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兰垂下头,歉疚道:“是我的不是,应当留在我娘的身边陪着她才是。”
要不是他一时意气用事,不肯理他娘,他娘也不会一时想不开,愤而自尽。
“这怎么能怪你。”贾兰这一自责,贾赦便先不许了,贾家人的特色便是偏心,其中贾赦犹胜,整颗心都是偏的。
贾兰是他们贾家小辈之中最出众的一位,贾赦那忍心见到贾兰自责,他连忙道:“谁会想到你娘会自尽呢。”
他心下暗暗怪着李纨不懂事,也不想想兰哥儿亲眼见到他娘自杀后,会给兰哥儿带来多大的阴影!再加上这事,这岂不是让兰哥儿一辈子心里不安!?
再则,兰哥儿已经没有爹了,要再没了亲娘,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呢?
虽是恼着,不过眼下李纨才刚自尽,也不是算帐的好时候,贾赦叹了一口气,吩咐道:“你且好好照顾你娘,我且过两日再过来。”
“多谢大老爷。”贾兰当真感激,万没想到,在他被自己亲祖父、亲祖母抛弃的时候,竟然还有一个隔了房的堂祖父与姑奶奶关心着他,并且确确实实的表明他绝非野种。
贾兰欢喜之余,也不忘问了问贾赦来寻李纨说话的缘由。
他自幼被人忽视,心思最是敏感,自然瞧得出贾赦虽然关心他,但对他娘隐隐有几分不屑之意,深怕堂爷爷想对他娘不利,忍不住好奇的问了问。
贾赦也不暪他,直言道:“京城中非久留之地,我准备送你们母子去西北,西北虽然贫瘠,但我有一好友在西北一地为官,也可以照料你们母子。”
贾赦说的轻描淡写,但他口中的好友,不是旁人,正是现下贵为西宁郡王的金磊!
很少人知道,他和金磊是多年好友,虽然相隔两地,但这些年来,交情一直不曾淡过,金磊虽甚少回京,但每次回京必定会找他聚聚,他如果开口相托,金磊必定会帮着他照顾李纨母子。
西北民风彪悍,也没有什么守寡之说,李纨母子在那里,即使免不了让人知道李纨所做之事,但终究能少一些鄙视。
贾兰大喜,“多谢大老爷。”
他也想着他们也不好在姑奶奶的别院里一直待着,西北虽远,但有着大老爷帮衬着,倒也不惧,更好的还能远离贾家的是是非非,倒也极妙。
贾赦又温言安慰了贾兰几句,这才匆匆离去,他一个隔了房的堂伯,也不好对名声有损的侄儿媳妇太过关心,只是吩咐了贾兰好生跟李纨商量,如果决定好了,他再安排人送他们母子去西北。
黛玉也不好在别院久留,除了留了药方,让下人按时捉药给李纨以外,另外也特特把她的贴身丫环──云雀给留了下来,云雀是徒磊特特送到她身边的暗卫之一,年纪虽小,武功也没学到家,但最是机灵不过,有她跟着李纨,不信李纨还能找到机会寻死。
事实上,寻死是需要一点勇气,和一点子刺激的,李纨死过一次,那寻死的心早就淡了,只是再见到贾兰,终究是内心有愧,忍不住掩面哭泣。
要不是她一时间放不下当年对表哥的那一点子情思,也不会害得儿子明明是贾家血脉,还被人怀疑。
贾兰沉默以对,明明是最亲的母子,李纨又好不容易被救了回来,本该高兴的,但不知怎么了,再次相见,母子之间竟然是说不出的尴尬。
贾兰忍不住开口问道:“母亲为什么要骗我?爹爹明明不喜欢写字,为什么要骗我说爹爹最喜欢独自练字?”
零零种种,不胜枚数,而他最不明白的,是母亲为什么要骗他?
欺骗他他爹的模样,骗着他他爹的喜好,为什么他娘在这件事上欺骗着他?
李纨许久后才低声回道:“我不记得了。”
她顿了顿直言道:“我不记得你爹的一切。”
她不记得贾珠的模样,不记得贾珠的性子,每当贾兰问起他爹的事时,她回答不出来,只能下意识的套上另外一个人的喜好。
因为她真的不清楚。
贾兰一愕。
李纨低声道:“我进门的时候,正是科举之时,你爹每次都是书房里苦读到半夜,隔日一早又早早去了书房苦读,我……真的不记得你爹的模样了。”
贾珠每次都是夜里来,清晨走,即使来了,也是吹了灯直奔正事,说句不好听的,她连自己的丈夫的长相都没有看清,更别提了解他的喜好了。
当时王夫人不知为何的一直不喜欢她,只要贾珠去了她房里,隔日一早王夫人便会对着她好一阵指桑骂槐,贾政也会骂贾珠沉迷女色,直把贾珠骂的直不起腰来,到最后……贾珠来她房里的次数就越发少了。
再加上王夫人和老太太心疼贾珠,在她不方便的时候又赏赐了好些通房丫环给贾珠,到后来,贾珠压根就不再来她房里了。
压垮她们夫妻的最后一根稻草,便是贾珠科举失利一事,贾政当场大怒,怒打了贾珠一顿,还认定是她误了贾珠,不许她近身照顾贾珠,照顾着贾珠的,反而是老夫人和太太赏赐的那些通房丫环。
就连贾珠死前,她都见不着他的最后一面,还是旁人通知,她才知道贾珠没了。
要不是当时发现自己有了兰哥儿,她可能早就选择不过了。
李纨略略将前事说了说,她并非有意欺骗儿子,而是她还没来得及了解贾珠,贾珠就没了。
贾兰沉默不语,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母亲说的虽然轻描淡写,但他在二房里长大,那能不明白祖父母的变态程度。
好好的夫妻,却被祖父母硬生生的搞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贾兰忍不住开口问道:“那母亲所说的什么爱写字之人,可是母亲的表哥?”
能把一个外男的喜好记得如此清楚,可见得母亲对他是真爱。
大老爷走之前,也低声交待了他几句,说是贾家也没有非叫丧夫的媳妇一直守寡的理,倘若李纨要再嫁,大可嫁去,只要贾兰不跟着改姓便成。
倘若母亲真的和她表哥有情……
贾兰一时皱眉,一时不悦,当真不知道该如何抉择了,况且让母亲改嫁,当真是件好事吗?母亲的名声已毁,要是改嫁,岂不是更作实了这事?
不过出乎他意料之外,回应他的,是李纨一个无奈的苦笑,“他……己经没了。”
早在她嫁进荣国府之前,表哥便就已经没了,死在茫茫的大海之上。
说是表哥,其实她与他之间并无血缘关系,她是李家大房的嫡长女,而表哥却是李家二房的亲戚。
别看她李家是书香世家,但事实上,她二婶却是出自于商户的商家女。
这也是许多世家大族常用的法子了,毕竟读书人不事生产,除了少数几个家底不错的,大多家境不怎么样,而且她爹不过是国子监祭酒,清贵是清贵了,着实没什么权,更没什么钱,要不是靠着她二婶的嫁妆支应着,李家的日子只怕连现在的贾家二房都不如。
也是因为如此,表哥才能拜在他爹的门下读书,虽说商人子三代之内不许科举,但学问这种东西,学到的总是自己的,也是因为这样,她才会与表哥相识,但最后……始终敌不过身份之别。
她被许给贾珠,而表哥……一气之下便出海去了,从此再也不曾回来。
贾兰沉默了一下,那怕他还小,不明白什么男女之事,但一瞬间,他突然有种感觉,母亲守寡,并不是为了父亲,而是为了那另外一个男人。
他沉默片刻,强压下那一瞬间对亡父的心疼与不甘,轻声把贾赦的安排说了,“母亲,我倒觉得,去西北是个不错的选择。”
西北虽然苦寒,但可以远离京城,也可以远离京城的闲言碎语,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李纨眼睛一亮,她出身于书香世家,可比贾兰更惧怕流言蜚语,细细问了明白,知道大老爷一切都安排好了,当下便就应了。
李纨直休息了小一个月,这才把伤养好,匆匆上路。
说起来,她脖子上的伤并不严重,因为救治及时,原本不过调养几日便就成了,但黛玉又把出李纨的身子亏空严重,若是不好好调养,只怕难过半百之数。
西北苦寒,延医用药都不方便,更没有什么好大夫,于是贾敏便就作主,让李纨在林家别院里调养好身子再行上路,不但如此,还让人给李纨母子送上一份路仪,又让人悄悄地在西北一地置办了宅院田产,虽然不多,也勉强够李纨母子过日子了。
而贾赦更是前前后后的帮忙打点着,他虽然读书不成,但在人情往来之处可是比贾政要强的多,不过短短几日,便把李纨母子前去西北一事给安排的妥妥当当,但那知道,就在李纨母子动身的当日,却又出了事了!
说起来,李纨并没有托大老爷帮她讨要回嫁妆,她心下明白,有些事情是解释不清楚的。
她虽然没偷人,但她和表哥有私情是真,有着贾政和王夫人的指责,再加上贾政和王夫人狠心的连贾府中最出息的兰哥儿也一起赶了出去,在外人眼中,她偷人的事儿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
要是再硬是讨要嫁妆,不但自取其辱,更会再伤到兰哥儿,闹到最后,只怕还是她和兰哥儿没脸,是以权衡之下,李纨也只能忍住了。
好在虽然失了嫁妆,但由于贾政自承兰哥儿非其孙子,贾政身上的那五成债务,便也不用由兰哥儿来还,再加上大老爷特特送了银子来,贾敏又帮着置办了一些产业,虽然不多,但也够他们母子两人花销上,这日子终究能够过下去的。
再加上能够远离王夫人,虽然外界流言不断,但李纨也对新生活起了几分期待之心,那知道母子两人才刚要离开,却在离开之际遇到了王夫人和李家来人!
王夫人虽然用李纨不贞的名头夺了李纨的嫁妆,不过她也着实担心,李纨会不会不顾脸面的吵闹,非得要把嫁妆给夺回去。毕竟偷人这种事是没影的事,李纨虽然其身不正,但她们手上的证据也的确是薄弱了点。
这些日子以来,没少注意着李纨的一举一动,李纨母子越是按兵不动,一副好像认命的模样,她越是不放心,再见李纨母子亲近起大老爷来,她更是担心了。
有着这么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大老爷在,也不知道大老爷会不会想到什么办法,帮着李纨把嫁妆抢回去,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让李纨死了。
是以王夫人悄悄地让人把这事告知了李家,李纨被休,而且还是用这种理由被休,受伤最重的自然是金陵李家,李父做为国子监祭酒,最是着重名声,一听闻这事便当场气晕了过去,无颜再继续待在国子监里教人子弟,不得不挂冠求去。
不只如此,王夫人话里话外还拿着荣国府来压着李家,逼李家尽快处置了自家的不贞之女,李家自喻为书香世家,那能容得族里出了这么一个不贞之女,再加上王夫人的催逼,当下李家耆老便匆匆上京,想尽快把李纨给处置了。
虽说京城里的人都知道荣国府里的大房和二房不和,可以说快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了,不过金陵离京城极远,那会知道此事,自然事事以王夫人为主。
李家一来人,王夫人便连忙亲自引他们前去林家别院捉李纨,更是话里话外怀疑着李纨与大老爷之间是否有些什么,李家耆老越发恼火,更加恨不得把李纨给直接一刀砍了。
也是极巧,当李家耆老来到林家别院外之时,正好遇到李纨母子出来。
一见李家耆老,李纨顿时吓软了腿,“大……大爷爷!”
打头的不是旁人,正是她的亲祖父的兄长,大爷爷为人最是端方严肃,幼时她略略多笑一些,便被大爷爷家法处置,说其不够端庄,当不得李家嫡长女的身份,被教训的次数多了,李纨一见到此人便心生恐惧,双腿一软,顿时跪倒在地上。
李纨这一跪,也越发让李家大爷认定了李纨当真与其表哥有染。
“住口!”李家大爷心下恼怒,冷着一张脸,“你不配叫我大爷爷!我们李家的名誉,全都被你这无耻妇人给毁了!”
“大爷爷,我没有!”李纨忍不住开口为自己辨解,“兰哥儿的的确确是贾珠之子,我跟表哥是清白的。”
李家大爷冷声道:“你要是清白的,贾家怎么会连自己的亲孙子都不要了。”
他顿了顿道:“你父亲已经被你活活气病了,病中亲自将你从李家族谱上除名,你以后再也算不得我李家人了。”
李纨一颤,对时人而言,从族谱中除名可是奇耻大辱,她已经被休,又被李家从族谱中除名,从此便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再也没有家了。
不只是她,就连她的兰哥儿也是,从此再无宗族可依。
她一急之下,便直接揭了王夫人的老底,“大爷爷,我真的没有偷人,贾大老爷可以为我作证,太太之所以污我偷人,全是想要霸占我的嫁妆,大爷爷不妨打听一下,这段时间以来,太太不知道变卖了多少家下人,霸占了多少家下人攒了一辈子的钱财。”
李纨这话一出,王夫人的老脸顿时忍不住红了,她喝斥道:“你偷人被休,还想要讨要嫁妆,当咱们荣国府当年给的聘礼是白给的吗?”
她不客气的直接给李家算了一笔帐,“当年珠哥儿下聘之时可是花了小一万两,而你的嫁妆也不过才几千两银子,连咱们荣国府的聘金的一半都不到,没了你的嫁妆,还不够赔偿咱们荣国府的损失呢。”
她对李纨最最不满的,莫过于李纨嫁妆浅薄一事。
什么国子监祭酒,什么清贵人家,要真是个不在乎银钱的,怎么也该是荣国府多少聘礼过去,便多少嫁妆返回才是,结果李纨嫁进来时的嫁妆就只有这么一点!害她这辈子的老脸都在贾家亲戚中丢光了。
李家大爷难得的老脸一红,结婚为两姓之好,按说男方给了多少聘金,女方便该回多少嫁妆才是,此乃长久相处之道,不过……李家当时的情况大不如前,这不就在李纨的嫁妆上略略动了点手脚,那知道这贾家着实小气,竟然记了一辈子。
他连忙略过此事不提,对李纨冷声道:“你自裁吧!免得脏了我的手!”
这嫁妆浅薄一事暂且不论,但他来找李纨之前,也略略打探了一番,贾政此人素来胡涂,也就罢了,但王夫人可是个精明能干之人,眼下贾宝玉失踪,她就只剩下贾兰一个孙子了,这事要不是十足十的确定了,王夫人怎么可能会不要自己的亲孙子?
是以思前想后,李家大爷便认定了李纨偷人,直接了当的要她去死一死,以全李家名声。
“不!”出乎李家大爷的意料之外,李纨竟然拒绝了,“我不能死!我要是死了,谁来照顾我的兰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