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指尖刚挨上门扉,却听伸手一阵马蹄声急促而来。
江菱微微一愕,下意识地转过身去,正见到宋珽自马上翻身下来,疾步上前赶上她,抬手将一只食盒递来:“食盒里装得是她爱吃的点心。”
他语声微微一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眸光轻轻一黯,复又低声道:“她与我提起过,吃不惯尚藉司中的膳食。”
江菱皱眉,低头看了看他手中的食盒,见上头有尚膳司的徽记,又扭头去看旁边的骏马。
见那马正重重地喷着粗气,皮毛微微发汗,大约明白过来,宋珽这定是一路策马疾驰去尚膳司里买点心了。
她这样想着,犹有些不放心,将食盒掀开看了看,见里头果然是清一色的精致糕点,再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馒头与腌萝卜。迟疑了一阵,还是冷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将食盒接了。
她关了槅扇,复又行至沈陶陶跟前,将食盒里的点心一一拿了出来,放在她的床头。怕她听了是宋珽送来的反倒不肯用,便绝口不提这茬,只轻声哄道:“陶陶你快起来看看。尚膳司里的点心做的可精巧了,快趁热尝尝。”
锦被轻轻拉下一点,沈陶陶慢慢支起大半个身子看向她,一双眼睛仍旧是红红的,嗓音也带着一点哭过后的喑哑:“尚膳司?”
她轻轻垂了垂眼,慢慢地有些疑惑,下意识道:“尚膳司里此处可不算近,你怎么这么快便打了个来回?”
她说着,便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到了那敞开的食盒上。
上头一共两个小碟并一只青白花的瓷碗。
小碟里分别装着如意糕与松子百合酥,青白花的瓷碗里,则是盛了一小碗雪白的杏仁豆腐。
虽是换了盛放的容器与制作的方法,但这三样东西,却正是她第一次去辅国公府里探望宋珽时,给他带去的点心。
她闭了闭眼,倏然想起了自己去辅国公府里看望宋珽的初衷。
彼时她被李贵妃拘在宫中,生死未卜,是宋珽冒着大雨,策马一座宫室一座宫室地寻她。最后,还替她挡下了李贵妃抽来的那一鞭子。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时的情形。李贵妃的鞭子是以棕绳拧的,上头全是密密麻麻的毛刺。
太医诊治的时候,他的掌心中满是鲜血,一根根棕黄色的倒刺深深嵌在里头,触目惊心。
而也是那一次里,她才第一次知道了,宋珽并不喜爱甜食。
但出乎她的意料的是,宋珽却也将这几道点心给记住了,之后,还曾带来宫中给她。
记得那时,是沈静姝假死骗她回府,想令她与通州来的狂徒定亲。
彼时她被困在厢房中,也是宋珽前来,为她脱困,带她回宫。
而这几道点心,也是那一日中,他专程带来给她的。
——‘不知道你爱吃些什么。想着你自己带来的糕点总归是喜欢的,便令小厨房做了一些。’
当时宋珽的话仍旧是言犹在耳,此刻想起来,却已如隔世般遥远。
江菱等了半晌,见她始终不置一词,便也问道:“陶陶,怎么了?不和胃口?”
沈陶陶轻轻敛眉,将目光从食盒上挪开,低声道:“这些点心是宋珽送来的?”
江菱被她这样一点破,也有点心虚,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他策马去尚膳司取得,不然哪有那么快。”
她话一说完,沈陶陶便轻声道:“你拿去还给他。我不吃他给的东西。”
江菱抬眸望了一眼她的神色,见她不似随口一提,是真的宁可吃馒头,也不肯用宋珽送来的东西,这才慢慢叹了口气,轻声道:“成吧,我拿去还他。你先拿馒头垫垫肚子,等我去尚膳司给你买点点心回来。”
她说着,又出去了一趟。
但只是一转瞬的功夫,却又原封不动地拎着食盒回来了。
面对沈陶陶迟疑的目光,江菱解释道:“出宫去了。他再不走,可真赶不上宫门下钥了。”
沈陶陶微微颔首,将手里的馒头就着白水一点一点地吃了。又勉强起身,慢慢洗漱着。
当热帕子触及有些浮肿的眼皮时,一阵令人清醒的刺痛。
沈陶陶将脸埋在帕子里,指尖轻颤,却并不曾松手。
她想,有些事情,若是一开始便是错的,那与其之后的日日夜夜里如鲠在喉,倒不如就这样,当断则断。
长痛,不如短痛。
一连十几日,宋珽皆是清晨起宫门初开时便来,一直至入夜宫门下钥方去。
而沈陶陶,则一直是避之不见。
如此循环往复,倒是江菱先熬不住了。
这一日,她下值后又见宋珽等在外头,顿觉得十分头疼,遂进屋对沈陶陶抱怨道:“这宋珽日日站在门外,我每天打他眼前过,再打他眼前出去,就和坐牢似的。浑身不自在。”
她说着,慢慢压低了嗓音:“陶陶,你跟我交个底。你这心里头,究竟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沈陶陶轻声重复了一次,她的嗓音有些飘忽,良久,才缓缓闭了闭眼睛,慢慢道:“当断则断。”
江菱被这四个字说得心头一跳,还想再追问几句,却见沈陶陶颤着手,慢慢地将自己贴身的腰牌给取了下来。
在将腰牌递给江菱的前一刻,沈陶陶的指尖微微收拢,似乎有片刻的迟疑,但最终,还是将腰牌轻轻放在了江菱掌中。
“江菱,你替我去尚藉司女吏那请辞。说我自愿辞去太府寺掌藉之职,去尚膳司中补沈静姝给冷宫送饭的缺。等一切事罢,你将新的腰牌给宋珽过目——”
当再度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声音微滞,眼前似乎走马灯地晃过这两世里的种种。但终究,她还是缓缓阖目,哑声道:“此事之后,他再不会来。”
自此,便是永诀。
一枚珠泪自她眼尾落下,碎在她手中木制的腰牌上,无声无息。
第76章 撞破
江菱见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便也将木牌接了,轻叹道:“成,今日尚藉女官休沐,我先帮你去尚膳司里找崔尚膳问问。”她顿了一顿,又道:“你的手艺这样好,总不能真去冷宫送饭。最好,是能安排上厨房里的差事。”
“但愿吧。”沈陶陶勉强牵了一牵唇角,行至桌案前,取过笔墨,缓缓写了一张条子一同递与江菱:“既是要去尚膳司走一遭,那不如将这里的东西一同替我买回来吧。”
江菱应了一声,低头扫了一眼,讶然道:“山楂,干玫瑰,泡好的芸豆——陶陶,你今日是还要做吃的么?”
“我没什么胃口。”沈陶陶轻轻叹了一声,低声道:“但是今日是六月十九,我答应了人的,得给她做些好吃的带去。”
“今日?”江菱微微一愣,转眸望了一眼长窗外的天色,如今已近黄昏,若等沈陶陶将吃食做好,便要入夜了。这月黑风高的,约的是谁?
总之,看这几日里,她却不像是要与宋珽和好的样子,这约的定不是宋珽。
她细细想了一阵,心中倏然一道灵光闪过——该不是顾景易吧?
她下意识地抬眸望向沈陶陶。
这十几日与宋珽彼此消磨间,眼前的少女清瘦了不少。
月白色的里衣下,身姿轻减,面色微显苍白,整个人都如同房里那一盆许久不见日光的宝珠山茶一般,恹恹瘦损,仿佛下一刻里,便要花叶委地,无声凋去。
江菱心想,顾景易可是个不着调的,听说上回还带沈陶陶一个小姑娘,穿了宦官服饰去打马球。但也正因他是个不着调的,到时候闹腾一番,说不准反倒能令陶陶将这几日不快之事暂时放上一放,便是忘个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打定了主意,她便颔首道:“那成,你在这等我,我很快替你买来!”
她说着,便紧步出去了。
沈陶陶听着槅扇微微一启又一阖的响动,也微垂了垂眼,慢慢披衣起身,行至妆奁前。
她见铜镜中,自己的面色苍白,怕静夜中怕吓着了安乐,便抬手于腮边上了些许胭脂。
而后又拿过搁在一旁的牛角梳,一道缓缓通着长发,一道信手捻起妆奁里一支簪子。
就在她绾好发髻,打算抬手将簪子插入发间的时候,指尖却倏然顿住了。
那是一支罕见的红珊瑚簪子,质地莹润,镂刻着精巧的番莲花纹样。
正是宋珽赠她的簪子。
沈陶陶的指尖重重一颤,只觉得这支红珊瑚簪子滚烫地几乎拿不住,这十几日里强自平复下的情绪,仿佛被层层布帛压着的火苗一般,终于狠狠蹿出,渐成燎原之势。
她下意识地阖了阖眼,胡乱地将手中的簪子往妆奁最底层一塞。逃避般地站起身来,行至长窗前。
长窗洞开着,窗外的夏风拂过她鬓角的碎发,带来令人心静的玉兰香气。
沈陶陶将身子半倚在窗楣上,顺着夏风拂来的方向极目望去。
从此处,勉强能够望见房门前的情形。
此刻日头已经彻底沉入了太极殿高耸的屋脊下,最后的一丝余晖也将要散尽。在这蒙昧的光线中,宋珽正缓缓收回了目光,沉默着往停在一旁的官轿行去。
他步履沉滞,行得极慢,清瘦的影子落在庭前的青石地面上,在这将要熄灭的夕阳余晖里,显得萧索而寂寥。
沈陶陶倏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烫,似有莫名的情绪层层涌来。
而正在此刻,宋珽也似有所觉一般,回首望向此处。
沈陶陶一惊,赶紧将身子往后一缩,紧紧地贴在身后的妆奁上。
宋珽复又在游廊上独立半晌。直到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收尽。四面华灯初上,他的目光于廊下挂着的一盏花灯上停了良久,眸中似有无数情绪交织,但终于,还是渐渐暗去。
他垂首,缄默着踏上了道旁等候已久的官轿。轿夫们为了赶上宫门下钥的时辰,走得也格外快些,转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沈陶陶听到脚步声渐渐远了,这才复又于妆奁上坐下。贝齿轻咬着下唇,竭力说服自己,像是若无其事一般,自妆奁里捻起一支常用的白玉簪子将发髻束好。
槅扇再度微微一响。
沈陶陶下意识地回过身去,却见是江菱拿着她要的东西快步自外头进来。
一瞬间,沈陶陶只觉得心跳快了几分,也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仿佛为了掩饰一般,她微垂臻首,小声道:“回来了?”
江菱点头,将东西一一放在桌上,招呼道:“是啊,你快过来看看,可还缺些什么?”
沈陶陶深吸了一口,略微平复了一下心绪,随着江菱的步子走到桌前,略微过目了一遍,便微微颔首道:“都在这了。”
她这头应下了,手中也并不闲着。
也许是眼看着天色已经擦黑,也许是刻意为了令自己忙碌起来,以至于没有时辰多想,沈陶陶的动作又比往日里快了不少。
烧水,蒸芸豆,切山楂,揉酥皮,近乎是一气呵成。
近乎是几个眨眼的功夫,面上撒了白芝麻,酥皮薄如纸的玫瑰饼,与细腻晶莹如羊脂美玉的山楂芸豆卷,便一一放在了碟中。
沈陶陶分出一些给江菱,又将剩余的放在了食盒里,与其余的东西一道带走——最后一道菜,还是得吃热的才好。
江菱倒也没多想,只是左手拿着玫瑰饼,右手又拿着山楂芸豆卷,各咬了一口,暗暗在心中暗叹顾景易这小子可真有口福。
沈陶陶并不知她已想到了旁处,只独自提着食盒,顺着僻静处匆匆而去。
当她赶至闲月宫旁侧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闲月宫冷僻,周遭又尽是一些废殿,就连深夜里竟也没有几处灯火。
而沈陶陶亦不敢掌灯引起宫人瞩目,只能借着蒙昧的月色摸黑前行。
她一路往当初安乐指得方向行去,那深红色的八角小亭,倒也慢慢露出了端倪。
沈陶陶松了口气,又往前行了一阵,却倏然停住了步子。
上回隔得远些,她不曾看清,此刻才恍然发觉,这所谓的八角小亭竟是建在湖心之中,仅有一道曲折的廊桥与河岸相连。
光是听着夜色中水波轻晃的声音,沈陶陶便觉得身上起了一层寒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数步,一直退到了一旁装饰用的假山边上,这才勉强喘过气来。
她实在是无法踏上那浮在水面的廊桥去八角亭中,便只能退到一旁的假山旁,将食盒放下,自里头拿出了自己常用的那口小铜锅来。
她寻了两块石头之间的缝隙立定,将小铜锅放下。确认此处能看见小亭里的动静,又不太容易被外头发现后,她这才松下一口气,从一旁拾了点枯枝点起火来。
不多时,铜锅里便咕嘟嘟地冒起了蟹眼泡泡。
沈陶陶掀起锅盖望了一眼,将带来的草虾、蛤蜊、鱼片、香菇,并一小把嫩青菜放入锅中,加上调味盖上锅盖微微炖煮片刻。
待草虾翻红,河鲜的鲜香气与蔬菜的清香味儿彻底融在一处时,她再将锅盖掀开,将一把龙须面放入锅中。
龙须面色泽乳黄,细若发丝,久煮易糊。因而沈陶陶只将其煮至断生,仍有劲道时,便盛出放于碗中,又拿来一只红鸡蛋卧于上头。这才将瓷碗捧起,小心地放于食盒中。
宫中的公主们是如何过生辰的,沈陶陶倒并不是非常清楚。但在民间,生日里自然是少不得这长寿面与红鸡蛋的。且今日带的点心,又都是酸甜口,长相喜人的那些,安乐必是喜欢。
沈陶陶抬眸望了望天色——天已彻底黑透,大约是已过了戌时,安乐若是能顺利溜出宫来,此刻应当也快到这了。
她一道这样想着,一道蹲下身去,将方才的厨具收起。
东西刚收到一半,沈陶陶倏然听得远处八角亭的方向,一阵脚步声遥遥而来。
虽然隔得远些,但在这寂夜之中,倒也并非微不可闻。
沈陶陶只道是安乐来了,刚想从假山上探出身去招呼她过来,却倏然听得一阵细微而清脆的金玉交击声。
似乎是女子行走间,身上的环佩交撞而发出的声响。
——她见过安乐数次,可从未见她戴过首饰。
沈陶陶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将身子缩了回来,只猫着腰悄悄往外看去。
只见一宫女打扮的女子遥遥而来。她手里提着的风灯刻意笼了一层黑纱,在夜色中并不明亮,只能堪堪照亮她脚下的路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