事真是越来越玄乎,难不成是疯了?“倒是有鼻子有眼,陛下莫不是在戏耍臣?”
“不是的,爹,我真是你儿子。我从多年以后过来的,你记不记得你把我从水里救起来的那一次,那时候你救的不是商氏九皇子,他应该已经死了,那时候起他身体里的人就是我。”
公冶楚眉如刀锋,子不语怪力乱神,这都是什么跟什么。“那么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告诉臣,你是我同那个裴家傻女生的?”
商行泪汪汪的眼迸出惊喜,拼命点头,“爹,你是不是相信我了?我们快去救娘吧!”
见鬼的娘!
公冶楚生平第一次想骂脏话,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浪费时辰同小皇帝疯言疯语。他怎么可能会爱上那个傻女,还生孩子?!
商行脸上的欢喜渐渐黯淡,爹还是不相信。
是啊,谁会相信呢。
他一脸忧伤,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
公冶楚的心再次微起波澜,鬼使神差般道:“那你说说多年以后是什么样子的,这天下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