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忆柳自诩看人挺准,虽然这男人看着圆滑世故又狡诈,但心肠并不坏,言语里又都是对严家人的崇拜和对沈志宇的厌恶,果然把严雯照顾的好好的。严雯走的时候被逗弄的恋恋不舍,摇手说再见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容。
刚刚到家的时候,天际一道亮闪闪的惊雷像是将整个地球的上空骤然劈开,白茫茫的光亮从远处的云间洋洋洒洒的往下倾斜,有半秒钟的白昼晃的人眼前失色。
一阵冷风像是被惊雷携卷着而来,顿时狂风骤起,将街道两旁堆积的破牌子吹的哗啦啦的乱响,有一家旅馆门上的小旗子被冷风高高的扬起,像是无萍的柳絮,脱了房檐后瞬间被卷飞出十几米外的高空。
这道惊雷落场之后,印忆柳能听到隔壁不远处的楼里有众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显然也被刚刚突如其来的巨大雷电给吓了一跳。
荣城这个小小的城镇哪里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仿佛天际变色,又有什么不可预测的劫难即将到来。
道路两旁本不以为然的几人也纷纷变了脸色,被这满布天际的白电吓青了脸,匆匆收拾了东西准备往自己的住处赶。
“刚刚那是雷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雷?!”
“槽!不会又出现什么怪物吧?还是赶紧回去避避吧!”
就在这道惊雷之后,原本就遮掩着阳光的云雾更甚更厚,一时间整个天际都暗沉下来,没有一丝一毫的阳光可以冲破厚重的雾霾重返大地。
这浩浩汤汤的阴沉天色顿时吓住了幼小的严雯,她不自觉地攥紧了身边人的衣角,连抓住的是她往日里很怕的哥哥都没注意到。
印忆柳敏锐地听到了小姑娘的呜咽声,蹲下身子把她抱进了客厅里,顺手将屋里自制的几个灯筒纷纷点亮。
“别怕别怕……”
她正轻轻拍着小姑娘的后背,忽然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顿时回身望了眼身后的方向。
只见靳炀就这么定定的站在原地,背后是一块透明的窗子,有浓厚阴暗的天色透过窗户映衬在屋里,他站在这样的背光之处,整个人像是要被黑暗给吞噬,压抑的令人呼吸不过来。
印忆柳心里一颤,感觉靳炀有些不对劲,她试探着喊了一声,却见男人微微抬眸看向自己,一双眼眸温和又带着些不解的神色,“怎么了?”
他神色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印忆柳以为自己多想了,她摇摇头说没什么,可就在开口的时候,又是一道划破天际的惊雷炸亮了整片天空。
这次雷声巨大,顿时掩盖了她的声音,靳炀只能一道白光打在兔兔的脸颊上,衬的她肤色惨白,嘴唇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不由得朝着印忆柳的方向走了两步,一下走到了女人的身前。
窗外渐渐响起了阵阵滴答声,像是有水滴落在了砖瓦处的滴答声,印忆柳有些诧异地将视线落在了窗外。
下雨了。
豆大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窗台上,很快就形成了一道密集的雨帘,整个世界都被雨水连接起来,古时候有老人说倾天大雨是有龙在渡劫、有仙人在飞升。
可是如今的废土时代,这般大的雨还是末世以来的第一次。
窗外除了不断更新的斑驳的雨痕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看不真切。
严雯被吓的够呛,好不容易被印忆柳哄着睡着了,有轻柔的童谣歌声和淡淡的晕黄色的灯光从门缝里传出,被“哗啦啦”的雨声掩盖后几乎不可听闻。
靳炀躺在黑暗之中,床头的窗帘被死死地拉上,可窗外的雨声却难以堵住,他仔细地辨别着隔壁房间内的兔兔的声音,是他在这单调的雨夜中唯一的渴求。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而印忆柳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他整个人就像溺水的无法挣扎的鹿,眼睁睁的瞧着自己的身子一点点沉入阴沉沉的海面,被“咕嘟咕嘟”的水声给掩埋。
他看到了一个下雨天,诺大的空旷的院子里,有女人的高跟鞋的声音踩着蔫哒哒的泥走进了不算大的小房间里。
屋里只有一个正在摆弄着玩具的小男孩儿,他抬起脸,露出了一张精致俊秀的脸蛋,视线懵懵懂懂天真无邪,看向了靳炀的方向。
靳炀心里一咯噔,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窗外连天的阴雨,耳畔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大少爷,夫人来看你了。”
这一年,靳炀五岁。
和儿子有着相似神韵眉眼的女人生的很美,身条纤细柔软,裸露在裙子外的脚踝细的像是能被一把拧断,可是她的眼中又带着些病态的执拗和凄婉,和极致的秀美矛盾又融合,能让任何一个男人为之着迷。
这也无怪乎为什么靳家的大少爷在学生时代就一直追求一个小商户的女儿,因为她不仅长得好看,古怪高傲的性子也让她出尘的像天上的星子。
林妍走了两年了,其实靳炀已经不记得自己这个母亲对年幼的他做过什么样的事情,他只是渴望有温柔的母亲可以像靳如梦的妈妈那样,温柔的抱着自己亲亲自己的脸蛋。
于是小家伙的视线从虚无的靳炀身上移开,欢欢喜喜地扑进了母亲的怀抱里。
靳炀冷眼看着这难得的温情场面,他熟知后面所有的情节,争执、吵闹、殴打……
无休止的尖叫声和哭泣声,混杂着凝固的肮脏的鲜血。
小家伙被林妍搂在怀里又拍又哄,轻声地唱着他没听过的呢喃软语,歌声混合着稀稀拉拉的雨声,顿时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抬起了白嘟嘟的小脸,一派天真地询问道:“妈妈,你以后能不要走了么?我保证每天都乖乖的吃饭,按时睡觉,做一个乖乖的孩子。”
林妍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悲伤和凄凉,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地在小男孩儿的额头上印了一个轻轻地吻。
忽然,一股大力猛地将房门推开,把小家伙吓了一跳。
他看见门口的方向有一个浑身湿漉漉的男人,发丝贴合着英俊的脸庞,满眼红血丝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一样,死死地盯着他们母子俩。
其实他有些怕自己这个父亲的,但是也十分敬仰他,一直很崇拜他。
每每看到父亲把靳如梦高高举起时,他心里就由衷的羡慕,可是小家伙告诉自己,父亲不是不喜欢自己,只是因为自己是哥哥,需要成熟稳重。
他怯怯地喊了一声大雨滂沱中的父亲,不知为何有些害怕。
男人一步一步地朝着母子二人走来,眼眶红的充血,他走到了林妍的身边,忽然用湿漉漉的手一把抓住了女人的长发,狠狠地扯着往前拖,身下淋了一地的水渍。
小家伙被吓的大声哭泣,迈着小短腿想上前抱住父亲的腿,让他不要这么对待母亲,可是却被男人一脚踢在了柔软的小肚子上,顿时疼的他倒地起不来。
他小小吨吨的身子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泪眼却看着狂怒的父亲和母亲厮打在一起。
“你真是好阴毒的心啊,竟然给我换了五年的药!我要你这个贱人死都不能痛快!”男人的咆哮声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回荡,大开的房门外是倾盆大雨,有冷风卷着丝丝雨滴吹进屋里,吹到了小家伙的脸上,凉飕飕的。
林妍用癫狂而怨恨的眼神盯着眼前的男人,她痴痴的笑着,疯癫般地说道:“你还记得你说什么么,如果你对不起我,就让你靳家永远无根,而你出门就被车撞死!”
她刚刚说完,一个巴掌便狠狠地落在了她的脸上,顿时有血沫从她的鼻腔里喷出,溅在地上。
这些话曾经的靳大少确实说过,他那是爱惨了高傲无比的灰姑娘,可是真的追到手后,心头的白月光就成了黏糊的熟米粒,林妍病态一样的掌控欲让他难以忍受,且觉得烦躁。
就在他出轨的那天晚上,林妍挺着个大肚子手里拿着刀,声嘶力竭地要和他同归于尽,他差点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那天夜里。
事后男人把林妍送到了医院,经过诊断以后,林妍患有一种精神病,且有家族遗传史,堂堂靳家掌门的妻子是个疯子、而靳家继承人的母亲是个变态,这让男人无法容忍。
从那以后,林妍就被踢出了靳家,但骨血的观念男人又不许靳炀流落在外,他毕竟是自己的嫡子,就算死也要死在靳家的宅子里。
男人继承家业以后患有不算严重的心律焦急,经常会吃一些相关的药物,这一吃就是好几年。
要不是他一直无法再生一个,心里有疑去医院检查,可能还被蒙在鼓里。
林妍买了一种药物换了他的药片,常年服用已经让他的精子活性极低,对于一个把子嗣和传承看的极为重要的老世家,没有什么是比这更残忍的事情。
男人已经在愤怒的极点,他把林妍打的浑身是血,可是林妍丝毫不在意,她用最扎人的话讽刺着咒骂着,一口带血的唾沫喷在了男人的脸上。
于是在那个雨天,年仅五岁的靳炀看着自己的父亲手里提着重物,一下一下的砸着已经没了声响的母亲。
光滑的地板上都是深红色的鲜血,慢慢地流到了门外,和外面的雨水混在一起,连绵不绝的雨声混杂着砸击的闷响,深深地扎进了靳炀的心里。
每当下雨时分,他听到那种滴滴答答的声音,就会想到那个充满鲜血的下午,父亲充血的眼睛和母亲瞪大的僵直的眼睛。
那是他内心深处最深的梦魇,也是噩梦的根本来源。
窗外雨声还在连绵,似乎要倾尽这三年来没有下过的所有水汽,靳炀在黑暗中越陷越深,深红色的血海中有一双双手在拉着他往地狱沉浸。
有声音一遍一遍的在耳畔道:“你就是地狱里生长出的鬼,一辈子也逃不脱。”
他结实的肌肉在薄被下紧紧的纠结在一起,冷汗一层一层的浸湿了衬衫,又冷飕飕地干涸。
他心下彷徨,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黑暗的日子,狂躁和愤怒在拉扯着他的神经。
就在这时,耳畔忽然有熟悉的声音轻轻柔柔的,若有若无在深陷的意识中飘荡,靳炀心脏狠狠一颤,就像是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了一双手,游走在黑暗的边缘又忽然裂开了一道洒出阳关的裂痕。
他不自觉的轻颤着,想要抓住出声的人,可是他的胳膊一动也不能动。
忽然,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掌心用力掰开了他攥紧的拳心,掌心中冷滋滋的汗水被风一吹,顿时让靳炀心里发冷。
可是紧接着一只柔软的手掌不容置疑地扣住了他冰冷的指尖,他感觉手心相贴的地方有一团灼热的火焰,从掌心一直烧到了心里。
眼前的黑暗被一团热烈的火苗尽数燃烬,那略显焦急的声音也变得清晰。
靳炀的身子逐渐回了力,他猛地收紧了掌心,死死扣着十指相扣的手掌睁开了双眸,眼前是一片黑漆漆的天花板,和梦魇中的黑暗没什么两样,耳畔是让人心焦烦躁的连绵雨声。
可是手中那团软却不是他臆想出来的,他轻轻喘着气,微微侧头,看到了一张焦急地眼眶发红的脸庞。
是兔兔。
印忆柳第一次这么急过,她其实一直觉得靳炀今天有些不对劲,但是靳炀表现的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她睡前心里还想金大腿这么刚的一个男人不可能怕打雷下雨吧。
可是躺下以后,她听着耳畔的风雨声,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总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空落落的不得劲儿,辗转反侧想的都是靳炀今晚的神色。
最后她还是披了件衣服,起身到了靳炀的屋子里瞅了一眼。
黑暗中男人的睡姿很老实,双眸闭着似乎没什么,正当印忆柳因为是自己多心了,她听到了一声极为轻的闷哼声。
她心头一动,慢慢走到了靳炀的身边,这才发现其实男人出了一头的细密汗水,她心下有些着急,再隔着被子摸了摸靳炀的肩头,顿时感觉出他全身抽筋似得紧绷。
印忆柳喊了好几声,可是靳炀依旧一动不动,她下手推了推依然也没有动静,心里顿时急了。
她其实很少连名带姓地喊着靳炀,可是这一次她确实被吓到了,连叫了几声也没有任何反应。
“靳炀!靳炀你醒醒!”
男人死死攥着的拳心不知道是在和谁在较劲,她用尽力气把靳炀的掌心掰开,捂住他冷津津的手,就算手骨被攥的几乎要碎了也没有抽出。
当看到黑夜中那双金色的双眸缓缓睁开,带着点脆弱般的破碎感,印忆柳还是忍不住掉了眼泪,咬着下唇闷闷哭。
靳炀伸手慢慢揩掉了女孩儿眼角的泪水,闷声道:“哭什么。”
印忆柳在责怪自己,没有及时发现靳炀的异样,如果今晚她没有来,靳炀是不是要被这梦魇困一晚上。她抽噎道:“对不起……”
靳炀轻声叹息一声,忽然用酸涩的手臂撑起了身子,冷冰冰的唇瓣有些迟疑地凑近了印忆柳的脸庞。
黑夜中少女的长睫上挂着一串泪珠子,她一哽咽就承受不住似得往下掉。
靳炀在那个昏黑的夜里也曾惶恐过、祈求过,有没有人能够打碎这无休止的梦境,有没有人给他一点光明。
他曾在无数个夜里冷眼观看,又或是在雨夜中不甘地沉沉魇住,每每醒来满身淋漓,都会在烈烈的朝阳下浑身冰冷地意识到,这个黑暗的世界中只有他自己。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有一个女孩儿把自己的掌心和他的紧扣在一起,会因为他而默默哭泣,他苍白的唇忽然勾起一个弧度,忍不住闷笑一声。
印忆柳咬着牙,心里又悲伤又气,她悲伤是因为当看到靳炀如此脆弱的一面时,她的心就像被一只大手死死的揪住一般不能喘气;而气的是自己因为种种顾虑一直犹豫着不敢追问靳炀的过去,气自己的软弱和踌躇。
靳炀的唇和她的鼻尖离的很近,他撑起身子,身下有细微的摩擦声,在雨夜中几乎微不可察。
冰凉的唇慢慢描摹上女孩儿颤抖着紧闭着的泪眼,吻去了一颗一颗咸味的泪水,他唇齿间带着欢喜沉声厮磨,“不要哭了,乖。”
他不值得,可是却却贪婪地想要多多汲取。
相扣的手心谁也没有松开,抽噎中印忆柳看向了靳炀沉沉的双眸,终于望着他的眼睛道:“你是不是怕打雷下雨?”
靳炀低声反问:“你想听我的过往么?”
哪怕是如此不堪的、如此可怜可悲的过往,毫无光芒的窒息的童年,兔兔真的想听么。
印忆柳没有后退半步,她温热的掌心握紧了手中的大掌,试图传递给他一点暖意。
“我想听。”
她想了解靳炀的过去,想和他一起承担曾经的伤痛。
“好。”靳炀微微垂眸,既然兔兔想听,那他便说。