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珽便解开了系在两人腕上的红线,独自行至河边,在布满青苔的阶梯上半蹲下身去。
他将红烛点起,将两盏河灯缓缓放入水中。
火光如豆,承载着两世里的心愿,顺着水波悠悠而去。
宋珽看着那河灯渐远,一个一直压抑在心中,被刻意忽视了的念头,却渐渐浮出了水面。
其实,他早已清楚,无论是在前世还是此世,已经发生的事,都已无法追回亦无法弥补。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沈陶陶,其实,早已不是弥补。而是不知从何开始,他对眼前这只小鸽子,动了心思。
只是他一直不曾正视,抑或是,始终不肯承认。
河灯已经远得几乎看不清轮廓。
宋珽慢慢地自石阶上站起身来,走向人群之中。
华灯盛处,沈陶陶正在等他。
宋珽一步步行至她的身前,眸光微澜,斟酌着,不知该如何与她开口。
沈陶陶不知他心中所想,便笑着轻声问道:“怎么了?”
话音刚落,河流尽头无数艘画舫遥遥向此处驶来,舫上丝竹靡靡,动人心魄。引得人群不由自主地向着河畔涌来。
推攘间,沈陶陶被人挤着,被迫向前行去。
两人腕上的红线也已解开,眼看着便要被人群冲散。
转眼,沈陶陶便要淹没在人潮里,宋珽的心跳倏然快了几分,仿佛失去了什么一般。
他下意识地伸手,稳稳地握住了她手腕,继而指尖轻轻垂落,与她十指紧扣。
第71章 留宿
夜色中,沈陶陶那净白如瓷的小脸上,迅速染上了一层珊瑚般的重绯色,又如那河灯上点着的红烛一般,烫得惊人。
她下意识地想将宋珽的手给松开,但那画舫上,歌姬们的嗓音天籁般地飘荡在缀着河灯的湖面上。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她被挤得一个踉跄,几乎要扑倒在地上,本想松开的手,反倒是无意识地握紧了。
在宋珽的支撑下,她慢慢地站直了身子。
宋珽的手指修长,骨节匀亭,他的肤色冷白,掌心却微温,无端令人觉得心生安定。
沈陶陶立在他身前,脸色通红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只觉得掌心交握处,一点点地烫了起来,令她一阵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宋珽没有再开口,只是沉默着带她于人群中穿梭,一路逆着人流离开了湖畔。
嘈杂的人声渐渐静了,宋珽的嗓音于夜风中愈显得低醇:“你方才在河灯上,许的是什么愿望?”
沈陶陶默了一默,放轻了嗓音,低声道:“说出来了,你帮我实现吗?”
宋珽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半分迟疑。
沈陶陶轻轻笑出了声来:“那你怕是要食言了。我许得是‘诸事顺遂’,这世上,哪有什么诸事顺遂。”她说着微微一顿,反问道:“那你呢,你许得是什么愿望?”
宋珽淡声答道:“愿你能得偿所愿。”
夜色中,他的语声平淡,似一阵夜风拂过耳畔,在湖面上留下浅淡的涟漪,层层晕开。
沈陶陶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便低头看着眼前的路面。
彼此手中的两盏红鲤鱼花灯在路面上落下两团移动的暖橘色光晕,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慢慢于路面上重叠到一处。
天色愈发地暗了,连人声也慢慢地落下,显得宋珽的嗓音愈发清晰,如在耳畔:“夜深了。”
沈陶陶这才反应过来,抬眸四面环顾了一圈。果然,方才还热闹的人群,此刻,也如倦鸟归巢一般渐渐地散了。
沈陶陶这才慢慢敛眉,细细地想了一阵。
她来时,是想着与宋珽招呼一声便回去的,但不知为何,一时的恍惚之下,竟跟着宋珽出来了。
如今宫门已经落锁,女官寓所里自然是回不去了。而若是回了沈府,明日还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当值,谁也说不准。
幸好,袖袋里还有些散碎银子,够她去客栈上房中住上一晚了。
她遂对宋珽道:“如今宫门已是落锁,我去城中最大的那家‘八方客来’的住上一晚罢。”
宋珽敛眉,与她交握的指尖轻轻攥紧了几分:“不妥。客栈中鱼龙混杂。既有外地客商,亦有江湖中人。你一名女子深夜前去投宿,难免有人会起了歹心。”
沈陶陶也愣了一愣。她倒是不曾想到这一层。
上一世里,她未出阁前,自然一直居于闺中。别说是夜不归宿了,便是黄昏的时候,也是不能出门的。而刚及笄,便又嫁到了辅国公府,更是没了在外留宿的机会。这客栈里的弯弯绕绕,她确实是知之甚少。被宋珽这一说,便也有些不安,轻声道:“那该如何?”
她停了一停,又道:“那我去江菱府上借宿一宿?”
宋珽仍是敛眉:“如今夜色已深,江菱又不再府中。你贸然前去投宿,多少是要传出闲话。”
他见沈陶陶红唇紧抿,一脸的苦恼,心下微软,轻声道:“不如去辅国公府中过夜。”
沈陶陶一听,立时抬起头来,睁大了一双杏眼望向他。从耳尖开始,她的整张面孔一点一点地红透了,但神志却还是清醒的:“于辅国公府留宿……那不是更容易传出闲话吗?”
宋珽早已想到了这一层,便轻声与她解释道:“府中有待客的厢房,我会令钟义去院外守着,不许旁人靠近。”
沈陶陶迟疑了片刻,小声道:“那我们就这样回去——”她将手往袖子里缩了一缩,复又道:“若我们一起回府的时候被旁人看到了,明日里,这闲话怕是要添油加醋,传得阖宫皆知了。”
她想起了之前宫中盛传宋珽逛花楼之事,那流传之歪,之快,之广,至今想起来仍旧是心有余悸。
宋珽敛眉,与她沉默着又走了一阵,似是在细细思量此事。
而此刻,一位正打算收摊回家的摊贩见两人走过,便招呼道:“二位,买个面具?”
他似乎是想趁机再做一笔生意,十分殷勤地将打好的包袱又抖了开来,笑着介绍道:“您瞧瞧,都是物廉价美,您看中哪个,我给您包起来?”
宋珽驻足看了一阵,伸手拿起两只飞鸟纹面具,递了一锭银子给他,淡声道:“不必包起来了。”
那摊主见宋珽银子给得足,顿时笑得牙不见眼,将摊位一收,哼着小曲走远了。
沈陶陶看着宋珽手里的面具,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们戴着面具进去?”
宋珽轻轻颔首,解开了面具上的束带,为她将面具戴上。
沈陶陶戴着这节日用的飞鸟纹的面具,只露出一双墨玉般的眼睛,反倒愈发显得鲜妍灵动,似一只灵巧而乖顺的小鸽子。
宋珽的唇角慢慢漾出笑意,指尖的动作也愈发轻了几分,像是怕触痛了她一般,小心为她将束带轻轻系好。
两人离得极近,沈陶陶几乎要贴上他的胸膛,他身上清冷的雪松香气在夜色中铺展,将她紧紧环绕其中。沈陶陶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也慌乱了几分。良久,才小声道:“可,可即便他们不知道是我,也还是会传出闲话的。”
宋珽轻轻地笑了一声,低声道:“那便让他们去猜吧。”他唇角微抬,低下头凑近沈陶陶的耳畔,轻声道:“之前在轿子里递给我半只橘子的姑娘,宫里猜了这么久,不也没能猜出是谁?”
想起上一回的事,沈陶陶的面色愈发地红了,好半晌才道:“可那是权宜之计。”
“如今也是权宜之计。”宋珽将另一只面具戴在自己面上,又十分自然地垂下手,将沈陶陶正打算收回去的小手握住,攥在掌心:“走吧。”
两人在夜色中缓步走了一阵子,遇到了一辆晚归的马车,便也搭上了。终于是在子时的更漏声响起之前,到了辅国公府门前。
钟义正焦急地等在府门口,看着两名戴着面具的男女走上阶来,骇了一跳。
刚想喝问一声,倏然听那男子开口:“钟义,令侍女去安排待客的厢房。”
钟义一听,立时认出这是自家世子爷来,下意识地应了一声,但目光落在宋珽面上的时候仍有些疑惑:“世子爷,大晚上的,您戴着个面具做什么?我还以为是有人要来闹事,差点就拔剑了。”他说着,又将目光落在了沈陶陶的面上:“还有你身后这——”
他话音未落,一旁等候着的杜元忠便不轻不重地在他头上拍了一下,恨铁不成钢道:“世子爷让你去通传就去通传,这么多话做什么?”
大半夜的,戴着面具回来,这都到了府门前,世子爷还紧紧攥着那女子的手不放,就他这老眼昏花的,都能看出门道来,也就钟义这个榆木疙瘩还瞎杵在这。
钟义恍然大悟,忙急急地去了。
沈陶陶不敢开口,只略略颔首,算是谢过。便与宋珽一道入了府中。
这夜色中的辅国公府,仍旧是十分熟悉的。唯一不同的是,上一世中,她住得是主母房内,而这一世,住得却是客房。
两人自前院里一路走过去,引了不少守夜的丫鬟小厮瞩目。
沈陶陶记得宋珽方才系面具的动作极轻,生怕他系得不牢,面具落下了。便只能像只胆怯的小鸽子一般,将脸埋得低低的,恨不得将自己融进夜色里去。
宋珽一路将她送至房中,这才慢慢松开了彼此交握的十指。
正当沈陶陶打算与他道谢时,宋珽却轻声道:“若你不急着入睡的话,我便差人去取我的琴来。”
沈陶陶一愣,下意识道:“你拿琴做什么?”
宋珽垂目看着她,夜色中,那双素日里冰冷的窄长凤眼里,此刻蕴了一层柔和的笑意,似水面上日光粼粼:“上一次,不是你说‘小郎君人长得俊俏,琴弹得也好。’”
他话说到一半,沈陶陶立时便想起了自己酒醉那日的事来,面具后的一张小脸霎时便红透了,忙将槅扇一关,红着脸不再理他。
宋珽对着眼前紧闭的槅扇愣了一瞬,似乎有些困惑地轻轻敛眉——他可是又说错了什么?
可这话,明明是沈陶陶自己与他说的。他只是复述了一遍罢了。
正思忖间,钟义大步自外头走了过来,对宋珽道:“世子爷,外头都布置好了,我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宋珽唯一颔首,静静想了一阵,还是淡声道:“去将我的琴拿来。”
钟义此刻也回过味来,一脸的激动,应了一声忙急急地下去了,生怕自己走得慢了,耽误了世子爷的好事。
——这国公府里,终于要添一位夫人了。
第72章 折花
钟义快手快脚地将琴取来,郑重地往宋珽眼前的石桌上一放,又恨不得再给它上几炷香清香拜一拜。
这未来的世子夫人能不能娶进门,可就全靠这一回了。
宋珽的指尖拂过琴弦,轻轻地试了试音,却又慢慢地停了。
他对钟义淡声问道:“女子们素日里都爱听些什么?”
钟义挠了挠头,为难道:“世子爷,我又不是姑娘家,我怎么知道?您就看着弹呗?”
杜元忠听了,心中略急,忙走上前来,借着为宋珽点燃熏香的由头,压低了嗓音道:“世子爷,凤求凰。”
宋珽微微颔首,杜元忠便带着钟义下去了,还十分贴心地为他家世子爷关上了院门。
而此刻,厢房中。
沈陶陶已摘下了面具搁在一旁,正以沾了水的布巾细细地拭着脸。也不知是在洗漱,还是为了降一降面上那烫得惊人的热度。
面上的温度刚降下了一些,沈陶陶却隐约听得外头似有琴音响起。
她立时想起方才的事来。她只是关了门,却并未与宋珽说明究竟想不想听琴。宋珽便也以为她是默许了。这子夜时分,还真在她房外弹起琴来。
还真像话本子里写的浪荡公子哥。
沈陶陶忍着笑,蹑足走到了槅扇前,侧耳细细听了一阵。
她并不会弹古琴,但至少也是官家千金出身。至不济,这基本的鉴赏还是懂得。
况且宋珽弹得这首曲子,每一位闺阁少女怕都已在话本子上看过了千万次。
沈陶陶听了稍顷,便也认出来,宋珽弹得是一曲‘凤求凰’。
‘有美一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这首古琴曲的一字一句,像是一枚一枚明珠一般,顺着宋珽的指尖簌簌滚落,一直落在她的心上,叩动了心弦。
沈陶陶在槅扇后暗暗顿足——这宋珽成日里一副冰冷不近人情的样子,如今怎么也学会在别人门前弹凤求凰了?
她又听了一阵,只觉得面上刚降下一些的热度,又慢慢攀了上来。忙转身紧步回了内室,连头也不敢回一下,生怕那曲声追进来了似的。
她匆匆洗漱罢,便将内室的槅扇与长窗皆紧紧地阖了,那曲声顿时便小了许多,隐隐约约,几乎已听不清晰。
沈陶陶这才略松了一口气,埋身于床榻之间,吹熄了红烛。
厢房里提前备足了冰鉴,即便是关了长窗,也并不觉得闷热。
沈陶陶在榻上辗转了一阵,脑中翻涌的思绪也随着冰鉴中丝丝缕缕的冰气,逐渐清晰,最终彻底冷静下来。
她细细地想了一阵,倏然半支起身来,于夜色中慢慢睁大了一双杏眼,墨玉般的眸中,略显不安。
她在做些什么?
当初复又在沈府中醒来,发现自己悲哀的源头——嫁入辅国公府之事还未发生时,是怎样的欢欣雀跃?又是怎样的一遍遍在心中发誓,绝不重蹈覆辙。
如今这才几个月,便都给忘了?
况且,无论如今的宋珽与上一世如何不同,十年之后,他终归还是要病死。
难道自己还要再给他捧一次灵位不成?
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渐渐地冷了下去,仿佛一簇火苗方才燃起,便被掐灭。
她慢慢低下头去看自己纤细的手指,掌心中似乎还有方才交握过的温度,令人心绪微微一澜。
她忍不住地想着,毕竟是重来一世,已经有无数的事情在她的眼前改变了。
她入宫当了女官,沈静姝远嫁,陈氏病死,那为什么,为什么宋珽却还要如上一世般无声无息地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