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一跳,用力抽了两下,还真被她抽出来一些。
但抽出一个指甲盖的距离后,其余的部分却像是被什么卡住了一般,以她的力道怎么也无法将其取出。
沈陶陶再不迟疑,一把拔下束发的银簪,以尖锐处往砖缝里捅去。
一下,两下——
一直到指尖发红起了水泡,那块砖终于‘咔’地一声从中裂开。
沈陶陶忍着疼,将裂成两半的砖块一一取出放在地上,这才终于看见,隐藏在砖块之后的,是一张细细叠了数下,已经有些发黄发烂的宣纸。
沈陶陶小心地将宣纸展开,目光落在那娟秀的字迹上。
她一行行地读了下去,一双杏眼越睁越大,旋即,竟落下泪来。
这是惠妃曾经多年收集的,关于李氏一族意图谋反的证据。
宋珽之事,尚有转机。
……
太极殿中,谢源正敛眉坐于案前批着奏章。
贴身服侍的王公公小心地走上前来,禀报道:“陛下,太府寺掌籍沈陶陶求见。”
“太府寺?”谢源冷哼一声:“又是来给辅国公世子求情的?”
王公公迟疑一下,还是压低了嗓音道:“她说,她手里有李氏一族谋逆的证据。”
谢源朱笔一顿,面色微沉,不辨喜怒:“让她进来。”
王公公应了一声,很快带着沈陶陶进来。
沈陶陶于龙案前跪下,叩首道:“太府寺掌籍沈陶陶叩见陛下。”
谢源示意众人退下,这才冷声道:“你说里手中有李氏一族谋逆的证据?”
“是。”沈陶陶双手将自墙缝里寻到的宣纸奉上。
谢源看了一阵,剑眉皱起:“你从何得来的?”
沈陶陶垂首答道:“自惠妃娘娘手中。”
“惠妃?”谢源眯起眼来,似乎已不大记得这个自己曾经宠爱过的女人,好半晌才冷冷道:“朕会令人查下去,若真有此事,李氏一族,定不轻饶!”
沈陶陶深吸了一口气,倏然开口道:“若这纸上所书不假,臣可否斗胆问陛下要一件赏赐?”
第83章 尾声
谢源冷眼看着她,将手中朱笔重重拍在案上,重重吐出几字:“假传圣旨,罪无可赦。”
这一字一句仿佛重重敲击在沈陶陶心中,她的身子轻轻一颤,几乎支持不住,将要栽倒。
若是她再殿前失仪,便无异于掐灭了最后一丝希望。
沈陶陶忙咬牙,强撑着跪稳了,叩首道:“臣不敢,臣只是想……见他一面。”
谢源似乎也有些意外,抬起眼来冷冷注视了她一阵,良久终于移开视线,对王公公道:“带她去。”
“是。”王公公忙应了一声,取了令牌,对沈陶陶道:“你随我来。”
沈陶陶眸中升起一缕亮色,忙叩首谢过,匆匆随着王公公行出了太极殿。
两人一前一后地步下玉阶,一个跪在九龙道上的人影,亦在眼前慢慢地放大。
那是辅国公,他远远地跪在道旁,背影佝偻,须发半白,全没了往日里流连花丛的恣意风流,尽显老态。他已跪了许久,连膝盖都有些打颤,但手中却仍旧高高拖着一个木盘,里头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在日色上折出斑斓的金属色泽。
王公公看了一眼,低声道:“瞧见没,辅国公都在这儿跪上一个时辰了,都没能面圣。如今圣上肯让你去天牢见世子,已是天恩浩荡,你就别想着旁的什么了。免得害人害己。”
“是,多谢公公提点。”沈陶陶低下眉眼,轻应了一声。
见她如此,王公公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带着她往僻静处走了一阵,终于行至宫中天牢。
王公公将带来的令牌交与守门的亲卫,那两人细细核对了一阵,终于略一拱手,亲自带着二人进去。
天牢中四面皆是厚重的石墙,透不进半点光线,全凭着每隔五步一盏的油灯,堪堪照亮足下的地面。
他们甫一进去,牢中顿时骚动起来,喊冤的,谩骂的,甚至是出言轻薄的,起此彼伏地混在一处,如鬼魅夜哭,令人心惊。
而铁栏之中,更是伸出无数双枯瘦的手来,甚至有几双,几乎要挨上沈陶陶的裙裾。
沈陶陶赶紧拾起裙裾,往中间立了一立,小心地离旁侧的牢房远上一些。
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目光颤抖着在牢房中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上划过,竭力分辨着他们的模糊的面容。
令她庆幸而又心惊的是,她始终未从那些脏污的人脸里寻到宋珽的。
一直走到天牢尽头,两名亲卫又领着他们进了一道数人看守的铁门,铁门后是一道向下的阶梯。
四人拾级而下,待行至阶梯尽头,沈陶陶抬目望去,终于望见了天牢中的宋珽。
半月不见,宋珽似乎憔悴了许多,昏黄的灯辉下侧影轻减,玉冠不知落在了何处,一头墨发未束,披散在肩上,映得本就冷白的肤色愈发苍白如纸。
身上的袍服亦有些脏污了,月白色的料子上染着一团又一团拂不去的深灰色污渍,素日里疏离冷淡,如高岭之花不可攀折之人,此刻看着,却是说不出的狼狈潦倒。
“宋——”沈陶陶想开口唤一声他的名字,但见他如此情形,是觉得胸口说不出口的滞闷,连带着嗓音也哽咽至无声。
宋珽听见响动,微侧过身来。倏然看见沈陶陶时,剔羽般的眉轻轻一抬,那双素日里冷淡的眸子,化雪般缓缓漫上暖意。
但旋即,他似乎是想起了自己脏污的袍服,微敛了敛眉,不动声色地将弄脏的袖口往后掩了一掩,轻应了一声。
近卫与王公公退了开去,给两人留下了一方清净。
待脚步声远去,沈陶陶再也忍不住,提着裙裾便跑了过去。
她立在宋珽的牢房前,隔着一道道铁栏栅,抬目望着他,眸光轻颤,连语声也是颤抖而慌乱的:“你不是冲动行事之人,在你这么做的时候,早就想好了退路,早就想好了全身而退的法子,是不是?”
宋珽的目光轻轻落在她的身上,不舍离去,仿佛一件稀世珍宝,失而复得。良久,方唇角轻抬,轻声道:“事出突然,我未能完全安排好退路。”
沈陶陶的眸光微微一亮,咬住了他话中的字:“完全?那还是有法子的是不是?”
宋珽轻轻颔首,像是往常一般,从不与她隐瞒:“辅国公府中,还有一张传下的丹书铁劵。‘卿恕九死,子孙三死’,这便是丹书铁劵的意义。也是为何圣上迟迟未曾对我下手的缘由。”
沈陶陶豁然想起辅国公手里高高托起的木盘,慢慢明白过来。这一夜,是君臣之间的博弈,是如今的帝王在思忖着,如何避开天下的悠悠众口,收回往日的旧恩情。
圣上,并不是个心慈手软之人。
沈陶陶轻咬了唇,追问道:“还有呢——”她有些急了:“即便丹书铁劵可以免死,但流放终究是免不了的。你这身子,若是流放到什么苦寒之地——”
她说到此,自己停住了。
她倏然想起宋珽所谓的病弱俱是骗她的,就连上辈子的死讯也是,一时间心潮起伏,也不知是该悲还是该怒。好半晌,才勉强平静下来,哑声道:“你可还有什么脱身的法子?李贵妃虽是死在你的手中,但圣上已经得到了李氏一族谋逆的证据,这事上可能做什么文章?”
宋珽默了一默,倏然轻声笑道:“李氏一族之事,既已落入圣上手中,那便难做什么文章了。至于流刑千里,也并非是一个不能接受的结局。”他轻垂下眼,仿佛是叹息般地轻声道:“上一世中,我汲汲营营,不过是为了彻底离开宋家,与我所反感的一切划界限。如今重来一世,反倒提前得到了这个机会,也算是求仁得仁了罢。”
主动离开与流刑千里,又岂会一样?
沈陶陶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
但一想到宋珽会被下旨发配,流刑千里去苦寒之地,有生之年,永远不得回京,心也如同浸透在冰水之中,一寸寸,麻木地疼。
她缓缓抬起眼来,唇角微抬,轻声道:“那我呢?”
天牢之中,有片刻的寂静,静得,可以听见水珠落在地上的碎响。
宋珽有一刹那的慌乱,但他很快掩饰了过去,装作不懂沈陶陶话中的深意,只轻声道:“上一世,我曾是权臣,手中有不少朝中大员的把柄。其中不少,这一世中仍旧可用。我将这些交给你,你去转交给太子,可保一世平安无忧。”他轻声问道:“可有带纸笔?”
沈陶陶摇头,在袖子里寻了一阵,终于寻出一小盒描眉用的青黛。
她将袖子卷起,露出藕白的小臂,又以指尖沾了些碳粉,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你说。”
宋珽微微颔首,一桩桩,一件件地给沈陶陶说了下去,毫无保留。
下毒、惊马、结党、受贿。从下作的市井手段到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无一不足。自宋珽平淡的叙述中,沈陶陶似是窥见了他上一世中的长卷一角,色调晦暗而阴沉,不见光亮。
沈陶陶一言不发,直至两臂上写满名字与事迹,直至他慢慢收了话茬。沈陶陶这才抬起眼来,轻声问他:“后来,你是怎么度过这一生的?”
宋珽细细想了一阵,旋即轻声笑道:“与旁人没什么差别。白日里上朝,与朝臣勾心斗角,落朝后,便回府批一些公文。闲来无事……”他顿了一顿,平静道:“终日里汲汲营营,似乎并没有什么闲来无事的时候。直至暮年,才偶尔得空,独自在庭院里饮酒。”
“后悔吗?”沈陶陶低声问他。
这一次,宋珽却没有回答,默了半晌,才轻声与她道:“时辰不早了,你该走了。”
当今圣上多疑,若是沈陶陶在天牢中待的久了,他唯恐皇帝会怀疑、迁怒于她。
沈陶陶最后看了他一眼,垂首轻轻放下了袖子,遮住了手臂上的字。她站起身来,背对着他一步步离开了这阴沉压抑的天牢,走到午后的日光里去,再没有回头。
宋珽一直目送着她走上高阶,一点一点不见了踪影,那些一直压在心中的话,终于彻底压入了心底,不见天日。
这一世里,他曾不止一次地后悔过,若是能再回到大婚那日,他定不会再以那样的方式转身而去。
只是,这一世里,不会再有选择的机会。
他手中的底牌,可以拿去威胁众臣,令自己脱身,但却会令无法自保的沈陶陶身处危险之地。
他不能,也不会拿沈陶陶去赌。
对沈陶陶来说,最好,最稳妥的结局,便是他远离京城,离她千里之遥,将宫中众人的视线一同带离。
这样,沈陶陶才能过上她向往的平淡而清净的日子。也可以在这漫长的流年之中,将上一世中的梦魇,将他们之间令她难过的纠葛,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尽数忘却。
他想,这一次他亲手将自己的小鸽子放出去。
千里万里,她不会再回来了。
而天牢之外,沈陶陶径直往女官寓所的方向行去,但在离开王公公视线后,却又迅速换了方向,一路出了宫门。
宫门外,她租上一匹快马,撩起了袖子,看着小臂上的字迹,马鞭狠狠砸落在马背上。
骏马长嘶而去,却并不是东宫的方向。
吏部尚书周家、工部侍郎赵家、御史大夫孙家,她打马一路而过,手臂上的名字也一个接着一个的被擦去。
待到黄昏日落时,她策马踏遍了整个京城。
终于,她勒马于宫门口停下。抬目望着远处龙脊般起伏的宫殿,望着云脚低垂一片灿金的天幕,望着眼前如巨兽之口,择人而噬的宫门。
没有半分迟疑,她交出了自己的腰牌,抬步走了进去,就像上一世,踏上去宋府的花轿。
只上一世中,是父母之命,是形势迫人,而这一世,却是她自己的选择。
无论结局如何,她都不后悔今日的选择。
翌日清晨,天牢缓缓打开,王公公行至牢房深处,令亲卫打开了牢门,以往日恭敬的姿态对宋珽躬身笑道:“世子爷,里头多脏,您快些出来吧。”
宋珽并不觉得意外,缓步行出了牢房,沉默着随着王公公步上高阶。
王公公笑着与他道:“世子爷,您回府中收拾一下吧,正午之前就得出城了。”
终究还是判了流刑千里。
宋珽并不觉得诧异,只是淡淡地想着,若是正午之前出城门,兴许他还来得及与沈陶陶告别。
但旋即,他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既是永诀,又何必令她徒增伤感。
他们终于走出了晦暗的天牢,当久违的光线落在宋珽面上时,宋珽有些不适地侧过脸去。但旋即,又强行将视线挪了回来,一寸寸地,仔细地看着周遭的道路游廊。
天牢建在僻静之处,他的目光所及之下,除了铁甲森严的近卫外,未有旁人。
沈陶陶没有来。
宋珽微垂了垂眼,在心中轻声告诉自己——这样也好。
但不知为何,那一寸寸的怅然若失堆积起来,还是触痛了神经。
宋珽移开了目光,低声问道:“判去何处?”
王公公赔笑道:“扬州。”
宋珽微微一愕,转回视线:“扬州?”
扬州繁华,并非是流放之地。
王公公看见他的反应,并不意外,笑容中却多了几分讳莫如深的味道:“李氏一族意图谋反,您奉密旨将其诛杀。但为了不打草惊蛇,陛下不得不对外声称是您假传圣旨,以麻痹李家。如今功成,李氏一族尽数伏诛,朝堂之中对您多有赞誉。”
他将最后几个字重重点了一点,宋珽霎时明白过来,沈陶陶终究还是冒险将那张底牌用在了他的身上。
以把柄威吓群臣上疏为他恳情,最终胁迫帝王让步,认下了这一道假传的圣旨。
他从未想过,素日里温柔乖巧,像一只小鸽子的姑娘,能有这样的孤勇。
但这一且,对她来说无异于将自己抛上风口浪尖,与虎口夺食,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您受苦了。圣上特敕封您为扬州巡抚使。今日正午之前离京。圣上还说,您的身子积弱,若有事回禀,上折子便好,也不必舟车劳顿回京城面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