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知为何,沈陶陶却倏然觉得有一股寒气直往脊背上钻,在这盛夏里,冻得她浑身一颤。
沈陶陶搓了搓有些发冷的指尖,左右环顾了一圈,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宋珽面上。
许是关了槅扇与长窗,隔绝了外头的日光,太府寺内稍显昏暗。
而在这半明半暗之中,宋珽的肤色愈发冷白,几乎要凝出一层薄霜一般。
第68章 生辰
沈陶陶搓了搓手臂,正想着应当如何解去这尴尬的气氛时,指尖倏然触到了袖袋里的东西,立时便回过神来。
这宋珽的簪子,如今还在她这儿呢。
她赶紧自袖袋里取出了簪子,双手给宋珽递了过去,轻声道:“你之前替我……”她没好意思说绾发,只能轻咳一声带了过去,含糊道:“你之前落在我这的簪子,我给你带来了。”
宋珽侧目望向她,轻抬起指尖,自她掌心中将簪子接了过去。
沈陶陶暗暗抬眼看向他,不知为何,宋珽的面色已经缓和了许多,不似方才那般冰冷了。
她微一愣神的功夫,宋珽已淡声开口:“顾景易那——”他停了一停,剔羽般的双眉深凝,似有几分不悦:“你要与他一同用膳?”
沈陶陶心中想着,顾景易这一顿饭,拖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若是执意不去,似乎有些过意不去。她刚想点头,却瞥见宋珽微沉的面色,话到嘴边,便又临时改了口:“要不……不去了?”
话音落下,宋珽的唇角似乎也微微往上抬了一些,这美好柔和的弧度,化去了面上的凝霜覆雪的冷意:“我之前与你提过,顾景易是皇后党派,能少些往来,便少些是非。”
这是宋珽第二次与她提到顾景易背后的势力了。但皇后,对她来说还是太高太远,因此甚至都生不出什么恐惧之心。
她心中真正顾虑着的,是顾景易在门口大呼小叫的,若是将宫人们引过来了,明日里,不晓得会传出怎样的闲话。
她也是没法,只能与宋珽知会了一声,走过去将槅扇打开。
顾景易见她出来了,顿时收住了嗓子,爽朗笑道:“小女官,别管你那不近人情的上官了。现在就与我去‘醉八仙’吃一顿,如何?”
沈陶陶一听醉八仙三个字就头疼,唯恐宋珽也听见了,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对他道:“今日太府寺事忙,脱不开身来,改日我做点心的时候,分你一份。”
“事忙?这太府寺还有忙的时候?”顾景易疑惑地嘀咕了一声,但听到点心两个字,面上又绽开笑来,爽快道:“成,点心我爱吃咸的。记得多放肉馅。”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抬手就要从袖袋里掏银子:“我可不白吃你的,我付银子,你可别舍不得放肉啊——”
沈陶陶赶紧止住了他的动作,也笑道:“这顿算我请你的。你今日既是休沐,还是早些回府歇着去吧。不然明日若有人约你打马球,你都没力气策马。”
“也是。”顾景易一拍脑门,似乎是打马球的想法占了上风,便也对她笑道:“那我先走了。”
沈陶陶生怕他反应过来,忙连连点头,看着他步履轻快地下了高阶,一路顺着抄手游廊走远了。
直到他的背影远得看不见了,沈陶陶这才略松下一口气来,回了太府寺中。
顾景易似乎是始终没有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这一整日里,都没有再找上门来。
她与宋珽之间,便也如往常一般,写写批注,喂喂狸奴,一整日很快过去。
这样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她的第二个休沐。
这一日里,沈陶陶起了个大早,赶在尚膳司刚忙完早膳的时候,便买来了材料。也顾不上味道不味道的了,只趁着旁人都去上值的时候,一道开着窗扇通风,一道就在屋里做好了整整小半桌子的点心。
其中以火腿肉松制的火茸酥饼,以猪梅肉制的叉烧酥,以牛肉为馅料的肉夹馍,装在一个大食盒中。
这自然是给顾景易准备的。也是怕她一日日拖下去,顾景易又来太府寺门前寻人。
而甜口儿,又长得精致可喜的玫瑰酥、玉露团与蝴蝶卷子则放在另一个精巧些的小食盒中,这些自然是打算带去给安乐的。数日不曾见着安乐,她多少还是有些记挂这名玉雪可爱的小公主的。
江菱洗漱完进来,被香得狠狠抽了抽鼻子,感叹道:“陶陶,可不带这样的啊,我可还没用早膳呢。你弄这些出来,还让不让人活了?”
沈陶陶便笑着将预先留好的一个白瓷碟子递了上去,里头每一样点心都放了两份,足足堆满了一整个碟面:“就是要你没吃早膳。若是你早早地被膳堂里那些白粥馒头灌饱了,吃不下这些,我岂不是白做了那么多?”
“那我不得悔死?”江菱笑着捻起一块形状别致的蝴蝶卷子来,咬了一口,只觉得满口留香。便三两口把它吃了,由衷感叹道:“陶陶,女官籍满后,你真不来我家做厨娘吗?”
“放心吧,不会短了你那一份的。”沈陶陶笑了笑,又道:“不过这次的点心可不是白吃的。”
她指了指旁边那个大些的食盒道:“顾景易那头,应当还是你熟些,你帮我把这些点心给他送去吧。”
江菱一听,立时冷哼道:“何必给他做这些。他吃这些就和牛嚼牡丹一样——糟蹋!我看还是给他带两碗我们尚籍司特有的清水白粥最合适!”
沈陶陶知道她说得是气话,便摇着她的手臂哄道:“好了,我的好江菱,这可不是我之前答应了他的么。你就帮帮我这个忙?”
江菱被她摇得都拿不稳糕点了,忙笑道:“行了行了,我一会给他送去还不行么?”她的目光一转,又落在那个小食盒上,好奇道:“这只呢?是给准备的。”
她突然想到什么,神色也变得暧昧起来,眨了眨眼睛,揶揄道:“好了,好了,我晓得了,这必是给世——”
沈陶陶面色一红,赶紧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点心:“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江菱便顺势咬了一口点心,只笑眯眯地看着她,不说话了。
沈陶陶见她是误会了,忙道:“不是给他的。他不吃点心。”
江菱仍旧是笑,看模样是不信。
沈陶陶也没法子,只得又解释道:“是给一个小姑娘的,你看看这清一色的甜口儿,又精致,可不是小姑娘喜欢的?”
她说罢看了看天色,也顾不上多说了,忙拿起了食盒紧步往外走:“我得出去了。今日也不知道她会什么时候来,等会错过了早膳的时间,就更难等了。”
她匆匆自女官寓所里出去,顺着抄手游廊走了一阵子,便又到了往日里常常撞见安乐的废殿里头。
而今日,却又与上几次不同。
她前脚刚踏入后院,甫一抬头,便见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托腮坐在石凳上。
她的身量还未长足,一双白白嫩嫩的小短腿还够不着地面,一身的稚气。但那托着腮,皱着小眉毛的样子,却又有几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愁绪。
沈陶陶悄悄地走了过去,将食盒往桌子上一放,碰了碰她白嫩的小脸,柔声笑道:“在想什么呢?与我说说?”
“桃子姐姐!”安乐究竟还是年幼,一抬头看见沈陶陶,那双小眉毛瞬间就花朵般地绽开,唇边也浮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儿:“你终于想起安乐了!”
沈陶陶也笑了笑:“没忘记你。只是近日里有些事忙,不能常往这来。你还没说呢,方才是在想什么?”
“桃子姐姐,你来了就好!”安乐开心得像只小雀,将食盒打开,从里头拿了两只玉露团出来,分了沈陶陶一只:“我之前是在想,我的生辰快到了。但是听嬷嬷们说,父皇不会来。母妃又不能从她的宫殿里出来,倒时候我孤零零一个人过生辰,多没意思。”
她咬了一口玉露团,以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看着沈陶陶:“但是桃子姐姐你来了,那安乐就不会一个人了。”她满眼的期许:“桃子姐姐,你会陪安乐过生辰的,是嘛?”
安乐生得可爱,白白软软的,似那玉露团一般。语声又是稚龄女童独有的甜糯,撒起娇来,简直令人招架不住。
沈陶陶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而后才于心中细细想着——
她的上官是宋珽,倒时候,与宋珽告假一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打定了主意,她便又问道:“你的生辰是哪一日?”
安乐见她答应了,愈发高兴起来。她伸了伸腿,自石凳上跳下,跑到沈陶陶面前,踮起脚小声道:“是六月十九,桃子姐姐你可一定要来啊。”
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低下头去,绞着自己的袖边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嬷嬷们看我看得愈发严了,我不大能白日里出来了。桃子姐姐,你看晚上,晚上成吗?我趁嬷嬷们睡下了,偷偷溜出来。”
明明贵为公主,却连过个生辰都要背着旁人偷偷出来。
沈陶陶听着有些心酸,于在心中暗叹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安乐的发顶:“自然能来的。倒时候也在这里等你?”
安乐想了一想,连连摇头:“嬷嬷们似乎发现我喜欢来这里了。她们好像不大高兴,今天我还听到她们私下里说,要将这里的殿门锁了,不叫我进来。”她想了一想,又踮起脚,指了指闲月宫后头的一个亭子:“桃子姐姐,要不你就在那里等我吧!”
沈陶陶也望了一眼,见闲月宫后不远处隐隐有一座深红色的,露出半边的小亭,便也颔首笑道:“那就一言为定。”
第69章 相约
沈陶陶与安乐约好了时日,又等她将点心吃完,给她讲了一些话本子里看来的逸闻趣事。
安乐对此大感兴趣,一直听到日上三竿了,眼看着就到了要用午膳的时辰,怕嬷嬷门来寻,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废殿。
沈陶陶也将桌上的残羹碎屑收拾了,统一装回了食盒里,打算回寓所再洗。
毕竟,如今再不回去,可就赶不上尚籍司里的午膳了。
上回江菱回府中的时候,带了不少干货过来,有了这些东西,尚籍司里的清汤白水,也没有那般难以下咽了。小米粥就着腊肉腌菜,倒也是有滋有味的一顿。
她这样想着,步子便也快了几分。在转过一道廊角的时候,却冷不防地与一名宫娥撞在了一处。
只听‘哎呦’一声,那小宫娥险些摔在地上,幸而旁边有个揽住,下意识地伸手一扶,倒也勉强站稳了。
而沈陶陶也是不防,手中的食盒被这一撞之下握不住,一下便坠在地面上,散开一地的碎瓷与点心屑。
那小宫娥一看,脸色顿时一白,忙蹲下身去,一道给她捡一道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到你。这……”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碎片,面色有些为难:“这些碟子是不是很贵,这不会是什么古物罢……我,我手头的钱可能不够,等下个月的月俸下来了,一定赔你。”
沈陶陶听她这样一说,便也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轻声道:“不妨事,都是一些寻常的瓷器,不是什么名贵的。不值几个大钱。这地上,还是拿笤帚过来扫扫吧,这样捡下去,仔细划伤了手。”
那小宫娥听沈陶陶不打算让她赔钱,忙连连点头,小跑着自旁侧的殿阁中借来了扫帚与簸箕。
两人一同动手,很快便将地面收拾干净,打翻了的食盒也重新扶起,盖好了盖子。
忙完这一切,沈陶陶这才想起方才的情形来,下意识地问道:“你方才急急忙忙的,是做什么去?宫中可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宫里的,是宫外的事。听说明日里宫外有灯会,我也想去看看。”那宫娥轻轻叹道:“可我们这些末等宫娥,是要值夜的,主子们睡下了,我们才能眯一小会。当值的夜里定是出不去的。我刚刚是赶着去和姑姑商量,让我换一日上值。”
“灯会?可热闹么?”沈陶陶轻轻瞬目,心念微动。这一世里,她可还没去过灯会呢。
“热闹,肯定热闹的不得了。听说今日里,各种高台啊架子啊都已经搭起来了,足有好几层楼高!”小宫娥说到这,似乎也想起来了自己要做的事,忙跺了跺脚,提着裙子往回跑:“不能再说下去了,我得先走了。不然等其他姐妹得到消息,她们肯定也都想明日休沐。那时我再去告假,便晚了!”
她说着,匆匆忙忙地跑了。连扫帚与簸箕都丢在原地,忘了归还。
沈陶陶看她莽莽撞撞的样子,也是没法,只得自己拿了东西,去旁侧殿阁中归还。
此刻正值午后,守殿门的小宦官们也不知是不是去用午膳了。偌大的宫室门口,竟空无一人。
沈陶陶伸手在门上轻轻叩了叩,见没人应声,便往里头走了几步,找了个角落将扫帚与簸箕放好,准备回女官寓所。
然而,她刚直起腰来,却听见殿内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不急不缓地,似是在她身前三步远处站定。
沈陶陶下意识地抬起眼来,愕然道:“世子爷?”她忙看了一眼殿顶的牌匾,见写得是个没听过的名字,愈发奇怪了:“今日不是休沐,你怎么入宫来了?”
“入宫议事。”宋珽本答得简洁,但见她一脸的好奇,便又详细解释道:“之前天降甘霖一事已经过去不少时日。无为察觉自己圣眷日衰,便打算再建一场祈福灯会,打得是保这一年风调雨顺的名号。”
沈陶陶觉得好笑:“那他今日是来问你这一年是否风调雨顺的?”她顿了一顿,下意识道:“可我听宫中的宫娥都得到了灯会的消息,说是已经开始准备了。无为国师这先斩后奏,也不怕出了纰漏?”
宋珽淡声道:“他只放出了要开灯会的消息,可不曾放出这灯会究竟为何而开。皆时若是风调雨顺,便是祭祀祈福。若不是,便是占卜天意,未雨绸缪。”
他说至此,微微一停,似乎是想起了当初沈陶陶逛庙会时怡悦的样子,遂轻声问道:“想去吗?”
沈陶陶知道他说得是灯会,便也轻轻点头。
她其实也是个爱热闹的,方才那名小宫娥的描述,已足足地勾起了她的兴致。而唯一的疑虑——民间除正月十五外为何还有灯会这件事,方才也被宋珽给打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