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灯会,她肯定是要去的。
还要带上江菱一同玩个痛快。
她刚想开口,却听宋珽轻声道:“明日黄昏,我于宫门外等你。”
沈陶陶一愣。
她确实是想去,但什么时候说过,要和宋珽一道去了?
她刚想和宋珽解释清楚,却听又一阵脚步声噼啪乱响,无为一身道袍地自里头追了出来。他跑得太急,还踩住了自己的袍角险些摔了一跤,却也顾不上,只压低了嗓音道:“世子,世子爷,您且等等——”
他跑到两人面前,看到沈陶陶也在,面上似有一瞬的僵硬,但毕竟也是久经江湖的人精了,没两分脸皮自然不行。
他很快便又堆上笑来,对沈陶陶拱手道:“沈女官,我与世子爷先借一步说话。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无为在此,沈陶陶想要与宋珽说的事情,便不好开口了。
但她倒也不慌,毕竟明日里,宋珽还要来太府寺中当值,明日再说也是一样的。
于是,她便微微颔首,主动避开了开去,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回了女官寓所。
但令她始料未及的是,翌日里,她推开门第一个看见的,却并非是宋珽,而是正在喂猫的小敏子。
沈陶陶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忙对小敏子问道:“世子爷呢,他上午不来当值吗?”
小敏子将手里的小鱼干放下,笑着答道:“昨日下午,世子爷身边的钟侍卫令我今日过来喂狸奴。至于世子爷来不来,我一个奴才,哪里敢多问?”
沈陶陶听他这样一说,虽然心中忐忑不定,但如今已在太府寺中了,也只能报着他只是一时有事耽搁了的希望,坐于书案前慢慢地写起了批注。
写好了批注的书籍一本又一本地堆在了书案上,直到都快要将她湮没了,宋珽仍没有来。
沈陶陶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往长窗外远眺了一眼。这才望见,西边红日将坠,漫天的金光铺开,似已是黄昏了。
旋即,更漏声遥遥响起,不知何时,已至酉时,正是下值时分。
沈陶陶心事重重地自太府寺中出去,一路走回了女官寓所。
江菱也正下值回来,拿着两碗小米粥,笑着与她打招呼:“陶陶,我们今日是蒸鱼干吃,还是煮火腿汤喝?”
沈陶陶愣了一愣,觉得自己没什么胃口,便也婉拒道:“你先用吧,我待会再来。”
她回到了房内,正将女官服饰除了,换上常服时,心中倏然掠过一个念头:昨日里,宋珽误会了,以为她是答应了今夜与他一同逛灯会。而他这样死脑筋的人,若是自己迟迟不去赴约,不会一直等到天亮吧?
倒时候,来往的人看在眼中,明面上不敢说什么,背地里,还不知会传出怎样的闲话来。
于情于理,她还是应当去一趟的,大不了与他说清楚今日不得空再回来便是了。
沈陶陶打定了主意,便将长发重新绾了,以簪子束好,紧步打帘出来。
江菱正喝着米粥,听到响动,便问道:“陶陶,这么晚了,做什么去?”
沈陶陶不好意思言明,便只是略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我去去就来。”便步履匆匆地往宫门口赶去。
这女官寓所离宫门并不算近,等她匆匆赶到的时候,日头已经彻底落下。宫门外,已是华灯初上。
沈陶陶慌乱地四下看了一眼,没看见宋珽的身影,便也慢慢停住了步子。
如今已过了约定的时辰了,他大抵是回去了。
明明这是她想要的结果,但不知为何的,心中却倏然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有浅淡的怅然若失感。
沈陶陶想,这大抵是看不着灯会,有些遗憾罢了。
正当她转身准备往回走的时候,倏然听见,不远处有人轻轻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这语声轻得,像一道拂过耳畔的微风。
但不知为何,在这人海嘈杂中,沈陶陶终究还是听见了。
她慢慢转过身来,看见宋珽独自一人,立在她三步之远处。
他仍旧是着了一身浅玉色的衣衫,领口与袖口绣着精致的鹤羽纹路。神情却不似往日里的那般疏离冷淡,剔羽般的双眉舒展,唇角轻抬起一点浅淡的弧度,似蕴着深浓笑意。
许是一瞬间的恍惚,沈陶陶有些忘了自己的来意。她抬步自宫门里出去,小声问他:“等了很久?”
宋珽如往常一般,垂眼望向她。鸦羽般的长睫上,染了夜色中的灯辉,照得那双窄长的凤眼琉璃般通透明晰。
“不久。”
第70章 河灯
华灯高起,人流如梭。
即便是沈陶陶与宋珽一直沿着街边行走,仍是几度险被人流冲散。
“今夜可真是热闹。”沈陶陶倒并不觉得什么,目光有些跳跃地在人流缝隙中扫过,渐渐落在一家卖龙须糖的摊子上。
宋珽见她似乎是对那色泽乳白的龙须糖起了兴致,便顿住了步子,为她排开人群,一步步向那摊位走去。
两人走得并不容易,宋珽一道要排开人群,一道还要回头望着沈陶陶。街上人流密集,即便只有一两步的距离,但若是一个错失,便可能再看不到彼此的踪影。
此刻,天际一声尖锐的呼啸声传过,一束烟火轰然炸开,淋漓五色至天边坠下,照亮了大半个天幕。
人群中愈发热闹了起来,无数人皆停下了步子,仰头去看这难得的盛景。
沈陶陶也抬头望了一阵,倏然发现身旁的人似乎都在驻足,忙低下头,走到宋珽身边,轻声道:“趁着他们停下了,我们快些过去。”
宋珽颔首,与沈陶陶一同绕过了正立着看烟火的人群,终于行至卖龙须糖摊子前。
“两包——”沈陶陶话一出口,倏然想起了宋珽不吃甜食这一茬来,便轻声问他:“龙须糖吃吗?”
宋珽垂眼看向她,许是见她兴致颇高,便也微微颔首。
“两包龙须糖。”沈陶陶笑着要从袖袋里掏银子。
她刚拿出荷包,一双肤色冷白的手已将一锭银子放在了摊上,宋珽淡声道:“再买一条红绳。”
“红绳?”沈陶陶愣了一愣,这糖摊子上哪来的红绳,再说,宋珽买红绳做什么?
“好嘞。”摊主看银子给的足,十分热情地给用油纸给两人包了两大包龙须糖,又自一边扯过棉绳扎紧。
沈陶陶这才留意到,许是为了喜庆,又许是为了好看,他用来扎油纸的绳子,倒是特地染了红色。虽然与她想的有些差别,但说是红绳,自然也是没错的。
正想着,摊主已包好了糖,将两个纸包并一条崭新的红绳一起递了过来。
沈陶陶伸手接了糖,而宋珽则接了那条红绳。
沈陶陶打开糖拿起一块尝了尝,笑着问宋珽道:“你要红绳,是要绑什么?”
她话音刚落,却见那条红绳已落在了手腕上,松松地系了一个圈。
沈陶陶拿着龙须糖的手倏然顿住了,一双杏眼错愕地缓缓睁大。
而在她错愕的目光里,宋珽将另一端套在自己的手腕上,紧紧系住。
沈陶陶的面上迅速晕开绯色,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红绳系腕,是情浓的男女,在月老庙前祈愿一生一世,永不相负时才做的事情。如今宋珽这是什么意思?
宋珽并不知晓她心中所想,只淡声解释道:“今夜也算是燕京城中一场盛会,人流云集。如此,便不会被人群冲散。”
他说得合情合理,沈陶陶一时竟寻不着什么反驳的话来。又想着宋珽大约是不知道这个典故的,若点破,反倒令彼此难堪。便也未再说什么,只是轻轻低下头去,将袖口往下掩了一掩,盖住了腕上那一圈殷红。
烟火渐熄,人群又缓缓开始流动。
沈陶陶与宋珽便也顺着人群往前走去。
他们走马观花一般,在各种杂耍摊子前流连。
沈陶陶驻足站在人群内围,看着里头一身京剧打扮的汉子迈着阔步绕着人群走了一阵,倏然一抬袖子抹了一把脸孔。
沈陶陶倒抽了一口冷气,想着这一袖子下去,脸上的油彩不知道得花成个什么样子。心念方动,那汉子已‘唰’地一下放下袖子。脸上的油彩半点不花不说,脸谱也由红转白,由一张威武的将军像转作一脸油滑的小人相。
沈陶陶低低惊呼了一声,旋即弯起眉眼,与众人一同鼓掌叫好。
那个汉子在众人的喝彩声中,袖子数抬数放,又一连换了数张脸谱,得了个满堂彩。
看着满地的铜钱碎银,汉子似乎仍不满意,又自一旁操起个酒葫芦往口中灌酒。
沈陶陶看得兴起,不由得小声问宋珽:“这是要表演什么?‘千杯不倒’?”
宋珽轻轻笑了一笑,低声答道:“吐火。”
他的话音方落,那汉子猛地一张口,口中顿时吐出熊熊火舌,似一条红龙一般,将眼前夜色猛然破开。
人群下意识地往后一退,继而,轰然叫好。
宋珽微微侧身,替沈陶陶挡住了几枚溅过来的火星。
在火舌的红光中,眼前的女子纤眉微弯,红唇丰润,漫天华灯与星辰倒映在那双墨玉般的眸中,映出一世未见的华彩琳琅。
就在他微微恍神的刹那,沈陶陶已将打赏搁在了地上的铜锣里,顺着人群往前走去。
宋珽腕上的红绳微微一紧,他这才回过神来,唇角微抬,顺着红绳,一步步向沈陶陶行去。
沈陶陶停在一个花灯摊子前,摊上搭了架子,上头放满了数百只花灯,色彩、形态各异,琳琅满目。
沈陶陶独自挑了一阵,选中了一只做得分外精细的红鲤鱼花灯。
宋珽抬目看了一阵子,没看到自己想要的,便问摊主:“可有小鸽子形状的?”
“小鸽子?”摊主愣了一愣,摇了摇头,又不想失了这个生意,便又道:“虽然没有鸽子的,但有燕子,白鹤——”
他看了看两人手上系着的红线,心领神会地笑道:“还有鸳鸯。”
沈陶陶的面色微红,忙将系着红线的手往回缩了一缩,小声道:“不要鸳鸯的。”
摊主只道她是年纪小,脸皮薄,有些怕羞,便又拿了一盏与她手中一模一样的红鲤鱼花灯来:“那这盏,两盏鲤鱼,合起来是个‘双鲤戏水’,也是个好兆头。”
沈陶陶一愣,隐约觉得有些不对。这只听过鸳鸯戏水,还没听过鲤鱼戏水的。
但摊主也没将花灯递给她,而是直直地递予了宋珽,还笑道:“花灯本来就是讨个好兆头,您可别觉得重复,这一模一样,也算是夫妻同心,您说是吧?”
“夫……夫妻?”沈陶陶面上彻底红了,刚想否认,宋珽却已伸手接了,还顺手付了银子。
他微微垂眸看向沈陶陶,轻声道:“走吧。”
沈陶陶红着脸瞪了他一阵子,知道现在解释也是越描越黑,便也只能低下头跟着他一道往前走去。
走了一阵,想到了方才的事情,面上仍是烫得惊人。
一低头,却又看到手上的龙须糖还未曾吃完,再想起宋珽并不嗜甜的事来。便刻意选了两块最大的,放在油纸上,双手给他捧了过去,弯眉笑道:“尝尝?”
这龙须糖看着雪白细密,其味却比寻常糖块甜蜜得不是一星半点,让不爱甜的人来吃,大抵很是艰难。
宋珽看着那一油纸包的糖,也是微微一窒。但旋即望见那捧着油纸的手指细白如葱段,而眼前的女子也笑得眉眼弯弯,满眼的期待,心下微微一软,终究还是捻起一块,慢慢地吃了。
龙须糖比寻常的糖块更为绵密一些。一入口,千丝万缕便于唇齿间散开,甜香味四散流溢,仿佛四肢百骸里,都沾上了这份甜气。
他素不嗜甜,一下用这样甜蜜的东西,还是不大习惯。但连他自己也出乎意料的是,他却并不曾觉得厌恶。
大抵已无关这油纸里包得是什么了,而是托着那油纸的指尖太过白皙,而眼前女子的眸光又太过明亮。
大抵是这漫天华灯,琳琅华彩,令人沉醉。
沈陶陶切切地看了他一阵,却没见他露出为难的神色,甚至连眉梢都不曾皱上一皱,有些讶异。
这两包都是龙须糖,难道甜度还能是不一样的不成?
她这样想着,便将捧着的油纸放低了一些,自己也捻起一块尝了一尝。
入口,是与另一包一样的香甜绵密,没有半分不同。
她愈发奇怪了,下意识地抬眸去看宋珽,却见宋珽也正垂目望着她,慢慢地收回了正准备去拿糖的手。
目光交汇之处,沈陶陶耳背一红,忙移开了视线,目光慌乱地往远处一落,转开了话茬:“似乎有人在放河灯。”
她说罢便转身去往那处走,小声道:“我们过去看看。”
两人行至离河沿还是十几步距离的时候,沈陶陶便停住了步子,只是站在地上一块凸起的方石上,越过人群看向河中。
一盏盏形如莲花的河灯载着红烛顺水而下,一路旖旎。
宋珽便同一旁贩河灯的小贩买下两盏,与用来写心愿的炭笔一同交与沈陶陶。
沈陶陶接了炭笔,当真正要落笔的时候,却是迟疑了一瞬。
她的心愿是什么呢?
她细细地想着,倏然想起了她曾经在护国寺佛前许下的心愿。
‘愿辅国公世子宋珽,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再不纠缠于我!’
言犹在耳,再看看立在身旁的宋珽,便连她自己也禁不住轻声笑了出来。
她兀自笑了一阵,背过身去,慢慢在布条上写了一行字,又细细地叠好了,藏在灯里,不叫人看见。
做好了这一切,她有些遗憾地望了远处的河水一眼,自青石下来,对宋珽笑道:“走吧。再去看看旁的。”
宋珽目光微微垂下,心绪微涌。
即便上一世已经过去,但终究还是留下了无法弥合的伤痕。沈陶陶对水的恐惧,像是一片挥不去的阴影。也许在这一世中,都不会再消散了。
宋珽沉默了良久,直到沈陶陶都微微抬起眼来看向他,他这才缓缓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河灯:“我替你去。”
沈陶陶愣了一瞬,也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